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昭蘅揉了揉鼻子,把淚意逼回去。隨即輕挪蓮足,想和李文簡拉開距離。可酥麻的感覺從足底蔓延到小腿,根本沒有氣力行走半步,甚至還要倚靠著他才不至於摔倒,素手緊張地攥著李文簡的衣袍,臉上因為窘迫浮現紅暈。
「我、我腳麻了。」昭蘅眉心緊皺,小聲地說。
「掌事,你等等我呀。」
園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茯苓嬌俏的聲音:「你別跟著我。」
昭蘅瞬間流露出驚慌恐懼的神色。
「你認識?」李文簡低下頭,望著眼神無措的昭蘅。
昭蘅垂眸,只能應一聲是:「她是浣衣處的一個管事。」
她的聲線很獨特,既不嬌柔嫵媚,也不清脆悅耳,但軟軟的,聽得人耳朵發軟。此時故意壓低,更添幾分水涔涔的柔軟。
李文簡想揉耳朵。
說完,她讓自己強行鎮定下來,目光四下搜索是否有藏身之處。
千萬不能讓茯苓看到她和太子在一起。
事情已經夠麻煩,好不容易才塵埃落定,她委實不想節外生枝。她四處張望,然而她平常幾乎不外出,這是她第一次到放春園來,她對此處一點也不熟悉。
幸好他們站在迎春花叢下,借著高大濃密的花叢遮擋,不走近了仔細看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她踉蹌著往樹影里挪了挪,抬眸用乞求的眼光看向李文簡。她不想茯苓看到她和陌生男子孤男寡女在園中私會,哪怕他們之間清清白……白,哪怕他是太子……所以她用目光求李文簡出去的時候不要出賣她,只當做這裡沒人。
可是下一刻李文簡卻也往樹叢中跨了一步。
昭蘅下意識後退,直到后脊緊貼著樹籬。她慌亂轉眸,李文簡居高臨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聲音猶如一堵牆,無聲無息的壓迫感令她寒毛卓豎。
「殿下?」昭蘅訝然地看向他。
李文簡僅是掃了她一眼,抬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聲。兩人離得那麼近,怕發出動靜被茯苓發現,昭蘅也不敢動,就這樣夾在李文簡和樹籬之間,連呼吸都刻意放緩。
兩人將將躲進樹影里,茯苓就跑了過來,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沖跟來的宮女發火:「都說了讓你別跟著我,你還跟著幹嘛。」
宮女面上帶了三分笑:「天快黑了,嬤嬤放心不下掌事,特意讓我跟著你。」
茯苓冷哼一聲,臉色有點不太好,輕咬嘴唇道:「她會這麼好心?」
宮女笑說:「嬤嬤是掌事的親姑姑,怎麼會不向著你?掌事自個兒看不清,我們旁人可看得明明白白,嬤嬤心裡最疼你了。」
「她才不疼我。」茯苓委屈地哭了起來:「那昭蘅都快騎我頭上了,她從來都不管。」
宮女訝異:「昭蘅一向老實本分,從來都對掌事唯命是從,怎會生出半分不敬的心思。」
昭蘅愣了愣,她和茯苓素來沒有交集,為何會招她記恨?她心口發緊,猜是不是自己悄悄在她門前梅花上塗抹泡竹葉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殊不知這句話才戳中茯苓的痛點,在別人眼裡,昭蘅溫順懂事,從來對她都畢恭畢敬。
別的人要麼討好她,要麼直截了當地討厭她。
可是昭蘅根本從未打心眼裡敬重她,她看似謙卑恭敬的背後,是不屑。
不屑與她交談,不屑和她打交道,故而恭順柔敬打發她。
沒錯,是打發她。
宮女又勸她:「掌事彆氣了,你要是因為這種小事就跟嬤嬤生氣,可太傷她的心了。」
「她才傷我的心,明知道我那麼討厭昭蘅,我不過才罵了她幾句,她便黑著臉訓斥我。她何曾委屈過我?」茯苓越發覺得委屈,「就為了個昭蘅……」
「昭蘅畢竟跟了嬤嬤快十年,嬤嬤難免為她說句話,可心裡還是倚重你的。你看,你當初入宮不過半年就做了掌事,昭蘅十年都無一官半職在身,拿什麼跟你比。」
宮女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拍著安撫道:「上次梅妃娘娘不誇過你聰慧嗎?以後你可是前途無量飛黃騰達……何必跟昭蘅一般見識。」
一語驚醒茯苓許多沉睡的記憶。
那是她剛入宮那年的除夕夜,她在屋內服侍姑姑喝酒,姑姑有了五分醉意,執杯望著天上的殘月,醉醺醺地拉著她的手,遺憾地說道:「阿蘅,若是蔣晉未死,以你的聰慧和膽量,定會是最得他寵愛的姬妾,想必我們現在早就飛黃騰達了。」
彼時她剛入宮不久,還不知道蔣晉是誰,追問姑姑誰是蔣晉。
姑姑酒頓時醒了,突然厲聲呵斥她。甚至讓她發下毒誓從此不許提這事兒,也不許提蔣晉這個人。
後來她知道蔣晉的事情,卻漸漸把這件事忘了。
如今想起,心中暗恨,將姑姑的囑託全然拋諸腦後,恨聲道:「就她裝得清高,在浣衣處誰也不搭理,當初在蔣晉府上還不知怎麼曲意奉承那個變-態死太監呢。」
