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落日大旗(下)
北斗這八個字很短,但在三人耳中,卻不啻驚雷。直到已經出發,魏懷貞耳邊彷彿仍響著師傅這句話。他下意識地按了按前心那本《兵法心得》。這本書還是薛庭軒當初頒給五德營所有識字的士卒,要求每個人都熟讀此書。只不過書是頒下了,真正能靜下心來熟讀的卻並沒幾個。魏懷貞卻是從不離身,朝夕研讀,已然能夠背誦如流。這書篇幅也不是甚大,所說甚是兵法精要。對照這本《兵法心得》,師傅定下的正是其中所言的「十二詭道」中第二條「用而示之不用」。
師傅多半並不曾讀過這部《兵法心得》,但其中細微之處,分明與兵法合轍。看來,兵法適用之處,實遠超自己的想像。只是事已燃眉,一點都不能再耽擱。本來楚都城已被包圍,若要行刺,自是待月黑風高之時再出城為好。然而司徒郁和北斗都知道,楚都城未必能頂得到天黑,因此只有借敵軍攻城之時混出去。由於攻城軍隊中混有阿史那部之人,因此有意要找魏懷貞這等會說西原話的,或者脫克茲文德這樣完全胡人長相的才不引人注目。
第一波攻擊正是以阿史那部為前鋒。作為在西原游牧為生的部落,阿史那部並不擅攻城,而且與楚都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是被葵花王朝遠征軍所迫才不得不上前。但就算是被迫,一旦交上了手便由不得自己,唯有奮力廝殺,再顧不得情面了。當第一波攻勢被擊退,阿史那部在城頭留下了幾十具屍首後退卻,北斗領著三人混在敗退的阿史那部中退出城去。
混進阿史那部的陣營時,魏懷貞不禁回頭望了一眼楚都城。現在日交正午,平時這時候城中正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但現在城頭遍插旌旗,雉堞上沾著斑斑血跡,有風吹來,亦帶血腥氣。
阿史那部聚集在陣營最前,葵花王朝遠征軍的主帥泰希禮自然是逼著他們擔當第一波攻勢。阿史那部的人馬向來就沒什麼紀律,現在更是亂糟糟的,剛敗退下來的和尚未衝殺的混在一處,三兩成群地聚在一處喧嘩個沒完。他與脫克茲文德兩人的長相上都不太看得出破綻,北斗與陳嗣倉二人雖然長相與旁人不太一樣,但在這等混亂的局面下,他們又垂著頭,又將帽子壓得甚低,也並不引人注目。只是混在這兒的人群中容易,要找到那泰希禮卻著實不易。魏懷貞看了看周圍,小聲向北斗道:「師傅,接下來該如何?」
北鬥頭也沒抬,低聲道:「等。」
等?魏懷貞實在有些詫異。能混入此間已是相當不易,時間不等人,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他實是不知師傅為什麼還說什麼要等。不過他們身上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飾,在這兒不起眼,若是再往西深入到敵軍主營里,就太過顯眼了,一下就要穿幫。魏懷貞看了看四周,周圍那些阿史那部眾都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處說些什麼。按照五德營軍紀,這等在軍中肆意喧嘩當受極重責罰,但阿史那部顯然沒這等軍紀,說得越來越起勁,聽去倒有大半在說楚都城的厲害。楚都城與阿史那部實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薛帝基本人都有一半的阿史那部血統,這些阿史那部眾其實有不少人並不想攻擊楚都城,但又不得不來,因此有些已是在抱怨了。
魏懷貞正聽著,從楚都城方向忽然傳來一聲炮響。這聲炮來得十分突然,周圍那些正在聒噪的阿史那部眾也全都閉上了嘴,不知發生什麼事,不少坐在地上的阿史那部眾都站了起來,紛紛向東面的營門口擠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場面更是混亂。正在這時,卻聽得有個人厲聲喝道:「楚都城出擊,阿史那部嚴陣以待!」
