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屋外月練如華,縞素般的光華,在地磚上靜靜流轉。
四下萬籟俱寂,安靜得連燈芯燃爆發出的「蓽撥」聲都清晰可聞。
太醫坐在床邊一邊把著昭蘅的脈,一邊拿眼角的餘光偷覷李文簡。
自他進屋以後,太子殿下便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盯著他切脈,審視的目光令他後背發毛。
待太醫的指尖甫一從昭蘅的手腕拿開,李文簡便開口問:「如何?可有大礙?」
太醫道:「回殿下,她脈象虛浮,有氣血雙虛之症,並無大礙。只能先慢慢進步,養好虛空。」
李文簡這才稍稍放心,望著昭蘅,又問:「那她為何昏了兩日,一直未醒?」
太醫嘆口氣道:「她悲痛過度,原本虛弱的氣血逆行沖了心脈,所以……」
「何時能醒?」
太醫搖頭,這個問題他也答不上來。
李文簡也知道她的病大半發自於心,並非藥石可醫,著太醫寫好藥方,便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偏殿安靜下來,李文簡負手立於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昏睡中的昭蘅。自她在奶奶出靈昏迷后,已經過去兩天,她昏睡不願醒來。
不知夢見什麼,眉心緊蹙,身子微微蜷縮,嬌小纖細的身影,看上去可憐至極。
李文簡坐到床邊,傾身扶著她的身子,將她散下的髮絲,一縷一縷別在耳後。借著微弱燈光看她,臉色蒼白,額頭掛著細汗。
她唇齒翕動,似乎在說什麼,但聲音嘶啞微弱,他只好低頭湊近她唇畔,熱意灼人。
「冷。」
她凄聲呢喃。
她的熱症是因為急火攻心,內熱外冷,即便將她放於炭火之上,只怕她也還是覺得冷。
李文簡凝睇了她片刻,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小臉。
瑩白如雪的臉也帶有灼人的溫度。
男子的掌心微熱,觸碰到生病敏感的肌膚,她似是覺得燙人,不滿地別開頭躲開他的觸碰。
李文簡唇邊閃過絲意味不明的笑,她在面對他的時候向來溫馴恭敬,唯有此時病著,卸下心底固然金湯的防線,對他的抵觸抗拒顯現無疑。
病弱的昭蘅,就像是秋風中的一朵綠雲菊,看上去纖細羸弱不堪風雨摧折,實則也有著她的骨氣和桀驁。
那日黎明時在她院中,看到她目色決絕冷凌,恍然如悟。令她甘心彎眉折腰的人已經沒了,逼出了她刻意隱藏的鋒利爪牙。
李文簡給她蓋了蓋被子,然後對一旁守著的侍女道:「去準備浴池。」
「是。」行宮的侍女頷首退下。
連綿數日的陰雨今天終於停了,仍有幾片陰雲掛於長空。
透過海棠紋窗欞看外頭,月色都似蒙上了一層薄紗。
須臾之後,宮女回來稟報道:「殿下,浴池已經準備好了。」
李文簡彎腰將昭蘅攔腰抱起,往浴池走去。
浴池裡霧氣騰騰,天然硫磺的味道略刺鼻。這座行宮乃是前朝戾帝借著山勢修建而成,以天然溫泉泉眼為浴池。
寒冬時節,山上漫天大雪,周圍被銀裝素裹的雪景包圍,殿中燈火隨風搖曳,在此泡泉是一件很有雅興之事。
不過,李文簡素來無此雅興。
昭蘅感染寒症,既需保暖,又要退熱,李文簡便將她帶來此處,日日泡湯,以輕撫心上燥熱,溫暖軀體噩寒。
李文簡將她抱到池邊,用手去解她的衣裳。褪下中衣后,就只剩一件妃色心衣。
她每日泡湯,身上卻沒有硫磺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芬芳。
隨著衣衫褪下,淡香撲滿懷。
浴間里有些熱,她身上也因為熱氣泛上一層粉色光暈,遮蓋了蒼白病色。
李文簡瞥了眼她欺霜賽雪的肌膚,瞬間別過臉抱著她緩緩走入浴池。溫熱泉水將她環繞,溫暖而又舒適,昭蘅忍不住淺吟一聲。
聲音軟得想揉耳朵。
他將她在角落,扶著她趴坐在池沿。
池沿是漢白玉所制,趴著手臂微冷,下意識往後靠了靠,跌靠在李文簡的肩上。
李文簡皺了下眉,側眸看向她微顫的羽睫,忽然在她眼角看到一道淚痕。
他掬起一捧水,帶花瓣的水,潑在她臉上,寬大的手在她臉上抹了把,指節在她眼角摩挲,擦去殘留的淚痕。
李文簡何曾溫柔地照顧過人,水潑進她的鼻腔,抹臉的動作也不夠溫柔。
昭蘅連嗆幾下,不多時,眼皮子也跟著抬了起來。
恍然間,看到正對著的李文簡的臉。
「殿下?」她微微怔住,如水的眸看著他,神情茫然,整個人獃滯了片刻。
溫泉水的味道刺得她瓊鼻微皺。
李文簡縮回手,撫過她眼尾的手指捏著輕輕摩挲了幾回,滑膩的觸感猶在。
「自己能坐住嗎?」李文簡問。
昭蘅的意識慢慢回歸,這才注意到腰側搭著只手,將她穩穩地扶坐著。
「殿下,我可以的。」
「嗯。」
李文簡扶著她側腰的手立刻放下,道:「你坐好。」
他站起身,赤腳走出浴池。
昭蘅疲憊不堪,趴在白玉池沿上,無力地垂目。
