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昭蘅回到侍葯間之後,放下手裡的托盤,就往爐前坐著了。
爐子里的火正旺盛,昭蘅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似乎方才的事情已經抽去她身上所有溫度,血液都凝滯不動了,只愣愣地僵坐著。
過了一會兒,劉氏身旁的侍女送葯盅回來,她看著發神的昭蘅:「貴人若是身體不適,早些回去躺著吧。」
昭蘅沒有推辭,她委實沒有氣力再幹活,恐懼凝在空氣中,將她緊緊包裹。
她起身回了屋,連炭火也沒生,慢騰騰摸向冰冷的床上。她無力地拿起被子,將自己包裹住,便再也動彈不得,木雕泥塑似的坐著。
她一直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只想安安分分熬到出宮。
遇到李文簡那一日,她只是到御膳房幫廚,可那日的筵席深夜放散,她下值的時候已經太晚。因為害怕第二日上值晚了要挨陳嬤嬤的罵,所以她決定跑回東宮。
然而她在回去的途中,驚動了私會的宮女和侍衛,她害怕惹麻煩,所以特意繞道而行,卻錯過了下鑰的時間。
她回不去東宮,只好找了一間廢殿暫避風雪。
她剛拖著疲倦的身軀躺下,一個人就闖了進來。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
若是知道,給她一百個、一千個膽子,也不敢在第二天砸暈他倉皇逃走。
昭蘅捏著被角的指顫抖著,因過於用力,掌心有些酸痛。
她一直不願回憶那天的事情,可是它卻深深印在她腦中,成了她揮散不去的心魔。卻不想心魔突破防線,闖入現實。
她鼻尖微酸,止不住地酸。
她父母早早離世,她和奶奶相依為命長大,她只想好好活著出去給奶奶養老送終,為什麼要她遭遇這般境況。
從前在村裡受盡欺負,她都未曾落過一滴淚;少不更事時被陳嬤嬤送到人間煉獄般的地方,她也沒哭過。
今日那些辛酸與委屈,卻如同山崩海嘯湧來,再也壓抑不住。
她卑賤如螻蟻,猛獸掉一根頭髮絲對她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廊下傳來腳步聲,昭蘅春山微皺,悄悄哭被人聽到不好,於是緊緊咬著唇,將啜泣聲壓入嗓眼,直咬得下唇發麻。
腳步聲最後卻在她門口停駐,門外傳來雲封的聲音:「昭蘅,你在裡面嗎?」
昭蘅微微愣了下,下一刻寒意從脊背陡然升起,頃刻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雲封是太子的宮女,此時來尋她……
她絕望地閉了閉眼。
雲封的聲音又響起:「昭蘅,你在嗎?」
昭蘅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起身打開門。雲封端著葯碗進屋,看到屋中連個火爐子都沒生,她道:「大夫人說你病了,讓我給你送帖葯來。屋裡這麼冷,怎麼連個火都不生?」
昭蘅腦子裡嗡的一聲,原來不是來問罪的,她心弦微松,用盡量平緩的語氣答道:「回來頭暈得沒向,就栽在床上睡了。」
她卑微慣了,說完又軟軟地問:「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丟姐姐的人了?」
屋子裡光線昏暗,看不清昭蘅臉上的淚痕,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又清又軟,聽得出來似乎哭過。
