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棋盤
第44章
在她還沒有回答的時候,另一邊突然響起一陣碰亂東西的聲音,伴隨著百花谷醫修著急的語調。
「是會有點眩暈,謝道長你忍一下——」
黎翡轉頭看了一眼,起身朝著兩人走過去。她伸手扶住謝知寒,手心覆蓋住他的額頭,問:「疼?」
「不是不是,只是這個術法的副作用,會讓人暫時失去方向感。」醫師連忙補充道,「很快就好了。」
黎翡扣著謝知寒的肩膀,把他抱在懷裡按住,過了一小會兒,那種讓人神魂動蕩的眩暈終於消退,謝知寒一陣黑一陣白的眼前慢慢穩定下來,環繞在身邊的氣息太熟悉,除了黎九如的懷抱之外,可以不做他想。
他默默地鬆開攥住她衣衫的手,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睫羽翕動,隨後,他的動作僵住了。
眼前出現了色彩,他抬起頭。
黎翡盯著他看。
謝知寒的眼睛還是那種能夠折射出光線的銀色,但他的眼瞳在輕微地顫動,瞳眸里映出黎翡的臉,他的視線描摹著她的眼眉,只是一剎,謝知寒就立刻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冒犯,他立刻將目光移開,但除了被她身形擋住的地方,其餘光線更強烈的區域反而令他無法睜開眼,畏光刺痛的後遺症還未徹底消去。
百花谷修士驚喜道:「這效果很明顯嘛,我就說我是百花谷除了太上長老之外醫術最好的。謝道長,我給你開一副葯,熬出來之後慢慢吃一個月,畏光的毛病也會好的……你之前有沒有吃什麼別的葯?有沒有方子?」
謝知寒抽出一張疊好的紙遞給他,這是玄凝真君的藥方。
醫修接過藥方,凝神沉吟了一會兒。謝知寒正等他的回復,忽然被她覆蓋住手指,聽黎翡說了句:「藥罐子。」
「……看來都是我體弱,跟女君大人沒關係。」謝知寒說。
黎九如揉了揉他的手心,謝知寒蜷縮起手指,像是一隻小貓爪子似的,指節鬆鬆地虛攏在一起。她聽出對方的含沙射影,笑眯眯地道:「身體不好,嘴巴倒很放肆。」
謝知寒往回縮了一下手,沒能抽回來。他轉了一下手腕,這下倒好,連腕骨都被扣住了,沒辦法,只能老老實實地讓她握著。
「倒是沒什麼大礙。」醫修道,「這藥方開得很好,雖然和百花谷不是一個路子……也只有八病觀有這樣的造詣了,果真是久病成醫。」
他將兩份藥方都放在桌面上,順手整理了一下剛剛碰倒的杯盞。視線先落在謝知寒身上,醫者父母心,眼神里一股慈愛,然後又悄悄覷一眼黎翡,壓抑著臉上的興奮和激動。
謝知寒朝他道了謝,將藥方伸手撫摸了一遍。自從上次摸過三華琉璃燈的材料清單之後,他就有一個撫摸文字的習慣,確定無誤后再整齊疊好收起。
「你剛剛跟他說什麼了?」他低聲問。
黎翡道:「沒說什麼啊。」
「不方便告訴我么。」
黎翡卡了一下殼,她總不能告訴他,剛剛無念問自己有沒有在那種時候想他吧?先不提答案,就是這個問題本身,可能已經足夠把謝知寒惹惱了……謝道長在這事上可沒那麼寬宏大量。
「不想跟我說也沒什麼。」他道,「劍尊和你的事,我本來……」
「嘶——!」掏出個小本本開始狂記的醫修倒抽了一口涼氣,手裡的毛筆唰地一下停了,眼睛瞪大,「幻覺是……是……劍尊閣下?!」
兩人都把一旁的醫師給忽略了。
「他怎麼還在這兒?」黎翡問。
「把人擄過來用完就趕走,魔域的待客之道是不是太稀奇了。」謝知寒道。
