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
他為什麼非要這麼做?
即便不是那種親近接觸,可這樣的過分親近,也還是逾越了所謂兄妹二字,不是么?
他說不忍自己受罪,可即便她要受些罪,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難道她便不能自己熬得過么?這種事,也不見得就如此難熬啊。
謝慈又側過身,從背朝著窗變成面朝著窗,腦內思緒萬千往外涌。她寧願那日自己熬著,受些罪便受些罪,他這麼做根本不曾問詢過她的意見,她願不願。
——雖說當日她根本不清醒,恐怕問了也是白問。
但她反正將這事全怪在謝無度頭上,全是他的錯處。哪怕他是出於好心,那也是他做錯了。她何時能將這事忘了,何時再與他見面說話。
美人榻在窗下,她夏日一貫有小憩的習慣,蘭時早早將窗牖旁的竹簾卷下。這會兒正是日頭毒辣的時候,天光明亮,竹簾也遮不住,明晃晃地刺著眼睛。
謝慈又翻了個身,頸下玉枕冷冷地,碰觸到她另一邊脖子與肩膀。
她被這突然的冷意碰得一怔,不受控制地又想到某一幕。她心煩意亂,坐起身來,回頭看向身後的羊脂白玉玉枕,伸手拿過玉枕,想將白玉玉枕丟下榻去。玉枕分量結實,伸手抓過時一時沒拿住,哐當一下砸在她身側,手指一時沒來得及抽出來,正好砸中了她中指。
謝慈嘶了聲,疼痛感一下從指節傳來。
她更慍怒,雙手捧過玉枕,狠狠地砸向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玉枕兩側雕了雲朵形狀的紋路,磕在地上,砸掉了半朵雲。謝慈看著那破損的玉枕,又看自己淤青頓顯的手指,一時紅了眼眶。
她慢慢躺下去,枕著自己的小臂,閉上眼,將眼眶內的濕潤壓下去。
情緒忽然上來鬧了這麼一通,她倒沒那麼心煩了。加之夏日睏倦,竟慢慢枕著自己小臂睡了過去。
本是小憩,沒料到這一睡,再醒來時已是日影西斜。暮色沉沉,昏黃的光線再透不過竹簾,她睜開眼,只覺得昏暗。
房間里沒人點燈,估摸著是怕吵醒她。沒了枕頭,這一覺又睡得太久,謝慈渾身都有些無力,她翻過身,下榻時手指碰到,疼痛感將她剩餘的睏倦之意通通擊散。她吸了口氣,看向自己青紫了一截的手指,在周遭白玉般的皮膚襯托下,這一團青紫顯得愈發顯眼。
她垂下眼,眸色微沉,想到她與謝無度。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如這般似的。
那件事就像這青紫的傷,無法忽視。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那瓷白的肌膚。
她無聲嘆息,覺得嗓子有些乾渴,想要喝水,正欲開口喚蘭時進來,便見此間的珠簾丁零噹啷地響起來,有道身影朝她走來。
身量高大,顯然不是女子。
謝慈垂下眼,看見一隻翡翠小盞送到嘴邊,裡頭盛著清澈的茶水。
她不想喝的,但嗓子真的很渴,撇了撇嘴,還是就著翡翠小盞的邊沿喝了口水。這不是普通的茶水,裡面加了蜂蜜與柚子,湊近了能聞見清甜的香味。
「怎麼?打算生我的氣到天荒地老?」
能在王府里自由出入她房間的,只能是謝無度。
謝慈沉默不語。
謝無度將翡翠小盞擱在一旁的方几上,在她身前坐下。昏黃的暮色映出人的影子,謝無度坦然地看著謝慈,她低著頭,顯然是還在生他的氣。
謝無度道:「阿慈,為什麼這麼生氣?」
謝慈眉微挑,他竟然還問她為什麼生氣?難不成他認為此舉很合理法嗎?
