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昭蘅知道若有李文簡的庇護,她的日子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她不知道會往好的地方變,還是壞的地方變。
她小時候在茶樓門前賣花,樓里伶人素手撫琴,張口唱的便是王爺看上漁家女,是將相伯侯為心愛之人家也不要了、國也不要了……
伶人口中繾綣悱惻的情愛故事勾起年幼昭蘅的綺思,是以進宮時她也懷了一朝飛天的心思。
她入宮后被分到陳嬤嬤手底下。
陳嬤嬤待她很好,精心呵護,處處照顧。
那幾年,是她這小半生為數不多順暢快樂的時光。
直到後來,陳嬤嬤把她帶到蔣晉面前,送給了蔣晉,她才知道,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好事,所有不勞而獲的東西背後都隱藏著未知的風險。
命運贈與你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已經標註好了價格。
她割肉侍虎,和那個陰鷙狠毒的太監周旋。彼時蔣晉權勢滔天,她根本無力與之抗衡,只能苦苦捱著日子。
她以為自己終將死於那座充滿陰私腐臭的宅子。
卻不成想,有一天蔣晉突然垮台了。
後來她得知,是太子李文簡剷除了蔣晉一黨,她才得以重見天日。
也正因如此,她對那位素未謀面昭如日月的太子充滿好感。
她又回到了宮裡。
蔣晉在宮裡的勢力大洗牌,陳嬤嬤還不容易攀上的人也垮台了,再沒有門路將她送出宮。正巧那年太子移居東宮,需要增添人手,陳嬤嬤便帶著她到了東宮。
她的身契在宮裡,陳嬤嬤直接拿捏著她的來去;陳嬤嬤擔心當初攀附蔣晉的事情暴露,也不敢過多為難她。
昭蘅從此徹底放下不該有的妄念,安分守己干好自己的分內事,平平安安熬到出宮便好。
卑微的宮人在主子面前直不起腰,漁家女的船也划不進相府的大門。
戲文終究只是戲文。
少英血淋淋的例子擺在面前。
少英還是受到廣安王寵愛,納入王府後又誕下王府血脈,上過皇家玉牒,仍是換來葬身冰湖的結局;她和太子的關係更加微薄,僅是因他醉酒有了一夜恩寵。
她不敢去賭自己能因這一夜之寵從此飛黃騰達。
她歷經千辛萬苦才活下來,惜命得很。
她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屬於李文簡的錦帕,昨日回來后她連夜洗了烘乾,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案上。
李文簡根本不會在意一塊帕子,但她還是打算還給他。
至少,該去見他一面,為自己爭取個出宮的機會。
今日梁星延來了趟國公府,人才剛走不久。自他走後,李文簡的臉色便格外難看,本就是渾身天家威儀,面色一沉,更顯不怒自威。
飛羽在案前為他磨墨,眼觀鼻鼻觀心,也不多話,只是默默地研磨手中墨條。
牧歸領著柳毅沿湖往雁山居而來。
飛羽從窗外瞥了一眼,小聲提醒道:「殿下,柳大人來了。」
李文簡手中的筆微微一頓,援筆舔墨低頭奮筆疾書,道:「查個刺客,三個月都查不出來,他還有臉過來。讓他們走,誰也不見。」
飛羽額角突突直跳了兩下,今日梁先生來似乎也是因為萬壽節太子中毒的事情。在自家裡遭人不聲不響下了葯,也難怪一向溫和仁愛的太子大動肝火。
飛羽放下手中的墨條,立刻轉身出去擋著牧歸和柳毅,生怕晚了一步,兩人就走上來了。
他在書房外擋著柳毅,擠眉弄眼示意他先離去。柳毅一看他的臉色,便知太子不悅,打千作揖道了謝轉身走了。
飛羽剛鬆了口氣,遠遠看見昭蘅從遠處走來。
他盯著她裊裊娜娜的身影,眉心微皺,希望她可千萬別是來尋不痛快的。
可是不巧,到岔路口的時候,她徑直往雁山居來了。
飛羽向前走,連院子都沒打算讓她進來,剛邁開步子,聽到屋裡傳來李文簡的聲音。
「讓她進來。」
「哦。」飛羽愣了一下,剛剛抬起的腿重重落下。
昭蘅剛走過棧道時,李文簡就看到了她。一陣風吹過,捲起她輕柔的裙擺,似翩躚的蝶,吹動她鬢邊珍珠流蘇輕輕顫抖,附和著她低垂溫柔的眉眼。
早上他讓牧歸跟她說了,回東宮之後,就讓她挪去長秋宮。
他思索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
他自幼為人清正,人人都稱頌他品格如芝蘭玉樹,從未做出任何疏狂出格之事。