宮女背井離鄉入宮伺候人,生病了想家哭一哭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雲封十歲起,就在太子身邊伺候。太子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觀、仁愛天下,他不可能縱容身邊的人借勢欺人。
他御下破嚴,雲封倒不會因為她悄悄哭了一場便責罰她。但當她問昭蘅今天是否差點在殿前失儀而昭蘅答是的時候,她仍綳著臉道:「來之前我就說過,不興壞了事,你可知錯?」
昭蘅垂下頭,儂聲軟語道:「我知錯了,請姐姐責罰。」
遇事先低頭認錯,是昭蘅這些年的生存之道。雲封見她溫馴嬌軟,服帖聽話,神情稍微和緩,道:「自然要罰的,回東宮之後你自己來找我領罰。」
頓了頓,雲封把放在案頭的葯端給她:「今天你不用去侍葯間,喝了葯歇著吧。」
昭蘅深吸一口氣,端起她遞來的碗。
熱氣升騰,濃烈的葯氣兒熏得她眼前淚霧蒙蒙。
雲封微微側過頭,看到她蓄滿淚珠兒的眼眶,忽然不自在。別看她是威風凜凜的大宮女,實則也懼怕眼淚。
她身上恰好包了兩塊中午沒吃完的蜜餞,從懷裡摸出來遞給昭蘅:「怕、怕苦的話,含顆蜜餞壓壓。」
說完便走了,生怕下一刻昭蘅哭起來。
*
李文簡在書房坐定,翻閱著幼年時寫的札記。
晨光照進房間里,映在他臉上,俊美的臉龐生出灼灼光輝。
牧歸在彙報昨日打探得來的關於昭蘅的情況。
「十歲就進宮了,之前在浣衣局,14歲調入東宮,平時不怎麼愛說話,因為要跟宮外的祖母通來往,只和一個宮市的小管事有往來。認識的人都說她話很少,除了悶頭幹活,幾乎不怎麼跟別人來往。浣衣處的人都知道她脾氣好,很多苦活累活都是她在做,也從未抱怨半句。」牧歸彙報道。
李文簡點點頭,又問:「家裡呢?什麼情況?」
牧歸昨日親自去了一趟薛家村,她的身世稍加打聽就一清二楚,道:「家裡祖祖輩輩都在薛家村,她父母原本是渡口的船夫,她三歲那年,河裡漲大水,她爹娘冒著風雨渡人,連人帶船都掉河裡了。打那以後,祖孫倆就相依為命。她十歲那年,為了給她奶奶治病,她瞞著奶奶領了賞錢入宮。」
那年選召宮女李文簡知道。
彼時天下初定,剛經歷戰火的天下正值頹疲,天下百廢待興。先皇入宮諸事未定,僅當了三個月皇帝便駕鶴歸西。
他父皇登基,面臨的是剛被戰火洗禮的天下,和一盤散沙似的皇宮。
前朝宮中舊人死的死、跑的跑,留下的都是不堪重用的老弱病殘,皇上下令選召宮女。
然而推翻一個舊王朝容易,要建立一個新王朝卻沒那麼簡單。
百姓都在遲疑、觀望,因這些年不伐有人入京稱帝,但皆如曇花一現,那些應召入宮的女子大半未能躲過戰爭的齒輪,成為紛爭的獻祭品。
是以那年選召宮女,幾乎無人報名入宮。
還是李文簡提出給入宮的宮女賞五貫賞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昭蘅便是芸芸勇夫中的一員。
片刻后,他問:「那日,她為何會在清涼殿?」
「那天她在御膳房。」牧歸嘆了口氣:「她那天被抽調到御膳房幫忙,因為沒人通知她晚膳后可以離開,所以她等到快散席了亥時兩刻才離開御膳房。御膳房到東宮,走得快的話兩刻鐘能到,但那天梅妃宮裡的宮女藍卉和羽林衛的侍衛在興業殿外私會,時辰正是她從御膳房出來那會兒。」
李文簡沉默地看著平靜的水面。
興業殿是御膳房回東宮最近的路,她怕撞破宮女和侍衛私會,所以特意繞開,剛好錯過宮門下鑰的時辰。清涼殿與興業殿相背,荒廢已久,她走投無路之際便想去清涼殿對付一夜。
「所以你說,她是無辜的?」
牧歸猶豫片刻:「她沒有動機,最重要的是……她沒有機會。」
一個浣衣處的宮女,根本不可能靠近他,更無可能悄無聲息往他酒中下藥。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冒著送命的風險給他下媚葯,卻在得逞的第二天趁他虛弱敲暈他離開?
