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嫁衣(十一)
應向沂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杜臨晝凝視著面前的映像,「確定兇手是它?」
擄走女子並殺害,將魂魄囚禁起來,手段殘忍,陰邪至極。
探靈司一開始就將目標定在妖魔邪祟身上。
「不確定,只是看看這些鬼魂中有沒有線索。」
應向沂抬手按住胸口,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從映像形成開始,在村子里撿到的青色鱗片便開始發燙。
就像是在提醒他一樣。
應向沂想起那天晚上,他被嫁衣鬼控制住的時候,這枚鱗片也發燙過,然後他就能動了。
比起眼睛看到的東西,他更相信直覺。
「再說了,龍族不是滅絕了嗎,如何能傷人?」
杜臨晝目光沉沉:「上個月天生異象,有很多人聽到了龍吟聲。發現鬼魂的村子我派人查過了,是曾經供奉青龍的地方,龍族被滅絕之後,便荒廢至今。」
應向沂指尖一縮,好似被燙到了。
如此說來,那鱗片莫非是上古龍鱗?
「此事涉及妖界,不是探靈司能解決的,我會向上級稟明,將之移交給仙宗處理。」
仙宗與王朝之間有約定,有關妖界魔界鬼界的事情,仙宗可以越過王朝管轄,直接進行調查。
應向沂抬起頭,形成龍的光點落在他臉側,照出一片明暗交織的冷厲:「有人不讓探靈司繼續查下去了?」
杜臨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憑你如今的身份,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應向沂知道他是好心提醒,但依舊無法說服自己。
九十九條冤魂彷彿圍繞在他身邊,一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那些被殘忍殺害的女子,覺都睡不踏實。
百里舒往嘴裡丟了顆葡萄:「應兄,你知不知道那兩個跟著我的探靈師去哪裡了,我好幾日沒見到他們了,攢了一堆問題。」
他從應向沂的提議中獲得靈感,整日找兩位探靈師問這問那,力求摸清楚與探靈師檢測相關的事宜。
應向沂神情懨懨的:「不知道。」
百里舒打了個飽嗝,將堆成小山的葡萄籽推到一旁:「應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怎麼臉色這麼差?」
「這幾天太熱了,我沒睡好。」應向沂揉揉眉心,突然問道,「百里,你為什麼想成為探靈師?」
百里舒愣了下:「沒什麼特殊的原因,就是覺得探靈師做的事情很有意義,能驅邪平厄,保護百姓不受傷害,你不覺得很厲害嗎?」
杜臨晝從中周旋,應向沂是以特殊的身份加入探靈司的,並不算探靈師,也沒有公之於眾,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應向沂扯了扯嘴角,微哂:「聽起來是挺厲害的。」
百里舒壓低聲音:「那當然了,常言道,天下女子千千萬,一半都傾慕探靈師,試問哪個男人能經得起這誘惑。」
應向沂:「……」
「聽說了嗎,那些失蹤的女子是被妖族害死的,現在仙宗已經接手了這件事。」
「妖?怪不得呢,咱們帶回來的那些鬼怨氣深重,生前定然遭受了好一通折磨,也只有妖族喪盡天良,才做得出這種事。」
「聽說妖尊最是殘暴,前幾日要不是仙君出手制止,恐怕又要有無辜的人被殺害。」
……
兩名探靈師越走越遠,議論聲變得模糊不清。
最近幾日,昭南城中流言肆起,稱女子失蹤一事與妖界有關,仙宗將派人進入妖界,調查此事。
決策是杜臨晝直接做下的,探靈司不再插手這件事,但內部還有不少人在議論。
應向沂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有些不悅。
百里舒喝了口茶,嘖嘖:「妖族橫行,傷天害理,可算要受到懲罰了,最好是像四大凶獸一樣,全部滅絕。」
「何至於滅絕?」應向沂沉聲道,「況且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究竟是不是妖族所為,還有待查明。」
