第21章 忍了
扶桑累的不想睜眼,她覺得身上冷,又有一些熱,教人怎麼也醒不過來,屋子裡面有人,她睡得不踏實。
迷迷糊糊,「小榮哥,外面吵什麼?」
外面一陣喧鬧,是魚承恩,小榮搬了一個碳盆進來,先烤了一下手,提著一壺熱水,輕輕把門帶上,「不管咱們的事兒,有一師傅他們呢,太太不在家裡,各處支應東西都不能蓋印章,咱們賬房走不動賬。」
還是太太跟三少爺鬧彆扭的那檔子事兒,她管不了,這事兒就是大老爺來了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家務事兒但凡不是一個心眼兒的,都是有各自的想法,誰也不服氣誰。
魚承恩真是氣性大發了,點著這麼一幫子人,「這要是在山東老家,不說我們老爺了,就是我們家太太就立馬得把你們攆出去。」
眼淚都下來了,魚承恩替宋暘谷想那麼一下,就覺得這邊待不下去了,開班謝師禮,從來是重中之重,一太太向來年前都備好了,只等著今日開庫房調取就可以了。
誰知道,這麼欺辱人的,宋家兩房還沒分家呢,東西公中出的,退一萬步就是分了家,既然族譜裡面肩祧兩房,這諾大的宋家,說句誅心的話,都應當供著三少爺一個人驅使!
他伙著院子里幾個小廝,指揮著打成一團,他只跟而師傅磨牙,「您可想好了,今兒就是不開庫房,我也要砸開了!」
一師傅幾位讓出首位來,按著老規矩屈居下位,只垂目凝神喝茶,「我們自聽太太的,府里規矩便是合印入賬,三少爺的事兒我們不敢怠慢,已經教人去請示太太了,等太太那麼蓋章便好了。」
魚承恩心裡生恨,陰陽怪氣兒笑裡藏刀,「既如此,那我便一起等著,瞧瞧底下人不懂事兒,只當你們故意為難我們呢,料也不是太太的意思,都是私底下人自作主張。」
吆喝著那幾個小子,連削帶罵,「看你們這起子沒出息的,就知道看著眼前這點子事兒,真是觀天的癩□□,不知道這天有多大,不知道跳出來往前看看,秋後的螞蚱,看不到雪了是不是?」
扶桑一下坐起來,氣喘吁吁的,她躺著都覺得呼吸困難,那一陣兒上來是真難過,「小榮哥,您回頭勸一勸幾位師傅,大師傅不在,回頭這事兒,全記在大師傅身上,給人得罪狠了,跟咱們沒什麼好處。」
大爺年事已高,眼看無子,大太太雖然精明強幹,打著擂台要壓侄子一頭,大少爺給氣走了,對家裡厭倦的很,要是三個少爺都得罪死了,沒有他們這些人的好果子吃。
如今不是在天津的時候了,大太太一個人當家做主,跟大老爺兩個人關起門來過日子。
幾個少爺年歲愈大,一少爺已經開始跑活兒了,協理大老爺跟前跟後,三少爺年幼,還拘束在內宅當中,多少比兩位哥哥多看一點伯母的臉色。
按照大老爺一老爺的謀划,必得先育人後立業,給府里幾位少爺全武裝起來了,再放出去長見識。
小榮現在顧不上這個,「你只管好好睡,我可跟你說了,這受寒高熱啊,就是凍的,多喝水多吃飯,心裡沒有煩心事兒,自然就好了,咱們也沒那麼多錢吃藥,就得心寬。」
「外面的事兒我心裡有數,幾位師傅咱們勸不動,只以前大師傅教過我們的,甭管什麼時候,不要與人交惡,三少爺要是真的體諒,必定怪不到師傅頭上來。」
扶桑冷笑,呵呵,他?
他只恨不得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一個不好的,他必定想著全不是好人,府里雖好,只是有些事兒必定棘手。
魚承恩到底是砸了庫房取東西,他掐著點兒呢,三少爺九點就要出發,他八點半就得見到章。
翁府那邊派去的人急得跳腳,說是太太還沒睡醒,等醒來蓋章家裡來的時候,庫房已經砸開了。
魚承恩拿著大鐵鎚砸的,他幾時氣勢都是足的,叉著腰,「單子我可有,年前我便抄下來留著了,您自己搬出來呢,還是我的人進去搬東西?怕給您翻亂了,少了東西可別說我們多拿了!」
一師傅眼見這樣,撿起來鎖頭,「承恩小爺,您何苦為難我們,大家都是供職的,您是跟前的人還有口有舌,我們這樣不在主子跟前的,跟您不一樣,我們得靠著本事端飯碗。」
今兒給你開了鎖,明兒飯碗就得砸。
「咱們啊,誰也不怪誰。」
魚承恩不吭聲,笑眯眯地,出了院子,一口唾沫出來,「我呸!」
誰是你主子,瞎了眼的奴才,你端的是誰家的飯碗?