那夜他中了玉舌毒,雖非自身所願,但和昭蘅已成事實,出於責任,他也會好好護著她。
但他還沒想好要給她什麼位份。
給高了,她德不配位,必受災殃反噬;
給低了,宮人拜高踩低,她愈發寸步難行。
最終決定暫且不給她太高的位份,但讓她住在長秋殿。
長秋殿離他日常起居的承明殿很近。
昭蘅迎面看到飛羽,她溫溫柔柔開口道:「昨天我走的時候帶走了殿下的東西,請你幫我通傳一聲。」
飛羽臉色不太對,眉心擰著疙瘩,語速飛快地說:「姑娘請進吧。」
一邊說,一邊引著她進入書房。
進門前,昭蘅長吸了口氣,壓下心上的忐忑,緩緩邁步跟隨。
「啪嗒」一聲,飛羽飛快關上門。
昭蘅聞聲側眸,只捕捉到他一片衣影掠過,人就沒影了。
這個人,神出鬼沒跟只猴一樣。
看著飛羽消失的檐角,再低頭看看腳上得到繡花鞋,昭蘅這才抬頭看向坐在圈椅里的李文簡。
和昨天的緊張害怕不一樣,昨日她來之前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活著回去,那是出於對生死的天然畏懼。
而今天要說的話,更難以啟齒。
李文簡瞥了昭蘅一眼:「會不會磨墨?」
思緒猛地被拉回來,昭蘅有點懵,磕磕巴巴地回答:「啊?我……會的,會的吧……」
其實她不大會,從小家貧,無人教她識文斷字,筆墨紙硯於她而言則是奢侈。不過她要和李文簡說的話,若有旁人在場,她更難開口——所幸磨墨不是什麼難事。
李文簡點點頭示意她到書案前,昭蘅忙走到他身旁,拿起墨條輕輕研磨。李文簡問了那句話之後,便伏案批閱文書。
一直聽聞殿下勤勉,昭蘅只以為是文人的溢美之詞。如今見到了,方知傳言不虛。他翻看著手中的公文,時而筆走游龍,時而凝神深思,專註的模樣令昭蘅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吐納呼吸的韻律驚擾到他。
昭蘅不敢多看,還記得李文簡喚自己過來是為了幫他磨墨,低下頭,目光凝在執墨的指尖。
李文簡閱完公文,停筆起身,挪動椅子的聲音拉回了昭蘅的注意力。
她放下手裡的墨條,看到李文簡起身走到窗邊,揉著肩膀極目遠眺。
「磨墨的時候力氣不要太大,否則磨出的墨過於粗糲,不夠精細。」李文簡驚了片刻,開口。
昭蘅頷首低聲道:「是。」
李文簡轉過身來,看到她恭順的身姿,很單薄地站在那裡。
昭蘅躊躇片刻,有些話磨蹭再久也是必須說出口的。
她咬咬牙,從袖子里掏出洗乾淨疊放整齊的錦帕,雙手遞上還給李文簡:「殿下,這是昨天你給我包紮傷口的帕子,我已經洗乾淨了。」
李文簡接過帕子,聞到淡淡的皂角香氣,沒用什麼高級香料,味道樸素,卻意外地好聞。
他把帕子隨手放下,走到案前,端起水杯,輕啜一小口,而後轉過臉看向昭蘅,眸中一片清明:「你來找我何事?」
然後他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垂了下去,脖頸纖細,腰肢輕束,若穿的是留仙裙,或許也有幾分似月宮仙子。
但是下一刻,李文簡就知道這是錯覺。因為月宮仙子定是高傲孤冷的,她卻不是,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風骨,美則美矣,卻失了美人神韻。
李文簡一直欣賞她母后這樣的女子。
皇后安氏,對外是泱泱大國母儀天下的皇后,能從容應對各國使臣、大臣家眷命婦;對內是雷厲風行的當家主母,周到嚴謹地處理宮中庶務,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
皇后一直是李文簡心中的女性楷模,他希望自己身側之人如她一般。他在廟堂之上為泱泱大朝開疆擴土,她為他撐起後方,夫妻倆風雨同舟,並肩而行,為這天下開創新的盛世。
他十分討厭那種懦弱沒有擔當的女子,柔柔弱弱只能擺弄胭脂水粉,遇到大是大非猶豫不決,沒有絲毫勇毅果敢的品性。
姻緣之事可遇不可求,所遇皆泛泛,那他寧肯獨身。
昭蘅並非他理想的伴侶,她深折的腰和常常低下的頭,都不符合他的喜好。
他能體諒她的艱難維生,也知道俯首折腰是她的生存之道。
既然她已經是他的人,無論是否出於本心,他都應對她負責、護著她。
給她個住所、給她個名分,那是他欠她的,她不必前來謝恩。
李文簡如是想。
「我想求殿下收回成命,不要讓我去長秋殿。」昭蘅眼界顫顫,鼓起勇氣抬臉。
一瞬間,對上李文簡審視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