百里舒驚詫不已:「應兄,你是在替無惡不作的妖族說話嗎?」
「就事論事罷了。」應向沂站起身,「我和應魚約好了,先走一步。」
他準備明天去看結界,今日要和應魚說一下。
小丫頭情緒不高,這幾天一直悶在房間里,見他來了,才露出點笑模樣:「哥哥。」
應向沂摸摸她的頭:「想家了?」
應魚點點頭:「哥哥,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明天我去看看結界的情況,如果順利的話,很快就可以送你回家了。」
杜臨晝幫忙找了合適的衣服,應魚梳洗打扮過後,變成了俏生生的小丫頭,有著少女該有的明媚氣息。
她很黏應向沂,揪著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有心事?」
應魚糾結了一下,試探道:「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我家很大,你可以住很久。」
應向沂挑了挑眉:「是不是妖界有人欺負你?」
「不是,沒有人欺負我,族裡的人都對我很好。」應魚認真地解釋,「我不想讓哥哥留在這裡,這裡的人很壞,明明不是妖害了人,他們卻污衊給妖。」
應向沂笑意凝住:「你怎麼知道不是妖?」
應魚悶悶不樂:「我能感覺到,那個村子和那些鬼魂身上都沒有妖的氣息。」
她最近聽到很多人議論,說此事是妖族下的手。
「他們不想找出兇手,卻要無辜的人來承擔罪名,我討厭他們。」
回到房間之後,應向沂還在出神,應魚的話像一根刺,刺破了他築起的表面平靜。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事情的始末,理所應當,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探究真相。
做了決定之後,幾日來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頭好像消失了,一身輕鬆。
這回總能睡個好覺了吧。
應向沂想。
夏日的空氣潮濕,布料和衣服貼在一起,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應向沂脫了外衫,靠坐在床頭閉目養神,感覺自己要被熱化了。
七月的雨說下就下,滴滴答答打在瓦上,房門「吱呀」一聲,不知是被人推開了,還是被風吹開的,緊接著潤濕的涼風湧進來。
應向沂沉浸在涼爽的氣息中:「是誰?」
沒有腳步聲,應當是風……一條胳膊突然伸過來,強橫地攬住他的肩,將他整個人抱進了懷裡。
緊接著,冰涼的掌心捂住了他的眼睛。
「終於見到你了。」
含著熱氣的聲音鑽進耳孔,應向沂渾身僵住,回過神來的時候,雙手已經被綁在身後,眼睛上也多了一條綢布。
冰涼的指尖點在他眉骨,颳了下眼皮,又不輕不重地揉在眼尾上。
「等我很久了吧,今天給你一個驚喜。」
不同於指尖的柔軟觸感落在眼皮上,即使隔著一層布,也能感覺到呵出的熱氣。
應向沂一個激靈:「是你!快放開我!」
那個變態!
他的噩夢又回來了!
窗外雨絲斜織,下得更大了,密密麻麻的,如同鼓點一般,敲擊在耳膜上。
「不要鬧脾氣,我前幾天有事脫不開身,所以沒來陪你。」
「……」
「我昨天有等過你,可是你沒來。」
「……」
男人小聲嘀咕:「也幸虧你沒來。」
昨天他變成了一隻鷹,比之前的老虎還要丑,沒被看到實屬幸事。
應向沂怎麼也沒想到,噩夢還是連續的,他深吸一口氣:「你想做什麼?」
「你不專心,我剛才就說過了,要給你一個驚喜。稍等一下,不要心急。」
男人的皮膚很涼,像冰塊一樣,貼在身上很舒服。
應向沂想到冰寶寶,他很怕熱,一到夏天,家裡就會備上很多。
溫涼的觸碰令應向沂冷靜下來,迅速扯開話題:「前幾天,你去忙什麼了?」
他可不想要什麼驚喜。
「你在關心我嗎?」男人得意地哼笑,「你果然很愛我。」
應向沂:「……」
應向沂能感覺到,自己現在被人抱在懷裡,後背貼著胸膛,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通過骨骼和血肉傳遞過來。