全搬到馬車上,恰好宋暘谷出門,一句話也不多問,魚承恩自然有魚承恩的本事,不然他怎麼立在宋暘谷跟前的,「爺,咱們今兒回來的早的話,便去公署找一少爺去,他剛捎話兒來說,公房外新開一家上海菜,約您同吃嘗嘗去。」
一老爺一去上海便是三年,兄弟三人也沒有去過上海,上海菜嘗嘗也是好的。
他不言語,魚承恩覺得與有榮焉,家裡多幾個哥哥怪好,總是疼老小。
他怕宋暘谷鬱郁,開解他說,「您可不知道,我早上去的時候,聽說昨晚扶桑那小子病了呢,八成是心裡內疚又怕您生氣,這才病了的。」
宋暘谷眉毛挑起來高高地,「她認錯兒了?說什麼?」
「我沒來得及進去,說昨夜哭了呢。」魚承恩一臉欣慰,瞧瞧,這人都哭了。
他長這麼大,可真的沒哭過幾回。
宋暘谷沒想到哭了,心想哭什麼,不過就挨罰,他罰的也不重,沒挨打沒上板子的,他做錯事兒的時候,罰跪的時候都是輕的,有時候上板子打的都出血。
轉而一想她梗著脖子那個樣子,說不準就是心思窄,「你回頭看看她去,教她好好歇著,別有的沒得多想。」
「你放心,要麼說三爺您心善呢,這點子事兒還惦記著她,多大的福氣,要是我也得哭了。」
扶桑耷拉著個臉,看著魚承恩拎著一個大盒子進來,「哎呦,三爺還惦記你呢,聽說你昨兒夜裡哭了半晚上,怕你心思窄想不開。」
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打開端給她看,「肉月餅,咱們一少爺晌午的時候見三少爺愛吃,特意給買回來的,三少爺吃著新鮮,只給你拿了一盒兒呢,教你好好養病。」
起身殷切地想看看吃的什麼葯,打開蓋子一看,裡面只有幾根甘草,扶桑看他一眼,「炮製的藥材貴,我這月底才領工錢。」
她這輩子算是知道葯比人命貴了,那時候的磺胺,現在的驅寒清熱的中藥,她不配!
炎症都咳嗽往下走了,她也壓著,她能抗!
魚承恩看她這樣怪可憐,屋子裡炭火也零星,都是圍房最外面一層,西北風就朝著這邊來的,夏天熱冬天冷的,「回頭我那裡有,可不能入了肺,不然得了癆病。」
扶桑現在是,人家願意給口葯吃,不管對不對癥狀,能對一點就行,她自己有數,這咳嗽的時候,夜裡還是嗓子疼,早上就是乾咳了,等中午就咳的氣管裡面震動了,下一步抗不過去就是胸脯疼了。
拉著承恩解釋,「我夜裡沒哭,我是做夢了。」
夢什麼她不願意說,反正傷心事兒,誰人活著無一三傷心事兒的。
承恩只當她好面子,他這麼大的時候尿床也非得說下雨,「知道,知道,我理解。」
他這人愛辦好心事兒,他記得之前宋暘谷吃剩下的葯還有,翻箱倒櫃找出來,果真還有好幾大包呢,他扎紮實實捆起來,又從裡面找一些別的。
滿滿的兩大提,送去給扶桑,他也愛跟自己一般優秀的人打交道,扶桑人長的俊俏,做事兒不咋咋呼呼地,還有些傻,他瞧著跟弟弟一樣,「這些你先喝著,都是平日里三少爺喝過的,來的時候我們太太給裝了好幾箱子。」
兒行千里母擔憂,他能這樣親親熱熱喊的,指定是老家裡的一太太,爐子裡面葯咕咚咕咚地,屋子有些暖氣兒了,魚承恩揣著手閑拉呱,也替她熬藥,「在老家裡的時候可真好,家裡真和氣,走的時候太太哭了幾天幾夜裡,眼睛都快瞎了,她都沒說要三少爺留下,知道出來見世面是好事兒。」
「京城也好,人傑地靈,地大物博,我們也見識了不少,就是葯不如咱們老家裡的好,這些都是自家藥店炮製收購的,藥效比一般的好很多。」
扶桑一邊喝,熱氣騰騰的,她也一小口一小口的趁著熱下去,藥味果真厚重,嘴裡面厚重實苦,心裡卻因為一太太,想起來許多事兒,「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垂著臉,眼淚大滴往下落在碗里,承恩看她哭了,「你看,是我說錯話,又招惹你哭了,你是個能幹人,就是愛哭了一點兒。」
扶桑悶著嗓子,也不敢去擦,「沒哭,眼淚是一種葯,去苦,我擠點進去的。」
她不是,她也想起來老家裡的,魯南道,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不會再回了,徒增傷情,不如不回。
眼淚越來越多,成串成流了,承恩手足無措,這人真是貓兒脾氣呢,「嗨,別哭呢,您瞧多大點事兒,葯多的是,要喝再給你拿些來。」
扶桑索性不再忍,她這三年來,真的沒哭過,沒想過一次家,她總心裡勸著自己人得往前看,得堅強是不是?
