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毛小子
榮師傅躺在密不透氣的屋子裡面,不知是明晚還是今晚了,熬不過去了。
等著晚上大概就給人抬出去了,新來的醫生是留學回來的洋醫生,從協和醫院調遣來的,提出來要火葬,不能土葬。
就因為這個,在外面給人圍攻了,活著的人忌諱死,死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安葬大事兒,火葬成一把土,下輩子不得投胎轉世。
伍德費勁口舌解釋,這病真的傳染,他不僅要火葬,還要解剖,總共要解剖才能看看到底是鼠疫的哪一種,才好對症下藥。
剛開口商量一下,人家屬就打來了,抄著傢伙直接動手,扶桑也看不到別人,拉著其中一個打人的,「知道榮師傅嗎?花白頭髮,有些胖。」
人抬著棍子往下招呼呢,哪兒有功夫,扭頭扔給她一句,「不認識。」
扶桑累死了,她這一截路是走來的,府里交代了,不能送地頭上,怕過人。
這些人她瞧著也不是病人,要走,眼尖看見白大褂一角兒,接著一個鼻青臉腫的人頭從縫隙裡面出來,扶桑一下就樂了,這給人打成豬頭了。
她蹲下來,「你認識榮師傅嗎?」
伍德就疼死了,他解釋不清楚,但是還得解釋,「去後面叫人。」
扶桑看看自己拿的東西,她走路都費勁,「你認識榮師傅嗎?裡面從山西來的,宋府的賬房大先生——」
「我知道他,哎呦,你快去喊人!」
扶桑便把東西小跑著堆在了牆角,一溜跑進去,人家鬧事的也不敢進去,她拉著面罩就進去了。
果真往裡面去有守門的,她喊了人來,鬧事兒一下散開了,幾個官兵的也一臉晦氣,誰願意待在這裡,不定什麼時候就感染了,前面都死了好幾個看守的了。
這邊缺人伺候,沒有人願意來,熬藥都得從兵營裡面抽人來的,「伍大夫,我昨兒就說不能燒,您膽子還真大,愣是夜裡拉著去燒了,這給人看見了,可不得一頓打,死者為大啊!」
「您說就我們哥個幾個在這裡耗著,到底能幹什麼呢,連個燒熱水的都沒有,這些人早晚也得熬死,不如體體面面地讓人去了,閻王爺面前也能認出個模樣來。」
總不能一堆土在閻王爺面前,這黑白無常想領著人去投胎都對不上臉了,他們就是這樣想的,人人也都是一個想法。
很多時候的無力,不是專業上的無力,是思想上的無力,伍德不吭氣兒,領著扶桑往裡面走,先給她吃藥,扶桑知道這裡不給輕易進去,「我能幹活,燒水熬藥都行,您這裡人手缺,我也能給您跑跑腿兒。」
「只一件事兒,您帶著我去找我師傅,我師兄弟幾個裡面,師傅最疼我,教我也最用心,就是熬不住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走,他床前我得給他當孝子。」
伍德竟然一口答應了,他來也是備受爭議,一些思路也不能給人接受,正好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拿著本子還得觀察藥效情況,還得熬藥,最起碼他沒世界一直熬藥,「你給我熬藥。」
扶桑痛快答應,自己拉起來面巾,往裡面去了,越裡面去越安靜,人聲都沒有一個,這個病發的快,兩三天就能致死,腳趾頭皮膚烏黑,高熱不退,呼吸衰竭。
扶桑走最裡面一個小屋子,正好晌午,陽光移步入室,直到榮師傅臉前。
他已經昏昏沉沉,後事在心裡兩天時間過了千萬遍,卻傳不出去了,他攢了一些秘不外宣的好東西,還有袖裡藏金的絕技,如今都傳不下去了。
扶桑跪撲在塌前,拉著榮師傅的手,她不怕臟,「師傅!」
榮師傅以為要前往西方極樂了,耳邊一聲聲師傅,卻聽屋子周邊有動靜,霍然睜眼。
竟是扶桑!