黎翡好像聽進去了,她屈指敲了一下桌面,從綿綿的雨幕當中飛進來一隻油光水滑的烏鴉。它穩穩停在她的肩膀上,身上一絲水花也沒有。
「安排一下他的住所。」她指了指醫修,「還有……百花谷跟蝙蝠血巢比鄰而居,我正要去一趟。你讓伏月天代我修書一封,送給谷主,等謝知寒的傷養好,本座將去百花谷拜訪,親自答謝。」
「是。」烏鴉先是點頭,然後又低頭小聲問,「咱們還關著幾個百花谷的小傀儡呢,要放了嗎?」
黎翡雙手交疊,抵著下頷,狀似幽深但實際上全然無所謂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轉頭看謝知寒:「你說呢?」
謝知寒道:「我做決定,你就會聽嗎?」
黎九如的視線下壓,落在他的整齊端莊的衣領上。
在謝知寒意識到她的目光落點之前,醫修率先想起傳言中曖/昧不清的部分,他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邊咳嗽一邊雙手按住謝知寒:「道長……這件事還是讓我們百花谷自己來懇求女君吧,這、這救人之事……」
謝知寒沉默了一下,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裡抽出來,然後道:「黎姑娘有好生之德……」
「我可沒有。」黎翡適當地道。
謝知寒:「……」
「這是你說我的呀,我可是很記仇的。」黎翡道,「而且你的仇跟無念是分開算的,我只跟你算賬。」
「……那你先記在賬上吧。」
黎翡挑了下眉,朝著烏鴉伸出手,烏鴉立刻從腳環形狀的儲物戒里叼出一個空白的賬本。她沒有用筆,抬指凌空寫了幾道魔族篆文,嘀咕道:「這也能賒啊。」
烏鴉馬上回答:「人皇管這個叫彤史。」
黎翡握住賬本敲了敲烏鴉的腦袋,塞回它腳環里:「問你了么,話這麼密。」
……
謝知寒能看到東西之後,需要重新適應周邊的一切。
無妄殿陰雨連綿地下了三四天,黎翡哪裡也沒有去,她除了處理一些重大事務和決策之外,就只是脫了戰袍和甲胄在殿內跟謝知寒下棋。
還是那張青玉棋盤。這幾天綿延的雨打濕了燈台,只有兩人的手畔點著一盞小燭,在捲簾之外,是爐火嗶剝的熬藥聲,黑衣少年蒼燭坐在爐子邊,單手操縱著兩個只到人小腿那麼高的小鬼扇風,自己則貼著捲簾,正大光明地聽牆角。
但無妄殿里最多的還是雨聲,還有下棋聲。
棋至中局,謝知寒沒有落子,他抬起眼,看了看一臉認真的黎翡,說:「管管。」
黎翡捧著臉看棋盤:「管什麼?」
謝知寒站起身,向後拉了一下椅子,然後伸手把纏在腳踝上的一截尾巴拽出來,長尾巴在衣物裡面傳出細細的摩挲聲,他的臉色越來越不自然,把最後一截扔下去的時候,忍不住質問她:「你到底把你的尾巴當成什麼在用?」
黎翡:「……性……器官?」
謝知寒眉峰緊蹙,他耳根紅得快要把大腦都燒掉了,但在短短的幾個呼吸之間,又讓自己平靜端莊下來,恪守原則地道:「你說要跟我下棋,要輸的時候總來這一套。」
「我思考得太多,會頭痛。」黎翡理所當然地道,她指了指腦袋,說,「你也知道,我頭疼得太厲害會是個什麼後果,妖界如今的那道『天塹』還沒填上百分之一,鳳凰和燭龍不知道背地裡怎麼罵人,我是瘋子,不能想得太多。」
謝知寒遲疑了一下,就這個空檔,那條尾巴忽然抬起,捲住他的腰把人一下子勾到面前。黎翡抬起手臂非常順暢地抱住他,埋在他肩膀上吸了一口,閉著眼道:「謝知寒……」
懷裡的人安靜下來。
黎翡抱著他,伸手扳過他的臉頰,仔細地盯著他的眼睛。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之後,問他:「你為什麼總是躲避我的視線。」