出擊?魏懷貞險些叫起來。以楚都城現在的實力,居然還敢出擊,只怕連阿史那部都沒有料到吧。更讓魏懷貞吃驚的是這個說話之人分明便是曾來楚都城下書的甘伯雷。一眼望去,只見甘伯雷帶著幾個侍從正打馬穿營而過,應該是見到楚都城有異動,趕緊回主營報告,已然快到自己邊上了。魏懷貞和甘伯雷曾照過面,生怕被甘伯雷認出自己,忙低下頭。好在甘伯雷顧自領著隨從急急從阿史那部營里穿過,也根本沒有注意邊上這些人。
甘伯雷剛過,北斗低低道:「薛帥出擊了,準備向里走!」
魏懷貞一怔。師傅雖然也已在西原很久了,不過師傅的西原話連聽都很勉強,現在居然一下聽懂了。他忙跟上去,在北斗身後道:「師傅,薛帥為什麼這時出擊?」
「給我們創造時機。」
魏懷貞又是一怔,馬上便恍然大悟。的確,自己四人能混入阿史那部還不難,但想混到葵花王朝遠征軍的營中,可能性便已微乎其微。薛帝基這時候開城出擊,雖然是絕無取勝的可能,只是白白消耗自己實力,但至少能給敵軍造成暫時的混亂。以阿史那部的軍紀,遭到衝擊后必定會四處亂走,這當口便有機會混到敵人的中軍里去。甘伯雷方才還叫著要阿史那部嚴陣以待,可現在阿史那部的營地哪裡還談得上「嚴陣」二字,更是亂作一團。薛帝基率楚都城最強悍的火槍騎直撲過來,定能一舉將這兒撕成兩半。
然而,此時的薛帝基也很清楚,就算能夠將阿史那部沖個七零八落,也無補於楚都城的困境。更何況,對阿史那部,他同樣有著一分父母之邦的親情,實是不忍與之為敵。
只是自己的肩頭,擔負的已是楚都城唯一的希望。雖然司徒郁跟他說過,此行不須務求必勝,只要儘可能造成敵軍的混亂便可,便於北斗先生他們行事,但在薛帝基年輕的心中,卻如烈焰熊熊,豪氣沖霄。
楚都城火槍騎。這支兩百人的騎軍在廣袤的西原,是一個讓那些對楚都城不懷好意的人聞風喪膽的名字。雖然死敵仆固部一直很想要消滅掉楚都城,但仆固部掌權的賀蘭如玉一是考慮到楚都城覆滅后將要直接面對阿史那部,二來也是忌憚楚都城這支人數雖少,卻戰無不勝的精兵,這才一直容忍到現在。自從薛庭軒去世后,司徒郁也知道這支火槍騎雖然人數不多,卻是楚都城生存下去的保障,因此對這一隊人馬極為重視,訓練也極其刻苦。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火槍騎這次出擊,還是薛帝基成為大帥以來的第一次。現在敵我實力如此懸殊,雖然擊退了敵軍的第一次進攻后五德營士氣正盛,可現在這般出擊,特別是以火槍騎出擊,勝了也無補戰局,敗了卻要將難得的士氣都為之大損。可薛帝基也知道這已是五德營最後一線生機,若北斗他們失敗,五德營就算固守也守不了多久。
與其在城中苟延殘喘,不如就此孤注一擲,抓住這渺茫的一線生機,再如當年的父親一般,創造一個奇迹出來!薛帝基的心中已是豪氣干雲,當城門一開,厲聲喝道:「火槍騎,隨我沖!」
薛帝基雖然從不曾上過戰場,但幾乎天天都在練習槍馬。薛庭軒當年以「獨臂槍」之號名震西原,槍術之精,盡人皆知。可教薛帝基槍術的老師說過,現在單論槍術,薛帝基實已超越了父親。畢竟,薛庭軒一手已廢,上陣只能單手持槍,薛帝基卻是四肢健全,更兼年輕氣盛。他一聲呼喝,已然率先直衝出去,侍衛他的四個金槍班士兵隨之跟上,隨後才是一個扛著摶電旗的火槍騎士兵。雖然僅兩百來人,這一支人馬衝出城時的氣勢直若天崩地裂。城上的五德營士卒見大帥親自衝鋒,更是齊聲歡呼,一時間倒彷彿不是楚都城被重重圍困,而是五德營穩操勝券一般。
火槍騎最厲害的,便在於他們用的都是火槍。這火槍是以礈石點燃引線,引爆火藥后發射鉛丸。若不及裝填子葯,火槍倒過來還能當普通的長槍使用。西原部眾最重騎射,可再強的騎射在火槍面前亦不堪一擊。當初中原五萬討伐軍兵臨楚都城下,薛庭軒正是以這支火槍騎在討伐軍營中沖了個對穿。不論阿史那部還是仆固部,對火槍騎都是忌憚無比,特別是賀蘭如玉,做夢都想著能得到火槍的秘密,然而楚都城對這秘密守得極嚴,這麼多年來根本不曾泄漏半點。
