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昭蘅感受到他心底的一片熾烈,抬頭觸及他真誠而灼熱的目光,一時間竟不敢直視。
因為知道這一面之後,他們再無相見的可能。
「傻子。」昭蘅輕嘆。
「我也有東西給你。」安胥之拿出放於懷中許久,沾染了他體溫的荷包,慢慢解開,青玉簪子露了出來:「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很適合你,好看嗎?」
昭蘅親緣單薄,除了奶奶,無人真心疼愛她。
幼年在村裡,跛足大夫對她還算不錯,給了她飯吃,給奶奶治病,她以為他是疼愛自己的,可是後來他端來很多苦澀的葯汁威逼她喝下——我養條狗都能看門,你也該為我做些事了。
後來入了宮,陳嬤嬤對她也很好,但她把她送給了蔣晉。
於是她想起了自己為何會喜歡白榆——
他對自己的好,從無所求。
只因她是她,便對她奉上真心。
他雖只是東宮宦侍,卻讀過許多的書,常年在宮外行走,見多識廣,他給她講宮外的世界,講山河壯美、民風習俗。
他說等她出宮之後,帶她北上看蒼山草原,南下看煙雨江南,西進去戈壁騎駱駝,往東下海尋寶珠……
從他的言語中,她看見山川遼闊,異域風情。
她囿於宮牆一隅,他為她開了一扇窺得廣袤天地的窗。
他給了她從未得到的尊重與愛護。
這麼好的白榆,讓她如何能割捨?
可她知縱然不舍,也只能舍了。
安胥之察覺到昭蘅情緒的低落,喜悅被壓下幾分,皺了皺眉,清亮真誠的眸中浮現擔憂。
「怎麼了?不喜歡嗎?」安胥之急忙問。
「不是,我很喜歡。」昭蘅眼睫顫顫,忽然問:「白榆,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安胥之覺得她是犯了傻,唇角漾起絲笑意:「因為阿蘅對我也很好啊,你還給我做鞋。」
昭蘅搖了搖頭:「比起你對我的好,一雙鞋根本微不足道。」
安胥之終於覺察出了她聲音裡帶著的哭腔,慢慢地轉頭看向她,凝睇著她發紅的眼眶,只覺得心上堵了塊巨石,悶悶的不舒服。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腦袋:「傻阿蘅,那會兒我被宮人欺負,你比我矮那麼多,卻敢擋在我的面前,趕走那些欺負我的人。阿蘅,如果沒有你,我現在還是個受人欺負的啞巴。」
昭蘅感受著少年掌心炙熱的溫度,眼底的淚一下滾落。
她想起了那時的自己。
也想起了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白榆。
彼時他們真可憐,一個如沒有魂靈的行屍走肉,一個被人欺負懦弱卑怯。
現在好不容易好起來了……
不知為什麼,雖竭力想讓眼淚停下來,卻哭得越發厲害。
到最後,她放棄克制。
沒有關係的,縱是為他流一次淚也無妨的。在白榆面前她不必偽裝堅強,他不會笑話嫌棄自己的懦弱。
落日已殘,晚霞將整座宮城覆上旖旎面紗。
女子粉白的臉龐在霞色日光下猶如嬌妍的芙蓉花,淚痕滑落蘊藏著幽幽光芒,看著又是可憐,又叫人心裡難受。
「怎麼一直哭呢?」他輕輕問道,忽然生出想擁她入懷中,替她擋去一切悲傷和苦難的衝動。
但最終他剋制住了,僅是抬起手指,挨著她的臉頰,慢慢將淚痕拭去。
指腹的繭劃過臉頰,昭蘅粗糲的觸感中帶著真實的溫度。
一時竟覺心如刀絞,連再看他一眼都覺得難受,於是低下頭,慢慢止住眼淚,細語道:「沒什麼,只是想到你要走那麼久,心裡難受。」
「阿蘅捨不得我離開嗎?」這一刻,少年的心幾乎像有無數煙花炸開,盛大絢爛,充盈得滿滿當當,話脫口而出后才覺得輕佻荒唐。
昭蘅眼睫輕顫,慢慢轉眸望向白榆。
在分別之際,在最後相聚的時間裡,彼此都應歡歡喜喜的。
她肆意大膽地點點頭,聲音委屈又難過:「是,我捨不得。」
少年緊張的心緒忽的彈開,心花怒放之餘,聽到她含悲的聲音更多的是心疼和無奈,聲音低而柔喚她的名字:「阿蘅……」
昭蘅眉眼間仍掛著溫柔,眼神有些呆怔:「嗯?」
他幾乎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求娶她,僅存的理智拚命按壓著他瘋狂膨脹的衝動。
從一開始,昭蘅就誤會了。
他幼年被綁架,受到驚嚇得了失語症,很多年不曾開口說話,是以性子孤僻。
他不喜歡人多熱鬧,時常穿著白榆的宮裝躲到園子的假山後看書。
認識昭蘅的那一日,他正是穿的白榆的衣裳在山後曬太陽。卻碰到幾個躲在陰涼處賭錢的小黃門,他們沒認出他,根據他的服飾把他當成了看門的小黃門。
