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霞瀑
「你說……什麼?」黎翡下意識地又問了一遍。
謝知寒卻閉口不言,他的手似有若無地攥著榻上的布料,拉扯得上面晃動的紅紗都跟著繃緊,一團薄紗被他攏在指間,極微薄的布料被浸潤得微潮。
他低頭埋進被褥里,執意道:「把燈熄了。」
「可是……」
「你摸索著就能拆掉了。」謝知寒道,「女君大人,神識又不是擺設……別為難我了。」
他的底線被戳得一退再退,如今已經沒什麼退路可言。
黎翡倒還真不是故意逗他的,只是一時沒想起這茬兒來,她抬起手,紅燭上的火光一晃就滅,一道如霜的月色灑落進窗欞內,在榻前留下薄雪似的冷光。
她靠了過來。
黎九如渾身都暖洋洋的,血脈里都流動著熾熱的溫度。謝知寒閉上眼感受她的呼吸,在靜謐無聲當中,他的手被她握住,緩慢地扣合在一起,像是恩愛眷侶一般撫弄著掌心。
謝知寒的心都要融化了。他慢慢地回握她,忽然問:「劍尊閣下……最近不出現了嗎?」
黎翡摸索著拆他身上最後的那個裝飾,她盡量不碰到謝知寒的身體,但這難度顯然很大,就算再仔細小心,還是不可避免地有點碰到他,還好謝道長一貫能忍,只是身軀僵了僵,把喉嚨里的悶哼咽了回去。
「你問他幹什麼。」黎九如道,「他最近消停得很,一句話也不說了,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死到臨頭……只要幻覺清除,不論他在我腦海里做過什麼手腳,我都能夠發現。」
「死到臨頭……」謝知寒慢慢地重複,輕輕笑了一下,「他是怕死的人嗎?」
「他才不是呢。」黎翡順口回答,說完之後才突然轉過頭看著他,「我說你……平日里把你跟他扯到一起,委屈得像是天都塌了,怎麼突然這麼大度,還替他計較起來了。」
「因為……」謝知寒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她,「我在輪迴玉盤裡見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黎九如觸摸他身軀的手頓了一下,隨後又還算平和地攤平手掌。她的聲音在昏暗當中響起:「說說看。」
謝知寒的手垂下來,覆蓋在她的手背上,他在腦海組織了一下措辭,盡量平鋪直敘地將那件事講完整。
等到親口敘述之時,謝知寒才陡然發現,這所謂的事實在他經歷時如此真切,可到了說出來時,卻每一句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以至於他說到無念的決定時,都忍不住停頓了良久。
黎翡沉默無聲地聽著。
他講述了片刻,清皎的月光逐漸被雲層遮住,更深濃的黑暗裡,突然被密雲相連的閃電映亮一瞬,榻前的紅紗被一絲夜風吹起。
電光落下,一片寂靜中,黎翡站起身,將半開的窗親手關上。她身上沾了外面的寒氣,每一寸潮熱的呼吸都恍惚化為一層冰涼的霧,重新回到謝知寒身邊時,他幾乎被這涼意蹭得輕微抖了一下。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俯下身來按住他的肩膀。她的唇柔潤而弧度優雅,適合溫柔耐心的品味——但這雙唇的主人顯然不那麼想,她先是克制著、收斂著貼過來,才貼到謝知寒的氣息邊緣,就不可控地忽然咬了上來。謝知寒被她箍住側頸,卡在血脈涌動的地方。她的手輕微的用力,有一種氣息被攫取的窒息感。但他知道,快要窒息的是黎九如,她的呼吸中混雜徒勞的恨,一絲一縷地化為憤怒,在她的腦海中彈了一首風雨欲來的戰曲。
很快,她足夠剋制地鬆開了他,摩挲著他唇上又被咬出來的一截傷口,低聲:「你覺得……他只是想以這種形態,永遠跟我在一起嗎?」