謝知寒不答反問:「我很像他嗎?」
黎翡輕輕搖了下頭,道:「你看我的眼神,跟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不太一樣了。不過你現在不肯看著我,我也不確定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道:「從前我因為像他,才能留一條命,如今,不像他才能保住這雙眼睛。你評價別人的標準,總是落在劍尊閣下身上。」
黎九如被這話打了個措手不及,怔愣地看著他,但謝知寒還是將目光避開,不與她發生視線上的交流。
「你害怕看著我。」她說。
謝知寒默認了。
黎翡的手指撫摸著他的下頷,她試圖壓低角度,望穿他垂落的雙睫,但僅僅只是視線輕微接觸一剎,他還是局促地攥緊衣衫,別開目光。
「我猜猜,」黎翡想了一下,「是因為無念嗎?」
「不是。」謝知寒立刻否認,甚至下意識地抬起了眼,兩人視線再度交疊的時候,黎翡的異瞳亮了一下,那隻血一樣的瞳孔旋轉起幽深的漩渦。
謝知寒無法移開視線,她的每一寸都如此清晰地映入眼底。黎九如慢慢靠近,對視著說:「他最近時隱時現的,偶爾會背著我跟你說話。讓我再猜一猜,你是不是怕我看著你的時候,心思卻穿過你,看成當初沒有反目成仇的我和他。你不喜歡被當成別人,我知道。」
「……不全是這個原因。」
「哦?」
謝知寒沉默了須臾,道:「我會走神。」
「……什麼?」
「我看著你會……」謝道長說到一半,實在說不下去了,他按住黎翡的手掰開,從她懷裡逃走,然後背對著她整理神情,語調冷冰冰地道,「我去喝葯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才一半又折返,到青玉棋盤邊落下一子,道:「你輸了。」旋即調頭出去。
捲簾落下,他也不知道黎姑娘是什麼表情,一出來臉色馬上就變了,伸手在臉上揉搓,修長的手指都捂不住紅到脖頸的顏色。
「喲。」蒼燭陰陽怪氣地道,「本事見長,連義母都敢嗆,真是魔宮寵妃啊。」
蒼燭剛說完這話,謝知寒坐了下來,他一下子就聽到謝道長胸腔里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少年渾身一激靈,嗖地坐直身體:「你該不會是……」
「怎麼能看一個姑娘家那麼久……」他喃喃道。
蒼燭又放鬆了,伸了個懶腰:「什麼啊,我還以為你開竅了真要吹枕邊風,嚇死我了。還好,劍修果然是塊木頭。」
「……黎姑娘也太好看了……」
蒼燭:「……要不是還用得著你,我現在就想掐死你。」
熬藥的小鬼打開爐子,呈了一碗黑漆漆的葯汁給他。謝知寒雙手接過,道了句謝,吹了吹滾燙的葯汁。
「你真的不會跑掉嗎?」蒼燭盯著他道,「其實你也知道,如今這些葯都是白熬的,因為你遲早……」
他只說到這裡,沒有用任何形式的傳音,只要黎九如想聽,如何傳音都逃不過女君的耳朵,所以還是小心為上,不要引起她的注意。
謝知寒喝掉半碗,舌尖被劇烈的苦澀填滿,變得麻木,這讓他不可控制的思緒徹底停息,歸於冷寂。他望著快要熄滅的爐火,道:「她會想我嗎?」
蒼燭怔住了。
「她會像想念你義父一樣想我嗎?」謝知寒問。
蒼燭說不上來,謝知寒便自問自答道:「想我一年就好了,我不要她的三千年……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