「縱然我們感情深厚,可……沒有哪家兄妹會如此,不是嗎?」謝慈終是開口,偏頭看向地上被她摔破的玉枕。
「可我的確是不忍你受罪,那種事……頗為難熬。」他說得緩慢。
「你怎麼知道難熬?又怎麼知道我不能熬?」她反駁,意欲抬頭,又硬生生遏止,目光生硬地轉向別處。
她本是無理取鬧的質問,沒料到眼前人卻倏地輕笑一聲,道:「有人連風寒都覺得難受至極。」
謝慈一時啞然,話雖如此,可是……
她將唇緊抿,沉默著。
暮色漸暗,房間里的光線更昏沉,她小憩時卸了釵環,褪去外衫,只留了件如意暗紋的緞制中衣。炎熱隨著暮色慢慢退出房間,謝慈忽然覺得有些冷。
不知是哪裡來的風,吹在她背上,她陡然一凜,咬著唇,只覺得自己彷彿衣不蔽體。
謝無度又開了口:「更何況,你我之間十分坦蕩,既如此,又在意這做什麼?難道阿慈你……並不坦蕩么?」
謝慈當即反駁:「沒有。」
她很坦蕩,她拿謝無度當兄長。
但是坦蕩歸坦蕩,她做不到毫無芥蒂。
謝無度在昏昏光影里開口:「既如此,你氣也生了,這架可算吵好了?我們還未曾吵過這麼久的架。」
謝慈又說不出話來,她想說,沒有吵好。可他先前那番話,倘若她這麼說,倒顯得她好像真心裡有鬼似的。
謝慈努了努嘴,勉強道:「我……考慮考慮。」
謝無度笑著點頭:「好,那晚膳一起用?」
「嗯。」她悶悶應了聲,喚蘭時她們進來上燈,伺候她梳洗。
謝無度去了外間坐著,蘭時捧來玉盆,將浸過水的方巾擰乾遞給謝慈,謝慈擦過臉,將帕子放在玉盆一側。凈手時,她碰到自己被砸傷的手指,不由皺眉。
她頭髮有些亂,竹時替她重新梳過,想著夜裡又要沐浴,便沒梳複雜的髮髻,只簡單地梳了個髮髻。待梳洗完,后廚的菜也已經做好,謝無度命他們送上來。
丫鬟們有條不紊地備菜,謝慈坐在桌側,看了眼對面的謝無度。才半個多月,竟覺得這樣的日子久違了。
她拿過玉箸,齊了齊,總還有些不自在。可謝無度坦然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謝慈不由腹誹,難道真是她太過計較?
謝慈忍不住打量謝無度,時不時看她一眼,試圖從他臉上發現一絲不尋常的表情。但怎麼看,他都還是那樣。
謝慈微微蹙眉,視線從他臉上往下落,驟然停在他拿著玉箸的手上。
謝無度的手指纖長而勻稱,比某些女子的手還要好看,只是因為習武,有些繭子,不如女子的手嬌嫩,略帶些粗糙。
謝慈一愣,在某些想法冒出來之前先壓下去。
「怎麼了?今日這菜不合你口味?」謝無度關切地問。
謝慈搖頭:「沒事,只是在想些別的事。」
她儘力讓自己也顯得坦蕩。
「今日我與田家姑娘去了安湖賞荷,那些並蒂蓮也沒什麼好看的。」她道,將自己的注意力從他的手轉移,「她……她說下回有機會,請我去她家中吃飯。」
她想起田杏桃,有些喜色。田杏桃是第一個邀請她去家中做客的人。這些日子,她陸陸續續與田杏桃接觸了幾次,覺得田杏桃人還挺不錯的。
「嗯,挺好的。」謝無度道。
「我也覺得。」謝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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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皇后更受打擊的是,蕭羽風醒來后,變得痴痴傻傻。她問太醫這是怎麼回事,還能治好嗎,太醫戰戰兢兢,只能說儘力而為。
二皇子瘋了的事,謝迎幸隨蕭清漪入宮時知曉了,二皇子像個傻子一般,從宮中跑了出來,還大笑大叫著,身後一眾宮人追著他。那場面,實在滑稽,謝迎幸沒忍住笑了。
她笑過,一抬頭,正巧遇上從弘景帝那兒出來的謝無度。
幾個人很快迎面遇上。謝無度淡淡地行了個禮,喚過一聲阿娘,轉身便要走,蕭清漪也是冷著臉。
謝迎幸不禁出聲叫住謝無度:「阿兄。」
謝無度連頭都沒回。謝迎幸咬唇,有些不甘。
她想起先前的猜測,看了眼遠處的二皇子。
蕭清漪道:「日後你見了他,不必與他多說什麼。」
謝迎幸有些不解,「為何?阿娘似乎很不喜歡阿兄?」
蕭清漪臉色變了變,只道:「沒有。你別問這麼多,他待你態度冷淡,又何必熱臉貼冷屁股?」
謝迎幸低下頭,溫柔一笑:「是,幸兒知道了。」
心裡卻想,她這哥哥,對誰都是冷臉,唯有對謝慈態度是熱的。
可……倘若不是謝慈佔了她的,今日他好待的,便該是自己。
這是屬於她的東西,是謝慈搶走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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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慈手指上的淤青已經好幾日,用了葯之後,總算消了些,瞧著沒那麼嚇人了。
她想起謝無度那日所說的坦蕩,也努力讓自己顯得無事發生,就當那事只是件很小的小事。
謝慈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忽然聽得外頭有腳步聲靠近,是謝無度來了。
他那日用晚膳時便發現她手指傷了,今日又見她盯著自己手指發獃,笑說:「過兩日便好了。」
他說著話,走近她身側,在圓凳上坐下,拿過旁邊的葯要替她擦。那藥盒精美,被他捏在手心,謝慈將目光從他手指上移開。
心中默念:坦蕩,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