當然不是。他隨時準備回到你身邊。除此之外,這也是克制其他幻覺的一種方式。只不過……
「用滔天的怨恨來壓制其他殺孽幻覺,這對於你來說,只是一種以毒攻毒罷了。」謝知寒舔了一下唇上的傷口,不小心碰到她還未收回的指腹,又默默縮了回去,「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劍尊閣下。」
「對。」黎翡只說了這一個字,她下意識地認為以無念的縝密心思,不會只有這麼多的準備,「還有別的內容沒告訴我嗎?」
黑暗當中,謝知寒默默地看著她的異瞳,沒有回答。
「嗯?」
黎翡低下頭想要細問,結果謝知寒忽然抓住了她的衣領。花紋繁複的領子在他手中被揉搓攥緊,捏成一團,他抬頭主動獻上唇肉,用柔軟的部分磨蹭她微尖的虎牙,直到黎翡忍不住又咬了他一口。
謝知寒輕嘶一聲,痛得皺了下眉,但很快卻又放鬆下來,環住她的脖頸迎上去,把一切柔軟的、溫和的、充滿傾慕的東西放在她面前,獻給他鐘愛的道侶,他這樣馴順,好像把所有不近人情的疏離都剝落了,卸下外殼,可以被任意揉搓捏成任何模樣。
黎翡舐去那滴微甜的血珠,道:「這可不怪我,你自己湊上來的。」
「我知道。」謝知寒道,「我知道的……」
「這個裝飾你是怎麼戴上去的。」黎九如問,「還挺複雜。」
「笨死了。」他輕聲道,說完又忍不住笑著嘆了口氣,拉著她的手挪過去,兩人的手指糾纏在一起,每一寸都貼合。
他教她卸除扣環,把他從束縛當中放出來,在這個過程中,謝知寒專註又緊張,完全把那玩意兒弄下來之後才稍微鬆懈。
但他也沒完全放鬆,因為黎翡的手還沒挪開,甚至抓住了他。
謝知寒瞬息間更緊張了,他的臉一下燒得紅透,連似醉非醉的酒意都被嚇退了,舌頭差點打結:「你……你怎麼能……不要抓著我……」
「怎麼了?」她倒是覺得挺正常,「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話雖如此……」謝知寒摸了摸熱得發燙的臉頰,「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碰、碰……」
黎翡笑了笑,拉長音調:「哦——那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姑娘家吧。」
謝知寒喉結微動,僵硬著不敢動,他感覺安分了沒多久的尾巴像條蛇似的蹭了過來,順著腳踝往上絞,還沒過小腿,就讓他心理作用似的往後縮,感覺像是被一條無毒、卻又令人害怕的蟒糾纏住了。
「別,黎九如……」
謝知寒的聲音被她吻去了。
夜風瀟瀟,月色在層雲當中隱去。不知過了多久,謝知寒在悶熱的空氣當中喘了口氣,有些失神地望著床紗。
她的手擦去他眼角未乾的淚。
他閉上眼,睫羽微顫地被她擦掉眼淚,腦子裡像是灌了一萬斤水一樣,朦朦朧朧的發暈。他的手放在額頭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沙啞著嗓子跟她說:「黎翡。」
「嗯?」她很快回答,「我在。」
「我要住在你的……心裡了。」
黎翡雖然不夠浪漫,但也被這直球打得愣了一下,她拉住謝知寒的手按到心口上,說:「住這裡?」
「嗯……」他低聲道,「沒有心跳,好空。」
「是呀。」黎九如說,「空空如也。」
「我會住進去的。」他慢慢地說,「會填滿你的。」
「這話是從哪兒學的。」黎翡湊過去,彎起眼睛笑著親親他,「再說一遍,我愛聽。」
於是他又複述,靠進了黎翡的懷裡。
……
合籍之後,謝道長起碼歇了三天才露面。
他還跟從前一樣,就算沒有鎖鏈牽扯著他,也基本不去到其他地方。哪怕已經有了名正言順的名分,也並不使用伏月天等人。在黎翡談正事的時候,他還是避開正殿,隔著一層珠簾坐在窗前,挽袖修書、編撰陣法,對魔族的內務一個字也不聽。
