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憚
謝慈對謝迎幸動手。
蕭清漪快步走來,面色鐵青,一雙眼裡盛滿怒火,呵斥道:「謝慈,你在幹什麼?」
她昨日不管不顧將謝慈罵了一通,為謝迎幸出口氣,夜裡回到自己寢間里躺下,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想起自己這些年待謝慈的好,與謝慈待自己的好,哪怕沒有血緣關係,可那些回憶都是真的。這般一想,便反思起自己當時的態度是否太過惡劣。
謝慈的性子,她一直知道,也是被她寵壞了,難免有些嬌縱。
迎幸說得也對,謝慈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出這麼大的事,哪裡能這樣快接受?難免心裡有些難受,因此才會做出些不得體的事來。
蕭清漪半宿沒睡好覺,想著明日一早,軟下性子哄哄謝慈,與她說說道理,讓她給迎幸道個歉,此事便算過去了。
今日一早起來,蕭清漪還記著這事兒,待用過早膳,便預備著人去找謝慈來。還未及發話,便聽得天晴院那邊的人來傳話,說是院兒里出了些事,迎幸拿不定主意,要她去拿主意。
昨日聽迎幸說起竹時與蘭時二人,蕭清漪思忖過後,便將自己手邊得力的人送了幾個去謝迎幸那裡。今日來傳話之人,便是蕭清漪送去謝迎幸身邊的。
聽了這話,蕭清漪臉色微變,問是什麼:「你仔細告訴我。」
那婢女低下頭,將事情說了:今日一早,謝迎幸剛起沒多久,便抓住蘭時與竹時二人背地裡議論主子,說些不中聽的話。謝迎幸當即便被氣到,叫她們二人跪下。因著是謝慈手裡討來的人,怕處置狠了,惹惱謝慈,所以才來請蕭清漪決斷。
蕭清漪一聽,心裡覺得迎幸這丫頭太過顧忌。但也沒太生氣,因為這話里說的是兩個丫頭的事,丫頭與主子,雖說可以算作一體,卻也不能全然看作一體。
這便是謝迎幸的計謀。她今日一早蓄意報復蘭時與竹時二人,說她們嘴巴不嚴,議論自己,但實際上並沒有。可她是主子,她說有,那便是有。她將兩個人罰去跪下,等著謝慈來,以做籌碼。
她要委婉地告訴蕭清漪,那兩個丫頭背後罵她,興許是得了謝慈的授意。倘若謝慈向她低頭道歉,那麼便證實她的確做了這些事,便能更近一步讓蕭清漪對謝慈失望。而倘若謝慈不肯低頭道歉,也無妨,她可以說這兩個丫頭心思不正,不如乾脆發賣出去。
無論如何,都能叫謝慈不痛快。
只是謝迎幸沒想到,謝慈脾氣這樣暴躁,竟直接給她甩了兩個耳光。
見蕭清漪過來,謝迎幸當即落下兩行清淚,捂著臉頰,又是楚楚可憐的姿態:「阿娘,您別怪慈姐姐,都是迎幸的錯。迎幸不該罰蘭時與竹時的,她們是姐姐的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自然也是看姐姐的臉色,都是我不好。」
蕭清漪看著謝迎幸浮腫的兩邊臉頰,指印清晰可見,眼眶也紅著,天大的委屈。
蕭清漪原本對謝慈那點愧意蕩然無存,又只剩下遷怒的惱恨。她的親生女兒這些年流落在外,受盡苦楚,而她卻縱養著一個陌生人,如今好不容易尋回了親生女兒,卻仍被這個陌生人欺辱。
謝慈打了謝迎幸兩巴掌,心裡的火氣略微消散了些,這會兒被蕭清漪質問著,心裡第一念頭是慌亂。她有心解釋,可對上蕭清漪那張視她如仇敵一般的臉,再見蕭清漪將謝迎幸緊緊護在懷中,連她張嘴,都以為她想再動手似的,將人往身後更護了護。
她到了嘴邊的解釋便換了模樣,聲音帶了些冷意,似這春日早晨的清風:「您都見著了,我幹什麼?我打了您的女兒兩巴掌。」
謝慈聲音清凌凌的,帶了些疏離。大抵從阿娘發現她並非親生那日,她們之間的母女情分便已經註定要走向消亡。
她用您,用疏離的語氣,用懶得解釋的態度。
謝慈看著蕭清漪未消的怒火,微揚下巴,往前湊了半步:「您又要罵我是么?或者說,您想為您的女兒討回這兩巴掌?那便討吧。」
她從蕭清漪的眼神里看出了她有這樣的想法,蕭清漪在忍耐。
蕭清漪討厭她這樣的語氣和態度,她分明做錯了,卻一副沒做錯被逼迫的模樣。蕭清漪重重地揚起手,要教訓她的脾氣。
謝慈冷冷地看著她,等待著那一巴掌的落下。
不知怎麼,謝慈在這一刻竟想起謝無度來。
她從前總覺得謝無度與蕭清漪之間有什麼誤會,蕭清漪總不喜歡謝無度。從前謝無度聽她說讓與蕭清漪多親近時,謝無度的臉上總是會露出些耐人尋味的神情。
她喃喃道:「是因為您也總是這樣對阿兄嗎?」
蕭清漪重重揚起的手忽然泄氣停在半空,她先是露出茫然的神色,隨後才反應過來謝慈說了什麼。
——是因為您也總是這樣對阿兄嗎?
