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05
第五章
*
院外,杏花樹下。
掌心出了一層滑膩的汗,鬢邊也有細密的汗珠浮現。
面對少年將軍審視的目光,朝露慌張到沒法說無事發生。
便硬著頭皮道:「女君,女君問我何時嫁人……」
過完正旦,她便十八了,若是尋常女子,早便嫁人了。
她這樣說,公子應當不會起疑。
凌不疑的確沒有懷疑,他愣了一下,劍眉蹙起,沉沉出聲道:「阿朝想嫁人?」
太好了,他相信了。
朝露微微鬆了口氣,隨口接過話:「公子日後會娶新婦,阿朝自然是要嫁人的。」
凌不疑急聲道:「即便我娶了新婦,阿朝也不必嫁人,你可以一直在凌府住著。」
她從小便同他在一起,朝夕不離,他打算一輩子照顧她的,她怎能離開?
「……」
一朵杏花落下,輕飄飄墜在腳邊。
朝露垂眸望著那潔白的花瓣,一時無言。
公子娶了新婦,她怎好繼續在凌府住著。
如今男兒打扮,已有謠言散播,若她以女兒身在公子身邊,怕是更有風言風語。
「阿朝。」
面前的少女久久不語,少年將軍有些慌了。
他忍不住握住她單薄的肩膀,「你是有喜歡的……男子了嗎……」
見少年將軍滿臉緊張,朝露連忙搖頭:「沒有,公子還未娶新婦呢,阿朝不急。」
凌不疑兒時受過很大的刺激,她剛認識他時,他瘦小虛弱,每日連飯都吃不下,夜裡也常常被噩夢驚醒。
那時她才三歲,被霍君華救起後生怕被拋棄,便各種討好凌不疑,哄他吃東西,陪他睡覺。
他現下緊張,怕她嫁人離去,多半是習慣了身邊有她,日後等他有了心儀的女娘,便不會如此了。
她與公子,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人溺在水中,自然無法割捨浮木,但游到岸邊后,便不需要浮木救命了。
捨棄,是必然的。
「公子,阿朝不急著嫁人。」
朝露抬手撫平少年輕皺的眉心。
聞此言,少年將軍緊繃的神色緩和,抿唇道:「對,不急,夫婿要慢慢選才是。」
「是是是,公子說的是。」
朝露笑著,將凌不疑往屋裡推。
「快些進去陪女君用膳吧,再不進去,女君要急了。」
屋外傳來「噼里啪啦」的爆竹聲。
轉眼又是一個正旦,若可以,真希望餘生的每個正旦,她都能與公子一起度過。
公子要她別急著尋夫婿,那她也有私心,公子也別那麼快尋新婦。
讓她……再陪陪他。
……
上元節。
開年後第一個大日子,故而城中百姓早早便置辦起來了,就為辦一個熱熱鬧鬧的燈會。
軍械貪墨案,凌不疑找到了新線索,他要到燈會尋一盞特別的燈籠。
臨出門前,少女在整理書房,白日里晾曬的書籍堆在廊下尚未收拾。
她今夜應當不會出門了。
如此也好。
遂放心離開。
朝露原本是不出門的,但白日里曬的竹簡有不少被蟲子蛀了,便想出門買些防蟲的草藥回來。
她倒是不知今夜有燈會,待上街后看到無數彩燈及琳琅滿目的小攤后,才知今夜是上元節。
人多不好騎馬,便只能步行。
沿路看到不少女娘穿著新裙子在鬧著笑著,頭上戴著精緻的珠花,毛茸茸的斗篷下,裙擺似蝴蝶飛舞。
煞是好看。
路過一株桂花樹時,望著開了滿樹的金黃色小花,朝露無端想起那日在布莊見過的裙子。
不知不覺便過去了。
入得店內,欣喜的發現裙子還在。
「真好看……」
她很喜歡。
掌柜認出了她,見她又拿起這件裙子,忙說若她真心喜歡,價錢可以少一些。
她是真心喜歡,可惜不能買……
「王掌柜,請幫這位女公子包起來罷,還有那件石榴花色的斗篷,在下一併要了。」
正要拒絕,身後冷不防響起溫潤的男子說話聲。
朝露詫異地轉身,便見一名衣著素雅的年輕男子立在櫃檯邊。
她不認得對方。
他主動報上名字:「唐突女公子了,在下,沈子筠。」
「……」
那也不認得。
年輕男子忙道:「女公子數日前曾救過在下,城外那條河中,女公子可還記得?」
「是你啊。」
朝露記起來了。
那時未細看所救男子相貌如何,便不記得。
此時多看幾眼,這沈子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應當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兒郎。