「我受傷了,很嚴重的傷。」
男人可憐兮兮的,下巴墊在應向沂的肩膀上,一邊說,一邊蹭他的頸窩。
應向沂怔了下:「怎麼回事?」
夢太過真實,每一次都能連得上,他沒辦法不去探究,對方會不會和自己一樣,是真實存在的人。
「遇到了仇人。」他頓了頓,不無驕傲地補充道,「我和他打了一架,他比我傷得重,渾身的骨頭都被我敲碎了。」
應向沂聽得頭皮發麻:「你和他有什麼仇什麼怨,要下這麼狠的手?」
「狠嗎?」男人聲音微沉,帶著冷意,「他算計我,差點要了我的命,我碎他一身骨頭,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應向沂沉默不語。
以牙還牙,倒也說得過去。
「不說這些了,你想我嗎?」
男人似乎並不期待他會回答,微涼的指尖落在他耳骨上,有一種尖銳的鋒利感,像刀一樣,起於後頸,向下延伸。
裂帛聲令應向沂意識到這並不是他的錯覺,有溫軟落在他的肩骨上,一寸寸鋪滿後背。
後頸微痛,被咬了一口,血腥氣中夾雜著其他氣息,從傷口鑽進皮肉,脖頸一涼。
應向沂隱隱有種感覺,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你做了什麼?」
「一個小驚喜。」男人抬起他的胳膊,慢條斯理地幫他穿上準備好的衣服,「我的小新娘,期待與你相見。」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應向沂盯著被淋濕的窗紙,後頸似乎還殘留著痛意,他摸了摸,沒有傷口和血跡。
他又做夢了。
雖然沒有看到夢裡的人,但他確定,對方有一雙勾魂奪魄的湖綠色眼眸。
天還沒有亮,應向沂披著衣服來到窗前,看著一旁桌上摞起來的剪紙,心情複雜。
連著幾天沒有做夢,他自然而然就將剪紙和夢境的關聯拋之腦後了,剪了一堆。
這該不會都變成夢吧?
應向沂默默嘆息,決定把應魚送回家之後,就將解決做夢一事提上日程。
第二天一早,應向沂便去找了杜臨晝,讓他帶自己去結界。
杜臨晝正在看卷宗:「之前那事移交給了仙界,他們最近可能要有動作,你要不要遲些日子再去妖界?」
應向沂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先去看看結界的情況吧。」
兩人剛出探靈司,就有人追上來:「大人,東邊城郊出了怪事,動靜鬧得很大。」
杜臨晝眉頭一緊:「出人命了?」
「沒有。」
「行,你帶人先過去查一查,有消息通知我。」
依舊是駕車前往,應向沂回頭看了眼,幾名探靈師策馬離去:「大人不擔心嗎?」
「沒鬧出人命都是小事。」瞥見他略有不贊同的表情,杜臨晝意有所指道,「盡人事聽天命,在探靈司,這樣的情況你會遇到很多次,慢慢就習以為常了。」
應向沂抿了抿唇,覺得他話裡有話,「這樣的情況」指的可能不僅僅是東郊怪事,還有嫁衣一事。
通往妖界的結界和仙界的距離不遠,附近十幾里就沒有人了。
杜臨晝停下馬車:「我不能靠得太近,你自己進去吧,妖族結界霸道強橫,切記不要亂碰亂摸。」
應向沂答應下來。
越靠近結界,波動的力量越明顯,貼身收著的青色鱗片又開始發燙,應向沂將之攥在掌心,對於這是上古龍鱗的猜測又深了一分。
結界像一面模糊的水鏡,妖力如同波紋一般震蕩,橫亘在兩個世界之間。
應向沂看了一會兒,有種莫名的力量吸引著他走上前去,杜臨晝的囑咐被拋諸腦後,他試探著伸出手,觸碰結界。
預料中的排斥情況並沒有發生,波紋親昵地托住他的掌心,能感覺得到,結界很歡迎他。
應向沂不由得揚了揚唇,就當他準備收回手的時候,面前的水鏡慢慢變得清晰起來,映出他的身影。
應向沂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結界之上,他一身緋紅如火的嫁衣,頸上扣著一條二指寬的銀白項圈,好似被人刻意打上的標記。
後頸隱隱作痛,想起那人說過的驚喜,應向沂生生被氣笑了。
很好,幹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