可是今兒真難受,她嗓子裡面跟堵住了一樣喘氣不透的時候,是真的難過,埋在枕頭裡痛快哭了一場。
也不知道是哭了一場好了,還是那葯管用,她總共是好了,十五大老爺家裡來開課,大太太也家裡來了,各鋪子裡面選了一批人,府裡面有想報名的選了一些,總共十一個人。
教習英文還有日語,他們多是貧寒人家的孩子,當學徒的當夥計的,都跟扶桑一樣大的年紀,十來歲的年紀,小小的鼠尾辮子在背後,青色的棉袍八字兒鞋。
大老爺覺得人少,他做教育是非常成功的,有教無類,從來都是要學就學最好的,老師請的是留學回來的學成者,高薪聘請,周邊有來往的人家聽說了,便送府里孩子一起來讀。
最後開班人數高達一十人!
宋遵理親自指定班規班訓,「爾等為同齡佼佼者,當自立自強,今內憂外患,國人思想開化者無不上下求索,漸習仿效英美列強……凡自府中自學入班者,一律按用工算,月俸銀4兩,制衣四套,期兩年!」
「一律遵從西氏教育,延續天津大學,周有周考,月有月考,拔得頭籌者,上等米一斗!月月優等者,豬肉五斤!」
扶桑站在人群列隊裡面,喜得渾身冒泡兒,一時之間容光煥發,踮著腳尖要去看宋遵理,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好事兒。
只可惜個子不是那樣的高,頭來回看幾次也沒看見正臉,她還沒見過呢,這樣投資教育的人,大老爺現在是她心裡一等一的博學之人。
宋暘谷早就看見她了,他也要學,英文也不是很好,大老爺便教他一起學,說來也是沾了他的光,老師是留學日本回來的大人物!
這會兒看扶桑抻著脖子,這人回回都看著呆,扶桑一下跟他對眼了,馬上垂下頭來。
她還記得之前的話兒呢,就是開班了,也躲著遠著點兒,別到跟前去惹人家氣。
大家鼓掌,一人領一身衣服先穿著,等著下午就開班兒了,多好。
她興沖衝去領了一套,先摸了摸料子,上好松花棉,真軟,比府里學徒的衣服好多了。
又痛痛快快地摁了指印兒,宋暘谷見她都不看一眼,「你都不看一眼的?」
扶桑沒想到他站後面兒,表情控制了下,回答平平無奇,「就是賣身契也願意,這府里給這麼好的待遇,從沒聽說過供著上學還給月銀的,還有衣服米面,大老爺真心兒好人。」
她頂佩服這樣有遠見卓識的人。
只等著這個杠精找茬兒,沒想到宋暘谷附和點點頭,「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要是沒月銀,只怕免費都不來學,都去鋪子里做工去了,既然要給,我想著不如就給到位了,一心一意干好了。」
說完就看扶桑這下垂眼的眼睛睜大了,裡面來不及藏起來的驚奇,頓時覺得扶桑沒憋好屁,「你什麼眼?不要就摘下來當泡子!」
扶桑是沒想到他能如此有人情味道,「這月銀您給定的啊?您可真是好心人,能體諒我們的好主子。」
宋暘谷算是發現了,這人有奶就是娘,見錢眼開的貨,教訓她,「你不要光圖銀子,好好學才是,學的不好給攆出去了,也沒有銀子拿。」
倆人大概也意識到彼此是同學了,不能鬧的太僵硬了,都低氣兒緩和一下感情,扶桑這會兒格外的心胸開闊,她能想到的就是銀子,就是米面豬肉,「好嘞,都聽您的,您是我東家,我這摁的手印寫的字兒,後面一十年都是給家裡辦事兒的。」
宋大爺自然不能白培養這些人,現在不讓買人了,都是傭工,扶桑簽的這個,就是一十年的,要知道,舒充和年頭最好的時候,一個月的銀子也不過是三兩坐銀呢。
且往後,總歸是前途遠大,她要是學出來了,以後分派各處做買賣,這日子得多好啊。
誰不願意多出一份力氣呢,為著這家裡,為著這國家做點兒有用的事兒呢?
她這時候,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個女的,真心實意誇宋暘谷一句,「您這樣的主兒最好,多體恤民生,不那麼總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發現這人一點優點!他有大太太沒有的優點!
宋暘谷想懟回去的,難道平時他不好?
忍了,尋思這才開班第一天,不跟這人一般計較,總共是個喜慶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