一陣心酸,恨道,「你來幹什麼?幹什麼啊?」
「我一個就夠了,還得搭上你一個——」榮師傅心裡這個滋味啊,冰雪天入了暖棚子,雪化了留不住,覺得暖了,但是又覺得可惜。
扶桑這人頭鐵,她麻溜地在屋子裡轉悠,沒找到爐子,從行禮裡面拿出來一個小泥爐子,一把小銅壺,這是小榮的家當,找水呢她。
「我願意來,您甭說我,我心裡樂意。」大辮子在後面甩來甩去,覺得不方便她直接盤起來了。
榮師傅要起身起不來,只能撐著胳膊肘兒,一口一口的有出氣無進氣了,他胸口悶得慌。
扶桑也不去扶,榮師傅才知道她主意大的很,「你從小就有主見,平時悶不吭聲的,面上跟別人嘻嘻哈哈商量事兒,其實你心裡早就有譜兒,你快走,我都多大年紀了,孩子,你還小啊!」
扶桑就跟耳聾了一樣,她拿出來吃的,得先弄吃的,喝點粥多好,放了米進去蓋好燒火,她干不好這事兒,不大會生火,「您這會兒說話不算,真格兒說,您就好好吃飯,好好吃藥,我來的時候可遇見這伍醫生了,人家什麼都懂,咱們就給人好好治,別老為難人家不配合。」
又去翻她地上那一堆東西,裡面有丸藥,「今兒先吃我配的葯,這都是補養身體的,我也不懂藥性,總共這些都貴的很,三少爺的家底兒呢,貴的都是好東西,您吃。」
湊到榮師傅跟前就給塞,她給人吃藥,真的是吃出了□□的感覺,照著最大劑量摁著你就是一頓塞。
榮師傅躺著,見她嗆得眼睛都流淚,這孩子不會燒火,他操心慣了,「去柴房拿乾柴,然後再放炭。」
你一點手紙燒炭怎麼能燒的著?
扶桑摸了一把臉,她眼睛疼真的,這不是沒看見乾柴,也沒想到有柴房嘛。
沒一會兒抱著乾草柴火就進來了,榮師傅看著她一邊規整東西,一邊兒燒火,小爐子咕咚咕咚就開始冒氣兒了。
「您喝水,別放涼了,端著一口一口喝吧,我裡面放米。」
榮師傅看著這湯,尋思半天喝完了也沒說出話來,這是米湯嗎?
也不是,畢竟剛開鍋米還沒熟呢。
那也不能算白開水,這裡面還有幾顆夾生的米呢,硌牙。
不過喝了,肚子里是真熱乎了,也好受一點兒,扶桑大概覺得喝了點水又少了,又往鍋里添水,想了想商量榮師傅,「光喝稀飯也撐不住,我裡面再放幾個雞蛋吧,小榮哥給煮好的呢,說這東西最補人了。」
榮師傅不敢挪開眼,他得看著點,「現在別放,不如全爛糊了,粥里一股腥味兒。」
他原本覺得自己得死,可是他真不放心,這孩子來的時候白白凈凈的,現在臉上身上一抹黑一抹白的,抱乾草她都得掉一路,這屋子給她擺的東西亂七八糟,胡亂歸置。
到底跟小榮不一樣,小榮會伺候人,扶桑還嘚吧嘚把解釋呢,「我跟小榮一起來,他非得來,可是下面還有幾個小的呢,二師傅現在跟從前待我們也不一樣,老擠兌我們,我一個人雖然不能幹,但是端茶倒水我可還行。」
說著有些得意,拿著勺子攪和鍋子裡面,剝的那些雞蛋坑坑窪窪扔進去,她挺滿意,她反正不挑,畢竟窮酸慣了,雞蛋她一年也吃不了兩回,她屋子裡面也沒配個爐子,就一捲鋪蓋一把算盤。
榮師傅現在看她,若是有親兒子在跟前的話,也比不上這樣一個徒弟,「你跟小榮啊,都是好樣兒的,我這心裡啊——」
又要哭,扶桑挖出來倆雞蛋,又盛粥,人家真的是一鍋出,那麼大一個碗遞給榮師傅,「您趕緊吃,餓壞了吧,這裡吃的肯定一般,這米可真香,吃完一會兒再吃。」
這屋子裡面死的還剩他一個人了,別的屋子裡面還有人,扶桑看一眼,給別人也勻過去了送點兒,這邊都是按時按點派飯的,照顧不過來。
她說幹事兒,是真的替伍德幹事兒。
榮師傅一邊吃一邊掉淚,這輩子他吃過多少好東西啊,但是就這麼一碗,他覺得最貴,沒有比這再值錢的了,千金不換。
拿著勺子把裡面糊了的颳了去,扶桑也瞧見了,「這鍋不行,會糊鍋。」
榮師傅點點頭,「不礙事。」
你多攪和攪和就行了。
他吃完身上才算暖了,又換了扶桑拿給他的棉衣,真是洋洋周全,家裡有的都划拉來的。
等夜裡的時候,扶桑還忙著呢,她熬藥呢,一個人燒好幾個大鍋,院子里一團一團的火光,她縮成一團,在灶口小蒲團上,頭髮都毛了散開一些。
火光映在臉上,孩子氣十足。
榮師傅灌了葯,也還捨不得睡,看了好一會兒。
心想自己得活著,不活著這樣的孩子可怎麼辦?
府里的那些孩子可怎麼辦呢。
都半大小子,人事兒還不通,往日里只拘束她在賬房裡面打算盤練字兒,可是現在他覺得教的少了,這孩子生火都不會,放出府去也不好過,他不忍心教這些孩子過苦日子。
他還得撐著,能撐多少算多少,不教他們挨欺負,以後也少受苦。
等好了,他還得把本事交給她,不能再拖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