縱然兩百火槍騎還不足以整個戰局,也要讓你們膽寒!薛帝基想著。他的坐騎極其神駿,又第一個衝出來,此時已是沖在了最前。這還是他有意不讓戰馬全速疾馳,以免與身後拉得太開,饒是如此,他與四個金槍班仍是離身後的大隊足有三四丈的距離了。而前面不到百步之遙,便是敵軍的營門了。遠遠望去,只見一些阿史那部眾正擠在那兒,亂成一片。薛帝基在馬上抬起身,厲喝道:「帝基在此,擋我者死!」
這話薛帝基是用西原話說的。他母親便是阿史那部族之人,因此小時候還是西原話說得更流利些。薛庭軒當年曾入贅阿史那部,因此確切說來,薛帝基的真正名字應該是「阿史那帝基」。那時薛庭軒以精妙的手腕將阿史部中分化拉攏,當阿史那部要推舉新一任大汗時,有人提出了新大汗必須要滿足三個條件,一是必須有宗室血脈;二是必須出生在阿史那部中,從來不曾離開過;第三則是當時與仆固部和談,新大汗不能與仆固部有過血仇。結果薛庭軒提出的人選便是滿足這三個條件,尚在襁褓中的薛帝基。只是薛庭軒雖然以手腕掌控了阿史那部的實權,卻也引起了部中實力人物的不滿,因此當薛庭軒東征失敗,楚都城實力大損后,阿史那部便再不承認薛帝基這個大汗了,另選了一個宗室為汗,後來也羞於提起此事。可不管怎麼說,阿史那帝基曾經是阿史那部大汗,阿史那部中三十歲以上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他們也是小時候聽說部族有過這麼一個大汗,卻從未見過,聽得「帝基」這名字,全都心頭一震,心道:「這少年便是薛庭軒的兒子?」
薛庭軒為人陰狠毒辣,不擇手段,傳說當時的阿史那部定義可汗也是被薛庭軒暗殺,因此阿史那部對他實是恨之入骨。只是西原人又最重英豪,薛庭軒英雄豪勇,足智多謀,又很讓阿史那部心折,因此他們對薛庭軒的感覺實是說不清道不明,薛庭軒壯年崩殂,阿史那部聽得這消息時既鬆了口氣,又都有些惋惜。現在薛庭軒的兒子也已長成,他們實是很想看看這少年的模樣,縱然是敵人,他們卻都希望這少年不要折了父親的名頭。
五個阿史那部眾已然打馬上前迎戰。這幾人都是阿史那部中的好手,其中有兩個用的是鐵刺棍,另兩個用的是矛錘,還有一個沖在最前的則是長槍。西原人以游牧為生,食用乳肉為主,因此身軀一般都比中原人要高大,力量也大得多,武器也以錘打之器為多,長槍主要以擊刺為主,在阿史那部中反而用得不多。薛帝基雖然還不曾真正經過戰陣,但這些年來他幾乎天天都在練習槍馬,一見那用長槍的阿史那部眾,便知此人定是本領最強的,必須先行解決。他此時正倒握著火槍,火槍倒過來后反與尋常長槍一般,薛帝基的戰馬亦是快如疾風,那五人剛衝出營門,薛帝基便已衝到了近前。那手持長槍的阿史那部眾正待出槍,哪知薛庭軒手中長槍一伸一縮,一下便刺中那人的咽喉。
這是五德營中流傳甚廣的一式蟠蛇槍。薛帝基從五歲就開始騎著小馬練這一槍,到現在已有十六年寒暑之功。小馬已長成了追風駿騏,薛帝基能刺中的也從最先的一個草垛增加到了五個草垛。雖然那持槍的阿史那部士卒本領不弱,但這等速度之下,他這人也和草垛差不多,還不曾反應過來便要害中槍,人翻身落馬。
幾乎同時,薛帝基身後那四個金槍班也已趕到。「砰砰」數聲,他們不似薛帝基一般要與敵人斗槍,一來便將火槍射了出來。這個距離射箭,對手尚可躲閃,但火槍卻根本閃躲不開,那四個用鐵刺棍與矛錘的阿史那部士卒齊齊中了火槍。其中三人中在要害,立時摔下馬來,其中一個用矛錘的卻傷在了右胸上,一時還不曾落馬,仍是沖向薛帝基。薛帝基待他衝到近前,長槍在矛錘前端一挑,一下將那人掃落馬下,喝道:「沖!」
迎戰的五個阿史那部士卒都是部中好手,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迎上去了,只是以五對五,這五人竟是如此不堪一擊,阿史那部族立時已是心神動搖。攻城時後面有葵花王軍督戰,有進無退,他們也不得不上前,但薛帝基直如神兵天降,殺人亦是摧枯拉朽,這些阿史那部眾不禁都想起了傳說中那個陰險狡詐,卻又英勇無敵的獨臂槍薛庭軒來了,哪還有戰心,陣營彷彿是一個被投入一塊巨石的池塘,雖然只是炸開了一片水花,但立時引起了整個湖面的波動。現在阿史那部的陣營也正如一個池塘,雖然還不能說混亂不堪,但也已是全無章法,任誰都彈壓不住了。