按理來說,魔主所迎娶的道侶,無論男女,只要合籍結契,就都算是魔域的半個主人,理應承擔起為黎翡打理內務的責任——但謝知寒不知道這點,看起來也對主持中饋這種事並不熟練。
而她也猜到謝知寒不感興趣。
因此,謝道長還是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在眾人散去之後才挑過珠簾,慢慢湊過去給黎姑娘一個溫柔的吻。她閉上眼,任由他親一親自己的眼瞼和眉心,幾乎已經將往事全部放下了。
又一日風雨,黎翡被爛柯寺請去做客。那位菩薩聽聞了三華琉璃燈之事,想要跟她確認真偽,以便於重新開放寺廟、重整仙盟。
窗沿輕微地往裡潲雨,謝知寒起身關窗,在關窗之時,一道漆黑的影子突破雨幕,落在了窗前。
一看到烏鴉降落,他肩膀上的小玄鳥立馬興奮地蹦躂了下來。
「謝道長,」烏鴉身上絲滑清凈,一滴雨也沒沾,它歪了下頭,道,「蒼燭陛下說事關煉製之事,有點問題要請教你。」
謝知寒的神情停頓了一下,他問:「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烏鴉見他問都不問,反而奇怪:「你們之前就說好了嗎?打什麼啞謎呢,你還會煉器?」
「會一點點。」謝知寒繫上披風,伸手接過玄鳥攏在袖中,「多謝你傳信,怎麼沒跟黎姑娘去爛柯寺?」
「雨太大了,不是晴天,我懶得動。」烏鴉倒是很理所當然,它盯著謝知寒推門而出,走進雨幕,「不過謝道長有話要傳的話,我也可以立馬去爛柯寺告訴女君,反正也沒多遠。」
謝知寒的身影停滯了一下,他轉過頭看了看烏鴉,似乎很認真地思考片刻,然後淡淡地笑了笑。
「多謝你,你跟她說……我給忘知劍打了個劍穗兒,放在桌子上,讓她別忘了換。」
話音落下,烏鴉望著他走入了雨幕當中。
這場雨一開始只在魔域當中,最後慢慢擴散,逐漸落入凡塵。一盞茶后,連被封閉起來的爛柯寺內,都隱隱能望見屏障外滂沱的雨。
慧殊菩薩望向了略顯異常的雨,飲了口茶,他沒有再落子,而是思考著她的話:「鬼主蒼燭,他本身就是器靈,確實是六界當中目前造詣最深的煉器者。那件頂級法寶輪迴玉盤,如果連蒼燭陛下都無計可施,那也沒什麼人能把控了……能夠峰迴路轉,是蒼生之幸。」
「畢竟是我撿回來的。」黎翡輕輕敲著桌面,她其實對這盤棋也已經厭倦了,「我已經成家了,對你的建議沒什麼興趣,不過你要是能……」
她的話沒有說完,在交織的雨幕里,一道極為朦朧的虹光從水霧中折射出來,由於光華太過遙遠才顯得模糊,但逐漸的,這道彩虹越來越清晰,霞光如瀑。
「瑞彩千條,是天下吉兆。」慧殊道,他轉頭看向黎翡,
目光忽然頓住,見到女君扣住棋枰的手指越收越緊,然後棋枰發出脆裂的顫音,猛地化為粉末。
「黎前輩……」
黎九如的視線從霞光中抽回,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捏碎了棋盤。她攏起眉峰看著自己的手,還未回答,就猛然感覺胸口一陣尖銳的痛,像是有什麼東西從中間猛地撕裂開,把一塊渾然如一的玉掰成兩半。
她的手捂住胸口,那裡空空蕩蕩,連一聲心跳也沒有,她的手越收越緊,直到一口腥甜驀地涌了上來,毫無徵兆地吐了一口金紅色的血液。在吐出來的一瞬間,這種疼痛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扭曲地攀爬上每一縷思緒,讓她的大腦運轉都帶著不可忽視的隱痛。
「念之……」黎翡喃喃道。她摸著自己沒有任何聲響的心口,有點無法相信地放出神識檢查元神。
合籍契約的另一邊……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