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昭蘅在安國公府時強撐著精神應對,腦子裡那根弦時刻緊繃。一回到浣衣處,沒一會兒倒頭就睡。
她實在太困,自從在靜安小築見到太子,她每天都提心弔膽,寢食難安。
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
一覺睡醒已是第二天快晌午,昭蘅還不用上工,在屋裡給白榆做鞋子。
她不知白榆到底什麼時候啟程南下,但估計也要不了多久了。白榆一般十來日找她一回,算算日子,大抵就這幾天他要來了。趁著還不用去上工,她想儘早給他做好。
針線在她手中靈活穿插,很快,一叢翠柏就在沉青料子上悄然而生。
萬物之美,她愛翠柏勁松,無須沃土春山,斗寒傲雪,萬古長青。
願他亦如此樹,長青萬古。
「阿蘅姐姐在做鞋?」冰桃和蓮舟嘻嘻哈哈從外頭進來。蓮舟看她在做針線活,拿去綉了一半的鞋面,道:「咦,碼子也忒大了。」
冰桃推了推蓮舟的肩膀,擠眉笑道:「看這碼子,是給白榆的吧。」
昭蘅溫柔地笑笑:「他過幾天要出趟遠門,所以給他做雙鞋。」
冰桃捂嘴輕笑。
蓮舟看著她還包著紗布的手,不忍道:「我幫你,你手還有傷。」
昭蘅笑著拒絕:「你上了一天工也累了,我左右這幾天閑著沒事,你歇著去吧。」
蓮舟還要再說什麼,可對上昭蘅的眉眼,便壓下了話頭。
說來也奇怪,昭蘅性子溫和柔善,一向沒什麼脾氣,對她也很好,蓮舟一方面很依賴她,另一方面又對她有些說不上來的敬重,或許是她眉眼堅定,似乎蘊藏著無窮堅定的力量。
許多時候,她對她的話奉為圭臬。
昭蘅連著熬了兩個夜,連飯也是讓蓮舟從膳房帶回來,幾乎沒從凳子上起身過。
第三天下午,縫完最後一針,她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動了下幾乎已經快麻木的指節。站起身的時候,昭蘅頸后的關節都咔咔響了兩聲,回頭的時候都有些疼。
她找了塊布把鞋子包好放進箱子里,然後躺上了床。
夜以繼日做了幾天,她又累又困,原以為倒進被子里就能睡著。可真正地躺到床上,眼睛一合,困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腦子裡總浮現些莫名其妙的場景。
時而看到奶奶進山採藥,時而幻想白榆穿上鞋子喜悅的模樣……
許是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身子骨不舒散,到處也酸痛得厲害。
輾轉反側良久,她還是起來換了身衣裳,打算出去走走。
承明殿內,李文簡處理完公文,擱筆揉了揉發硬的後頸,目光落在案角的一張紙上。
那是昭蘅的籍契,秦昭下午從掖庭局找出來的。
薄薄的紙張已經泛黃,上面寫著昭蘅的身份戶籍。
李文簡拿起籍契,見角落皺巴的摺痕,略一琢磨,猜想她當日站在采聘宮女的隊伍里,對未來充滿緊張與忐忑。他能想到昭蘅垂眸睫毛輕顫的模樣。
經過多年的壓放平整了不少,但留下的摺痕卻隱約猶在,恰如她已然痊癒的疤痕。
飛羽推門進來,春日夕陽霞光自殿外鋪陳下來,照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絢爛奪目。
一道光柱從門框縫隙里灑進來,正好落到泛黃的籍契上,射出一道光柱,微塵四起。
飛羽提著茶水,倒了杯放在他面前。
李文簡端起來喝了口,奇怪,往日最愛的春茶喝起來竟如此難以入口。
「春天了。」李文簡開口。
飛羽望一眼窗外,外面霞光大明,重重點頭:「我剛從西門那邊過來,碰到放春園的詹侍人,他說上次殿下讓他養的那株蘭花可能過幾天就要開花了。」
李文簡起身:「出去走走。」
飛羽望了一眼,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這會兒出去走什麼走?
李文簡往放春園去了,放春園是東宮的花房,培育各種奇珍異草,年前,他從南方尋來一株蘭花,交給他們培育。
聽聞花開如雪,香氣淡雅,應是他所喜。
魏湛身為武將,不解風情,不喜歡風花雪月,卻獨愛蘭花。
魏湛死後,他集得天下蘭花,精心養育,花開時節折枝寄故人。
放春園草木繁盛,黃昏時分愈發幽靜,放紙鳶、蹴鞠的宮人已然離去,褪去白日的喧囂,鳥鳴聲清晰可聞。
李文簡忽然停住腳步。
一叢迎春花下坐了個人影。
飛羽越過李文簡的身體朝前看去,一個女子側坐在石桌前,肩若削成,腰若紈素,脖頸纖細,雙腿微微交迭搭放身側,顯得尤其纖長。一手支著下頜,只看得見側臉,卻難掩側臉骨相優越,下頜幾乎是一條直接淌下來,乾淨又冷清。
沒有脂粉堆砌,美得乾乾淨淨。
她眼眸輕闔,已然睡著了。
昭蘅下午行至放春園,聽到園中有嬉鬧聲,見有人在放紙鳶、蹴鞠,鬼使神差走了進來。
園子里是七八個剛入宮的宮人在玩耍。
看到她們,她無緣無故想起舊時在村裡的時光,一時入了迷。她太困了,原本還撐著精神看她們玩鬧,後面不知怎麼睡著了。
春風乍起,吹動她身後的迎春花枝,花枝輕顫,掉下些許花瓣落在她肩上。
「怎麼!」飛羽正要出聲呵斥。
李文簡抬手,制止他的動作,示意他閉嘴。飛羽頓時噤聲,他看著李文簡,嘴唇翕動,壓低聲音:「殿下,要叫醒她嗎?」
「把她的籍契拿來。」
飛羽轉頭望他。
李文簡道:「在書案上。」
「哦。」飛羽一步三回頭離開。
褪去之前臃腫厚實的棉衣,換上輕薄的春衣,風吹動她的裙擺搖曳如翩躚的蝶,耳邊的碎發在風中輕輕顫動,附和著涌動的、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
李文簡沒有叫醒她,站在她面前,靜靜凝睇著她的睡顏。
靜謐的晚風吹過,他似乎聞見她身上樸素的皂角香。
風吹得好多花瓣簌簌而落,從她的頭頂打著旋墜下。
李文簡望著昭蘅,猶豫是否應該叫醒她。現在雖不如前段時間寒意料峭,但到底只是初春,風猶帶寒。
猶豫的片刻,一朵花飄到她的眼睫上,將濃密纖長的睫毛壓低幾分,然後劃過她的臉頰,飄在她的衣襟里。
花瓣劃過臉頰帶來些許窸窣癢意。
昭蘅輕皺了下眉,慢慢地從睡夢中醒來。她睜開眼,落日餘暉散盡,宮中到處都在點宮燈了。她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的怔忡感。
不遠處樹下似有一團人影,她凝眸望去,看到李文簡的那一刻,什麼怔忡感都煙消雲散,瞬間清醒過來。
「殿下。」她起身朝他走去,可是坐了太久,人睡得發麻,步伐匆忙便踉蹌了下,直直地朝李文簡倒去。
她眼睫慌亂地撲閃著,心跟著緊了一瞬,以為自己必要摔到地上。
然而沒有。
李文簡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剛好把她接住,她冷不丁撞進一個寬闊的胸膛。鼻尖撞到他的側臉,疼得眼淚忽的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