「女公子還記得在下!」
沈子筠滿臉喜色,幾個大步邁到朝露面前。
「女公子的救命之恩,在下說過一定要報答的。」
朝露道:「我說了不必。」
沈子筠:「怎能不必,救命之恩都不報,子筠無臉苟活於世!」
朝露:「……」
隨他好了。
她走。
不料沈子筠難纏的很,堂堂男子,竟哭哭啼啼攔住她,非要報恩。
布莊來來往往那麼多人,他這樣鬧,她招架不住,只好收下那些衣裙。
罷了。
送還他披風時,把買裙子的錢一併捎上便是。
……
朝露換上了新買的裙子,從來都是高高束起的長發放下,挽成當下女兒家最常見的髮式。
十多年不曾穿過裙子,她有些彆扭,連走路都不太自然。
過門檻時差點摔一跤,還好沈子筠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多謝。」
朝露理了理斗篷,手悄悄將裙擺提起一些,這樣走起路來便不會被絆到了。
沈子筠眼中儘是驚艷,換上女裝的少女明艷動人,是他見過的女娘中最好看的一個。
布莊外頭恰好有賣首飾的,他立刻過去選了幾件。
朝露沒有打耳洞,耳環用不上,但頭飾可以戴。
石榴花簪子,白玉珠花,還有緋色的髮帶。
她有些笨拙地一一戴上,而後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發愣。
銅鏡中倒映出一個膚白如雪的少女,鼻子小小的,嘴巴也小小的,唯有雙眼又大又明亮。
頭髮放下來,讓本就小的臉蛋更是小了一圈,看著不像是十八歲的女子,更像是剛過及笄之禮的小女娘。
發上的石榴花簪子在燈火下閃著紅光,甚是惹眼。
「這個……是我嗎?」
朝露有些傻獃獃地指了指銅鏡。
沈子筠在一旁紅著臉重重點頭:「女公子生得花容月貌,旁的女娘都比不上女公子!」
朝露也紅了臉,她再次看向銅鏡中的少女,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自己見了都覺得驚訝,不知公子若見了,又會如何……
「女公子還未告訴在下姓名。」
「朝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耳邊響起沈子筠的問話聲,朝露便答了。
沈子筠聽罷,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可以喚你阿朝么?」
朝露沒有多想,「可以啊。」
沈子筠心頭一喜,聲音溫柔似水:「阿朝!阿朝,我們去逛燈會吧!」
……
高樓之上。
少年將軍負手而立,目光如炬地望著下方,如一隻隨時會俯衝而下抓住獵物的雄鷹。
梁家兩兄弟靜靜守在兩側,梁邱起認真查看下方有無可疑之人,梁邱飛卻有些不盡職守,一會兒說那邊放飛的孔明燈好看,一會兒說程家四娘子活蹦亂跳的。
凌不疑也留意到一襲紅裙的程少商了,與所有女娘不一樣,她嬌俏可愛,似一隻剛從籠中放出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穿梭在人群中。
「哎,那不是……」
梁邱飛捂住嘴,把差點說出的話強行咽了回去,目光「唰」的一下往別處移開。
「何事?」
凌不疑還看著程少商,並未留意到城樓下有名同樣健步如飛面若桃花的少女走過。
她雙手提著裙擺,走路帶風,仰起的小臉上寫滿好奇之色,面對那些新奇的玩意兒,笑得小嘴都合不攏了。
是小露兒啊!
梁邱飛瞪大了眼,少主公方才還提過小露兒,說她在府中整理書房,對燈會沒興趣。
可此刻少女卻到街上來了,還換上女兒家的打扮,容色不凡便罷了,她身旁!身旁為何跟著一名男子!
「無、無事。」
他結結巴巴回話,眼睛不敢再往少女那邊看,生怕被身旁的少年將軍發現。
若是被少主公瞧見小露兒穿成這樣同別的男子一起游燈會,小露兒肯定慘了,他和大哥也沒好臉色看。
小露兒怎麼敢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