擔心他把他們賭錢的事情說出去,他們狠狠揍了他一頓,還叫囂著把他扔湖裡。
然後昭蘅出來幫了他,她揮動搗衣杵趕走了那些討厭的拜高踩低的內侍。
昭蘅把他也當成了內侍。
起初他覺得沒有必要,所以沒有戳破這個誤會。
及至後來,兩人接觸日深日久,便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她誤會也好,彼此相處都沒有負擔。
只是他沒想到曠日彌久的來往,他眼中的阿蘅越來越美好。
他沒想到自己會萌生娶她為妻,一生一世照顧她的念頭。
少年懷著滿腔的赤誠,看向心愛的姑娘,劇烈的心跳佔據他全副心神。
故事很長,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慢慢給她講。
但不是現在,他即將南下。
他不能不負責任地潦草地告訴她這個故事,留她獨自彷徨、猜想、猶豫、不安。
他太了解阿蘅。
她不會因為他是內侍而低看、輕視他,可未必不會因為他是安國公府長房長孫而畏懼退怯。
他開始對回來的日子充滿憧憬,恨不得時光飛快,馬上來到那一天。
「我很快就回來。」安胥之向她擠出抹笑。
「我給你把簪子戴上吧。」他拿起發簪插入她的髮髻,小巧精緻的簪子在她的秀髮里閃著瑩潤的光。他端詳片刻,由衷感嘆:「阿蘅真好看。」
昭蘅垂眸不語。
「奶奶那裡我讓另一個人照看著的,有什麼事他會來找你。」安胥之又道:「你……不用擔心。」
「嗯。」昭蘅悶悶地回答。她馬上就能離宮和奶奶團聚,以後可以親自照顧她。
「好了,不要難過,我很快就回來。」安胥之揉了揉她的發:「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他還要去給陛下娘娘辭行,縱使不舍,也得走了。
只是一轉頭又見她還站在桂花樹下望著自己,便道:「進去吧,我看著你。」
昭蘅卻靜靜地對上他的眼睛,挪不動步子。
安胥之覺得她今天情緒過於低迷,心裡也有些難受,轉念想到她的不舍是因為自己即將遠去,難受中夾雜幾分甜蜜。
「阿蘅,回去吧,起風了。」
於是她轉過身,走進了半掩的院門。
安胥之長身立在院外,注視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唇角笑意粲然。
*
承明殿內,李文簡立在窗外,遠遠看見少年腳步輕快走來,他問牧歸:「阿臨又進宮了?」
「葉太傅一行後天就要啟程,想必是進宮給殿下辭行的。」牧歸道。
李文簡「哦」了聲,撩起袍子坐下等候阿臨進來。
安胥之並非第一次出遠門,可是李文簡始終放心不下。他對安胥之總有如長輩的責任感,將那些年舅父對他的教誨和挂念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過了片刻,卻遲遲不見人。再起身望去,人影已經不見了。
他皺了下眉:「人呢?」
牧歸無語:「出去了。」
李文簡愣了下。
牧歸看了眼李文簡的臉色,又說:「殿下在安國公府的時候,四郎也來過幾次。」
李文簡在國公府,阿臨自然不是來找他的。
意思是,這次不來找他也正常。
李文簡恍然:「是來找他心上人的吧?」
牧歸聞言先是一愣,然後思考片刻,回話:「殿下這裡好似沒什麼女眷借住。」
「未必是女眷。」李文簡搖搖頭,想到當日在湖邊阿臨說的話,不由又是一笑。
少年自以為滴水不漏的試探,在他面前卻是顯露無疑。
看來他那個出身卑微的心上人是東宮使女。
牧歸琢磨片刻,立刻會意,問道:「是否要屬下查查是哪個?」
「不用。」李文簡擺手道:「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咱們不必往心上去。」
「可是……四郎天性單純,萬一是有人居心不良……」牧歸擔憂。
李文簡端起桌上的茶盞,輕啜了口,嘆道:「由他去吧,十九歲的大人,有能力分辨人心黑白了,無論好壞都是他的因緣。」
那天他說的話並非寬慰之詞。
他不在乎阿臨選擇的妻子身份如何,只要他喜歡,只要他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世人的流言蜚語,他絕不會置喙隻言片語。
至於如今,少年情竇初開,眉眼都因她而欣喜。無論事情成與不成,於他而言,此刻都是最美好的時光。
他不是牧歸這般不解風情的莽夫,自是不會隨意插手,驚擾這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