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謊話

第43章 謊話

第43章

這是一隻雄鳥。

它身上綴著閃閃發光、五顏六色的羽毛,不過羽毛並不長,一對漆黑的眼珠,瑟瑟發抖地躲在謝知寒的手心和衣袖間。

蛋殼破了,無妄殿的封印和擺設就不是那麼必要了。但黎翡還是沒解開他腳踝上的鎖鏈,細鏈禁錮著他的行動,將謝知寒留在這個柔軟的囚籠當中。

他聽到黎翡起身穿衣服的聲音,窸窸窣窣的響起來。還有她骨尾摩擦的動靜。

謝知寒想問她去哪裡,但遲疑了一下,又把問話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對兩人的距離感產生焦慮,他們畢竟不是很正當的關係……就算黎九如的態度相當溫和。

於是他問:「你對秘術的進展,都不過問一下嗎?」

黎翡的動作停了一瞬,隨後道:「你如果想起重要的事,會對我講的。」

謝知寒嘆了口氣,說:「你到底知不知道劍尊對你的心思?」

這感覺其實很奇妙,他們兩人依靠一種過於親密的交流,來獲取她和另一個人的記憶。謝知寒有時候會在沉默安靜當中思考,如果讓他一點點想起屬於無念的情,那他對黎翡的怨和憐,又算是什麼呢?到那時,他的情究竟是算作自己的,還是另一世的自己在這具軀殼裡重生。

黎翡繫上腰帶,沒有回頭:「你是想說他愛慕我嗎?」

謝知寒:「……不是這樣的么。」

「在你想起的回憶里,你覺得他是愛慕我的。」黎翡道,「無論是哪一族的教育當中,如果一個人欺騙你、背叛你、而且還傷害你,就一定不要相信他愛你。只有這一點,我不會被騙到。」

謝知寒沉默下來。

「所以,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你身上。」黎翡繼續道,「我對你做的太多事,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自尊,還有這具被毒素纏繞千瘡百孔的身體。我沒指望你放下,我知道你在容忍,你會恨我,但沒關係,你只能永遠地容忍下去。」

「你真的不會說謊。」

黎翡轉身走回去,單手撩開床帳。她低下身,盯著他銀色的眼:「我會的,乖乖,你要聽我說嗎?我是因為愛你才把你搞成這個樣子的,你相信我嗎?」

謝知寒對她的坦率和殘忍束手無策,又輕嘆了一聲:「要出去嗎?去吧。」

黎翡卻擁上來,環著他的肩膀,她的氣息落在耳畔,說:「不要嘆氣。那你要聽我說真話嗎?」

「你說。」

「我會佔有你,到你的生命化成灰燼,神魂歸於天地。」

她站起身。

謝知寒聽到她身上薄甲碰撞的輕響,感覺到她的袍角撩過手背,那股滾燙的氣息逐漸遠去。

……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黎九如的坦誠和殘酷。她身上充斥著令人著迷的刺,想要去擁抱她,就要承擔受傷流淚的風險。但她還是比任何人都更好,不會有人比她再好。

數日之後,黎翡把百花谷的醫修扔在了謝知寒面前,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消停了一陣子的無念。

黎九如拉開椅子坐下,轉了轉腕骨,跟「請」來的大夫指向謝知寒,說:「治吧。我看著你。」

天知道被黎翡看著治病的壓力有多大。作為話本小說里受到創傷最重、最容易被主角反派連帶出局的醫修,百花谷修士戰戰兢兢地擦了擦汗,將身上看起來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針包和藥箱放下,他見到謝知寒,第一句沒問別的,忽然熱淚盈眶,說:「道長辛苦了。」

謝知寒:「……不辛苦……」

醫修解下謝知寒蒙眼的綢帶。

無妄殿內的寒冰陣法和法器都收了起來,只多布置了一套小聚靈陣,減輕了正統道體在此地受到的地氣壓迫,也便於百花谷修士運行功法治療。

黎翡正看著,一旁的人拉開了一張椅子,挽袖布了棋,說:「下一盤?」

她沒轉頭,道:「實際上這張座椅你沒有拉開,桌子上也沒有棋盤,我猜的。在外人眼裡,我像腦子有病。」

這話說的,她還用像?

無念道:「你還在乎這個?」

黎翡打了個響指,一套嶄新的青玉棋盤從儲物法器里出現,落在桌面上,她道:「你先。」

無念發覺她脾氣好多了,忍不住看了謝知寒一眼,挽袖執黑,落子道:「你的眼睛呢,不治了嗎?」

「我連心都沒有,一隻眼睛還排不上隊。」她說,「世間的醫修大多都是人族,會懂得怎麼醫治我嗎?伏月天被砍的手臂,還有他腿上的傷,你看他治了么。」

「你們把傷疤當勳章。」無念道,「這是一種惡習。」

窗外烏雲籠罩,很快響起十分沉悶的雷聲。在風雨欲來的這一個傍晚,他們兩人竟然更有幾分朋友之間的氣息。

黎翡笑了一下,落完子,又轉頭看向謝知寒:「始作俑者問我怎麼不把眼睛治好,真新鮮啊。」

「難道你不是他的『始作俑者』?」無念平和地道,「女君有反悔的一天,確實是件新鮮事。當初你跟我切磋的時候我可沒少受傷,怎麼不見你後悔下手太重。」

「他不一樣。」黎翡道。

無念怔了一下,面對她的神情險些沒繃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陣,而後又控制著放緩,問她:「有什麼不一樣的。」