不多時,殿下回來了。隨他一同入內的,還有一股苦澀的葯香。
他換下了方才的濕衣,身上只披了一件薄月白直領長袍,領口松垮,露出精瘦有力的胸口。他赤足而行,在燈影里慢慢走到她身邊。
「自己能喝嗎?」李文簡把葯碗遞給她。
昭蘅點頭道:「能。」
她昏睡了兩日,現在還發著熱,身上沒什麼氣力,端著葯碗的手,隱隱顫抖。
李文簡蹲在她身旁,看著她心力不足的模樣,指尖又摩挲了幾下,最終還是從她手中將碗奪了回來。
他舀了一勺藥湯,喂到她嘴邊。
四目相對片刻,昭蘅沒再逞強,張嘴飲下。
李文簡慢慢喂著,一碗湯藥很快就見底。
昭蘅氣弱體虛,僅是喝碗葯便累得微喘。
仲春時節的夜,山間暖風過廊,吹過空蕩蕩的行宮,她露在水面上的纖肩便冷得發顫。她往水中縮了縮,將身子完全埋進水裡。
卻不料腳底一滑,李文簡還未反應過來,她人便滑入池中,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縷濕漉漉的頭髮,隨著她整個人沒入水裡,髮絲也從他指縫中溜走。
牛乳般的水面晃起波紋,水上花瓣起伏不定。
昭蘅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也不掙扎,放任自己漂浮在水裡。泉水溫暖地包裹著她,如同親人溫柔的撫觸。
適應了水下的情形,她才慢慢睜眼,水中昏暗,什麼也看不清,只隱約看到李文簡蹲在岸邊模糊的輪廓。
她放下心來,有他在,她放心地任自己沉入池底。
池底很黑,刺鼻的硫磺味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她憋氣忍耐,呼吸越來越困難。
「撲通」,身邊濺起巨大的水花,李文簡跳入水中。
隨後,他的手掌從她腰側滑過,撐著她的腰背,手掌往上托。下一瞬,李文簡抱著她從水中坐起,水聲嘩然。
昭蘅大口喘息著,雙手抹去臉上濕漉漉的水漬。
李文簡仍保持著抱她的姿勢,握住她的腰,將她抱在腿上,水花四濺后,昭蘅身子大半露出水面。緊貼著他堅硬的胸膛,灼熱相抵,她卻沒有力氣推開他。
人在極度悲痛的時候,似乎連羞恥心也跟著消失了。
李文簡拿起旁邊白玉盤內的盥巾披在她輕聳的背上,忽然抬起手,寬大的手掌輕撫她的臉頰,指腹輕輕揩著她眼下的淚。
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昭蘅入宮是因為那一年他多嘴給皇上提了建議。他一句話改變了她的人生,及至今日,他也不知道算不算自己造就她今日的苦痛。
他對她有憐、有愧。因他而生的無數因果,堆成她現在的苦痛。李文簡看著她的淚眼,忽然低頭,蹭到她的臉頰,親吻她的淚痕。
鹹鹹的,又苦又澀。
昭蘅渾身濕透,因為他的觸碰更加顫抖。
時間一寸寸流失,李文簡吻幹了她的淚。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沉聲道:「那夜,是孤荒唐,你要何補償?」
昭蘅低眸,他看向她緋紅的眼中,無聲地將她肩頭滑落的盥巾往上提了兩分。
她心裡發苦,她知道若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在李文簡身上自己能好受些。
可是,她做不到。
因為時至今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由她再三思慮,鄭重做的決定。
就連那夜的錯誤,她也無法將錯全推在他身上。
她先是高估了自己,以為能趕在下鑰前跑回東宮;然後她又過於放鬆警惕,宮門下鑰后,她應該第一時間跑回御膳房。可她沒有,她怕麻煩,選擇去廢殿棲身。
她以為宮規森嚴,就算在外過夜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從一開始,她就不該抱有僥倖心理。
太子固然有錯,但是她創造了他犯錯的先決條件。
即使他是她揮散不去的夢魘,但從他答應送她出宮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沒有怪過他。
只是誰也不知道,她的親緣竟然這麼薄。若是早一日,只需要早一日出宮,奶奶或許就不會出事。
她就不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孤兒。
她的夢想一直不大,無人欺負,不幹最苦最累的活,和奶奶簡單舒意地活著就好。
如今奶奶沒了,可是她在她的靈前磕過頭,起過誓。
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殿下給我個位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