宮女愣了下,顯然不知道這又是什麼事情。
「哼。」茯苓生怕她聽不清,特意將語調拉得長長:「你不知道嗎?昭蘅以前服侍過蔣晉——」
「掌事。」宮女駭了一跳:「氣歸氣,可這話不興亂說。」
「我才沒有胡說,姑姑喝醉了親口告訴我的。」茯苓想到姑姑對她的稱讚,聲音恨恨:「蔣晉手段陰毒,上了他床的女人都無辜慘死,看來她的確有幾分能耐,把蔣晉服侍得妥妥噹噹,現在又把姑姑哄得團團轉。」
昭蘅血脈凝固,涼意從背心升起,迅速傳遍四肢百骸。
李文簡微微蹙眉,側首看向昭蘅。
借著稀薄天光,他看到她的臉色蒼白如紙,頭一如既往地深深垂下,露出一長截雪白的弧度彎曲的脖頸。
昭蘅知道茯苓脾氣不好,她從小由父母呵護著長大,後來父親出了意外,母親無奈之下將她託庇到宮裡。陳嬤嬤也真心疼愛她,是以她性子養得很驕縱。
她在浣衣處素來都是說一不二,昭蘅避其鋒芒,自認待她還算恭敬,卻不知還是惹了她的眼。
聽到蔣晉的名字那一刻,她緊緊攥拳,修剪得整齊光滑的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茯苓還在鬧脾氣,宮女耐心地哄她。她們後面說了什麼,昭蘅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再後來,宮女哄著茯苓走開了。
李文簡沒有安慰人的習慣,也不會安慰人。他看著昭蘅安安靜靜地站在樹影后,臉上沒什麼表情,頭微微垂著,保持著她一貫的溫和順從,開口道:「你……」
「殿下。」昭蘅平靜地開口,打斷李文簡的話。
事情發生過就是發生過,她永遠也堵不住悠悠眾口。
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世人任何議論誹謗她都不應記掛於心。
但眼中還是酸澀不止,聲音也帶著微弱顫意。
一切的一切,她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又為何要她承受非議?
反倒是真正作惡的人,自在逍遙。
這世道本就沒有絕對公平。
懦弱啜哭也改變不了任何。
昭蘅抬起手指輕壓眼角,將沉甸甸的眼淚逼回去。
深深吸了口氣,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昏黃的宮燈,用平緩的語氣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李文簡瞧著她的眉眼,瞧她故作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再沒說什麼,轉開身子,讓出路來。
昭蘅屈膝朝他福了一禮,轉身走出重重陰影。
剛提起步子,手腕忽然被握住,李文簡稍動手力,把她拉回些許。
昭蘅邁步的動作生生頓住,轉頭愕然地看著李文簡握住她骨節分明的手,疑惑:「殿下?」
李文簡的眼睛掃過昭蘅的臉,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唇角,忽然鬆開她的手,猝不及防將她往後推去。
昭蘅毫不設防,猛地跌坐在草地上。
驚嚇和疼痛讓她冷不丁叫了一聲,她怔怔地望著李文簡,忍得發酸的眼淚遏制不住,一瞬間落了下來。
或許是被嚇到了,或許是太疼了。
昭蘅目光獃獃的,仰頭望著李文簡,眼淚簌簌而落,一顆接著一顆。也不出聲,就這樣望著李文簡無聲地哭。
起初還能憋著,哭了好些時候,藏在心底的久遠的委屈徹底爆發,頭深深埋進臂彎里,無聲的哭泣漸漸成了低聲嗚咽。
李文簡一直默默地站在旁邊,安靜得好似沒有這麼個人。
昭蘅哭了好久,才慢慢止了哭聲,用手背揩了揩臉上的淚痕,抬起頭,看著月華下的李文簡。
「哭夠了嗎?」李文簡開口。
昭蘅不解他的用意,顫顫地望著他,點頭。
「好受些了嗎?」李文簡又問。
昭蘅深深吸了口氣,再次頷首。
「好些了就站起來。」李文簡道。
昭蘅沒有說話,也沒有立刻起來。
李文簡看著她的眼睛,因為剛哭過,水潤透亮,好似上等的寶石。他說:「當你的生命受到威脅時,別人沒有資格譴責你的選擇。」
昭蘅愣了一下,略深思他這話的含義,眼眶又酸得厲害。但這次她沒讓眼淚掉出來,只是安靜地和李文簡對視。
她緩緩眨了眨眼,聲音里有委屈,卻也有堅定:「我明白了,殿下。」
李文簡面目表情地點點頭,然後從懷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經過她身邊走了。
昭蘅轉過身目送李文簡走遠,看著他走過樹籬,消失在濃濃夜色里。她慢騰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宮燈下,拿出他給自己的紙攤開來看,才發現是她的籍契。
有了籍契,她便是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