「他修為還不夠,身體和元神都有損傷,現如今連神識都不怎麼敢放出來了。」黎翡道,「要是眼睛還不好用的話,就太脆弱了……你是誰啊,無念劍尊,他受得了你那樣的傷嗎?」

無念捻著棋子的指間僵住了,他盯著黎翡的臉,又轉頭看了一眼謝知寒,從來波瀾不驚的聲線幾乎帶上點切齒的意味了:「你說這種話……心也太狠了。」

「嗯?」黎翡愣了愣,「什麼?」

無念閉上眼,又睜開,呼出一口氣,道:「算了。不生氣。」

他只有一半心思放在棋盤上,繼續對弈,把局中無氣的死棋提走,道:「你跟他說的話,到底算是什麼意思。」

黎翡道:「都問三遍了,你煩不煩。」

「對我就沒耐心?」

「沒耐心,」黎翡重複了一遍,瞥了他一眼,「你要我對仇人拿出什麼耐心來?你要是能喘氣,我現在就有活剮了你的耐心,保證每一刀都切得慢條斯理。」

「我沒能活著,這是我的錯嗎?你封印起來太難了,不然我還可以多布置一些後續……」

「這還有臉說?」黎翡拍了一下桌子,棋枰上的棋子跟著震起來一下,然後又穩穩地落回原位。

這動靜讓謝知寒都注意到了。他身前的百花谷修士連忙按住他的手,道:「別動,不能睜眼。」

謝知寒調整了一下心緒,勻了口氣,感覺他手中極細的針刺入經脈當中。醫修低聲問他:「女君大人……她是不是有點……」

謝知寒無奈道:「她其實是在跟……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我理解,我理解。」醫修立馬道,「我來的時候都聽谷主說了,桃源仙島那事多虧道長了。……我們百花谷其實早就在仙盟里提過建議,醫者父母心,怎麼能說瘋了就不治了呢,她那病我們當成案例來研究的,但就是……你也知道,我們接觸不到本人。」

謝知寒:「……案例?」

「是啊。」醫修的臉上泛起幸福的紅暈,「谷主說女君大人要抓個醫術好的回去給謝道長治病,還好我跑得快,不然搶不過他們了。谷主說一切就交給我了,爭取能在醫書上多寫幾句關於她這癥狀的……謝道長,我給你開點溫和但是好得有點慢的葯,你配合配合我。」

謝知寒:「……好。」

醫修又道:「對了,道長剛剛想說什麼來著?」

謝知寒道:「她是在跟自己的幻覺說話。」

醫修瞪大了眼睛,手都有點抖,他連忙穩了穩心態,道:「這麼珍稀的內容一會兒再告訴我,我有點承受不了。」

另一邊。

不光是棋局,連兩人的交談也陷入了僵持。

外面的雷聲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陰冷綿延的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欞上,有水珠飛濺進來,將桌面沾濕。

無念攏了攏袖口,道:「抱歉。」

黎翡沒心思下棋了,她的手臂壓在座椅扶手上,看著那邊醫治的進展:「我還缺你這句話么。」

「我知道你不愛聽。」無念道,「要是說這個就有用的話,我早就多說幾遍了。」

「是啊,又不代表你心裡想的。」黎九如輕飄飄地諷刺道,「你心裡在想什麼,誰知道呢。你記不記得我多少次把你從屍山血海里撈出來,我多少次跟你說,別硬撐,站到我身後來,我不指望你報答我,可也沒想到你背叛我。」

「換一個人你也會救的。」無念道,「是龍女在那裡、是妖尊在那裡,你都會去救,你也會把他們擋在身後,這是你對弱者的博愛,不是因為我比較重要。」

黎翡道:「那你想要什麼?你說,你想要什麼?」

「我……」無念話語驟然停下,所有情緒重新回落到最低點,他整理了一下思緒,道,「我什麼也不想要。」

「真荒唐啊,」黎翡懶洋洋地道,「終有一天我也能聽出你的謊話了。」

無念沉默不語。

「我殺過那麼多人,在我手上,生命就像是流沙,或者是陽光落在掌心的斑點。」她道,「連福兒死去的時候,我們分崩離析至兵戎相見,我都沒有動手殺了你。但你卻連同那些外人一起封印我,劍尊閣下,這是你對我說的,你說這世上除了你我之外,別的人只能算外人。」

「九如……」

他伸出衣袖越過布滿黑白縱橫的棋盤,冰涼的手心覆蓋住她的手指。他捧起她的指節,攏在雙手之間。

「我跟謝知寒說的話,就僅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黎翡道。「我覺得你對我有的,也只是一種不可磨滅的佔有慾。所以我把你當成一個背叛我的朋友,也只能這樣看待。」

無念抬眸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連手指都交纏在一起。她還是如此美麗,外表只是她所有美麗當中的一部分,無念總會為她的果斷和冷酷劇烈地心跳。

他慢慢鬆開了手,看起來還是那麼自持、那麼冰冷。他把一旁看書的小福抱起來,放在腿上,低頭給她檢查了一下書頁的順序,他忽然開口:「……你抱著他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除了他可憐之外,有想起我嗎?」

黎翡怔了一下。

她看著無念的幻覺,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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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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