冥思苦想幾個月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下毒的,另有其人。
天還沒有亮,安胥之便起了,練過一套拳后,帶著半乾的汗水歡喜趕往李文簡所住的雁山居。
安胥之從小就很崇拜這位表叔,他只比自己年長五六歲,但他的穩重和聰慧讓他自慚形穢。他對李文簡既有如兄長的依賴,也有如父輩的敬重。
剛一進院子,安胥之便看到牧歸闊步從屋裡走了出來,行色匆匆似乎要去做什麼事。
「秦侍衛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他詫異地問。
「今天有北地要緊公文,特意呈閱給殿下。」牧歸解釋。
安胥之訝然:「他……這麼早就起身了嗎?」
牧歸道:「殿下每日雷打不動寅時起。」
安胥之見怪不怪,幼年時他便有此習慣,無論雨雪風霜,每日寅時起床,練了武便去靜安小築溫習功課。
彼時曾祖父時常以他為例訓誡族中子弟要勤思善學,勵能篤行。
安胥之自認足夠勤奮刻苦,卻仍比不過,心裡生出慚愧。
這大約便是,有的人比你厲害,還比你勤奮。
李文簡望向院內,晨曦的微光還很柔和,旭日未升,只東邊的天際有几絲未破的雲彩,少年站在院里和牧歸攀談什麼。
他喚道:「阿臨。」
安胥之應道:「來了。」
小跑進屋內,看到李文簡坐在桌案前翻看書冊的身影,手邊赫然是已經批閱完的公文,心中羞愧更甚。
殿下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獨自帶人前往北方,憑藉鐵血手腕收復戎族趁中原大亂侵佔的二十四座城池。
他不費一兵一卒便收復失地,在東籬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反觀自己……
「和牧歸說什麼?」
安胥之回過神來,急忙走到李文簡身邊,恭敬道:「沒說什麼,就寒暄了幾句。」
他見李文簡手裡拿著一本書,又道:「上次你給我的《江南地誌》已經看完了。」
「可有收穫?」李文簡又翻了一頁書。
安胥之抿了抿唇道:「當年先帝推翻戾帝,前朝餘孽無憂太子南下江南,在徽州稱帝。受到江南士族的擁護,無憂太子在江南做了十年皇帝。九年前魏湛將軍領軍攻克南朝叛軍,無憂太子自盡而亡。江南士族受到重創,但這些士族在江南多年,名望樹立多年,勢力頗大,雖然臣服於陛下。但殿下對他們,仍不放心。」
李文簡這才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安胥之。
他費心栽培他,一是因為他和安氏的淵源,二是因他卻有幾分才能,稍加雕琢便是塊璞玉,第三個原因……是因他心中有愧。
當初他一時疏漏,害得安胥之落入刺客手中,救回來之後,他驚恐過度,患上了失語症。
整整五年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
從那之後,他一刻不離地將他帶在身邊。
受封為太子移居東宮,他也為他留了一席之地,允他自由出入宮闈。
他原想著,若安胥之一輩子不開口說話,他就養他一輩子。
思及令人不悅的過往,李文簡沉默片刻,方才繼續道:「江南士族盤踞江南多年,當初擁立無憂太子做傀儡皇帝,坐擁富庶江南,我不信他們甘心將無邊財富拱手相讓,還是讓給一個屠夫的子孫。所以,我不放心。」
「東籬建國不久,根基尚淺,但我絕不會坐視不理,任由江南士族繼續興風作浪。這次你和葉太傅南下,既是巡鹽,也是做我的先鋒軍,以後江南藍圖如何繪製,但看你這次能帶回什麼有用的訊息?明白了嗎?」
安胥之聞言不禁正色起來,由他三兩句話勾動心湖潮湧、血液翻騰,似乎馬上便能吟鞭打馬,成就一番大事業。他誠懇道:「定不辱使命。」
李文簡收回視線,繼續看閱手中的書。
安胥之看了看他認真研讀的模樣,想了想,將心中原本想說的話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