蕭清漪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孩子的面容,一閃而過。她卻猛地打了個顫。
許多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忽略自己有兩個孩子。她不大願意承認,謝無度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一個怪物,一個瘋子,卻竟然是她和謝臨的孩子。
她看著謝慈的面容,腦海中閃過一絲惱怒,謝慈竟然拿謝無度來激怒她?
她再次揚起手,卻又想起謝無度的臉。
謝慈一向同謝無度親密無間,兄妹二人關係極好,謝慈小的時候,便常常跑去找謝無度玩。謝無度那時也是個半大孩子,卻肯陪著謝慈玩鬧,極有耐心,給她喂飯穿衣,梳漂亮的小女孩的髮型。
那時候,蕭清漪其實不願意。她明裡暗裡地讓下人們多看著些謝慈,不許她和謝無度走得太近,可是她就是很喜歡謝無度,謝無度也很喜歡她似的。兩個人還是成日里一塊玩,漸漸地,越來越熟稔,甚至於,比跟她還要熟悉。
謝慈每回從謝無度院子里回來時,都高高興興的,又抱著她叫阿娘,捧著她臉頰親親,說一些好聽的話,說罷了,便會誇謝無度。
哥哥今天喂我吃飯了,哥哥今天給我梳頭了,哥哥今天送了我這個,哥哥明天送了我那個……
謝慈那時候就已經察覺到蕭清漪不愛謝無度,想要從中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
想到這裡,蕭清漪心裡邊升起一股巨大的怨恨,夾雜著一點慶幸:好在謝慈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蕭清漪再次重重抬起手,面容有些扭曲,她的手掌落下,從謝慈臉頰邊擦過,帶起一陣風,鑽入謝慈脖頸,涼意沿脖子往心裡鑽。
蕭清漪沒打她,只是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讓謝慈一個踉蹌,差點跌在地上。
蕭清漪聲音有些尖,帶著怒氣與恨意,斥責道:「你給我滾,現在就給我滾!立刻滾,馬上滾,滾回你的雲琅院去!來人,傳我的命令,即日起,郡主禁足在雲琅院,不許出雲琅院半步!」
她說罷,抱著謝迎幸往天晴院正屋裡去,命人去請醫女來。
謝慈看著她們的背影,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苦笑一聲。
秦媽媽帶著婆子們走近,面露難色道:「郡主,請回吧。」
謝慈冷哼一聲,高貴冷艷地轉過身,命蓮時與梅時將蘭時和竹時扶起來,一併帶回雲琅院去。
「不牢秦媽媽費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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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迎幸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自己挨了兩巴掌,結果就讓謝慈禁足。雖說從蕭清漪的表情來看,她心裡對謝慈顯然已經失望至極。
可是為什麼?她既然都這麼失望,又這麼動怒,她竟然沒打謝慈,也沒將謝慈趕出門去,而只是將她禁足呢?
謝迎幸想不通。她當時見蕭清漪抬手,還以為她必定會打謝慈呢,結果……
問題出在哪兒呢?難不成,是謝慈說的那句話?與她那個素未謀面的兄長有關嗎?
謝迎幸不動聲色,窩在蕭清漪懷裡,眼淚汪汪,卻還是道:「阿娘,都是我不好,我讓您操心了。」
蕭清漪扯出一個笑容,捧著謝迎幸的下巴嘆氣:「都是阿娘不好,阿娘讓你受苦了。阿娘明明說過,將你接回來之後,便不會再叫你受委屈的……」
謝迎幸搖頭:「沒有,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惹怒慈姐姐,慈姐姐也不會動手了……」她說著,低下頭去。
蕭清漪看她這副模樣,心疼得不行,想起謝慈,卻又心情很複雜。她方才真想狠狠地打下那個耳光,可是那一瞬間,她想起謝無度,她在忌憚那個瘋子……
儘管,那個瘋子就是她兒子。
五年前,十歲的謝慈與十二歲的三公主發生衝突,兩個小姑娘家有些齟齬也尋常,蕭清漪並未太放在心上。但有一回,三公主失手將謝慈推進河裡,謝慈不會水,雖被救上來,還是嚇到,生了一場大病。
這事兒當時皇上和皇后都出面了,蕭清漪便作罷。
但是後來沒多久,三公主便瘋了。
傳聞說三公主是邪祟入體,皇上和皇后請了很多人來治,都治不好,最好只得將三公主送去了道觀中靜養,過了沒兩年,三公主便在道觀中發生了意外。
沒有人懷疑過,唯有蕭清漪一直沒說過,三公主出事那天,她在宮中看見過謝無度。但只看見,又沒有任何證據,謝無度不會承認,他動手很乾凈,也查不出什麼。最終,她也沒說出過此事。
她知道,他是為謝慈報仇。因為謝慈差一點出事了。
這世上,他在意的彷彿只有一個謝慈。
想起這事,蕭清漪抱住謝迎幸,感到一種如蛆附骨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