阿史那部此番充任前鋒,陣營扎在了最外圍。這陣營與葵花王軍的中軍有柵欄相隔,此時在柵欄處,已有數百葵花王軍嚴陣以待。葵花王軍主帥泰希禮就在這支部隊當中,端坐在一張大椅上,向邊上的甘伯雷道:「伯雷,楚都城真的出擊了?」
甘伯雷道:「是。」
這看似弱不經風的楚都城,居然還出城迎擊,泰希禮著實不曾想到。他拿過望遠鏡來看了看面前,前方的阿史那部陣營人頭攢動,看樣子竟然有不少人正向這兒湧來。他皺了皺眉,冷冷道:「傳令下去,有敢亂入此間一步者,殺!」
阿史那部與葵花王朝曾有過一次交戰,那一次持續不長的戰鬥,幾乎成了葵花王軍單方面的屠殺,以至於連心如鐵石的泰希禮都有些不忍,破例讓人提前勸降。正是這一場戰役讓泰希禮感到葵花王軍在西原實是一個無敵的存在,根本不會有什麼對手,因此他也是先讓甘伯雷前來勸降楚都城。可是楚都城不僅拒絕了勸降,現在居然還主動進攻。
如果不是瘋子,他們一定有其目的。正如三聖皇所言,以楚都城現在的實力,唯一可以抓住的勝機,就是行刺敵方主將。要實現這個孤注一擲的目標,也唯有以僅存的實力來進行衝鋒,掩飾刺客的形跡。如果退下來的阿史那部眾有不顧一切要衝入中軍來的,縱然不是刺客,也是亂軍,自不必留情。
泰希禮想著,嘴角已浮出一絲笑意。楚都動的一舉一動,幾乎如同在照著三聖皇寫下的劇本在演,現在就等那刺客的出現了。固然自己也可以不冒此險,但為了一勞永逸,還是以自身充當一回誘餌。因為楚都城能夠派出的,一定是他們最為精銳的刺客,若不斬草除根,安知他們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想到此處,他小聲道:「伯雷,一切都安排好了?」
甘伯雷點點頭道:「安排好了,希禮將軍請放心。」他頓了頓,低低道:「只是有件事,希禮將軍,楚都城這支衝鋒軍兵鋒之銳,出乎我的意料,那些蠻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很快就要衝到這兒來了。」
泰希禮道:「是啊,他們居然也有火槍。」
話音甫落,又是一陣「砰砰」的火槍發射之聲,這回已是極近了。那是火槍騎突破了阿史那部,馬上就要衝到中軍。聽得這陣火槍聲,泰希禮與甘伯雷都不由有些動容。
阿史那部沒有火器,用火槍對付他們自然是勝券在握,但楚都城這支衝鋒軍竟然來得如此之快,也讓他們有些吃驚。此時已有一些阿史那部眾退到了中軍前,他們亂糟糟一片,步騎都有,全無章法。好在人數還不是很多,不過數十個,絕大多數應該是向兩邊散開了。這幾十個人一退入中軍,一個葵花王軍的軍官厲聲喝道:「兩邊散開,不得驚擾泰希禮將軍!」
這軍官的西原話說得遠沒甘伯雷好,但也足夠聽得清楚。那些阿史那部眾一路敗退下來,實是對楚都城的火槍騎聞風喪膽,能讓別人去抵住一路勢如破竹的火槍騎,自是求之不得,聞聲人流馬上中分為二,讓開了駐守中軍正中的這數百名葵花王軍,散到了兩邊。
也就在這些阿史那部眾退入中軍之際,一陣馬蹄聲已如被狂風捲起的暴雨般洶湧而來,正是火槍騎。
火槍騎已如燒紅的利刃插入凝固的脂油一般,一路直衝而來,兩百來人的兵力到現在也還有一百九十來人,損失可說微乎其微。薛帝基仍是衝鋒在前,戰甲之上也已沾滿了鮮血。
血猶未凝,仍帶腥氣。薛帝其亦不曾想到居然衝鋒會如此順利。前方數十步外已是意外的空曠,一些葵花王軍正立在柵欄后。這些葵花王軍與張惶失措的阿史那部眾全然不同,雖然火槍騎馬上就要到近前了,但他們卻連動都不動。而就在這支隊伍後面,有一些侍從模樣的人簇擁著一個身著華麗盔甲的男人。所有人都站著,或者騎著馬,唯有此人坐在一張大椅之上。顯然,此人多半便是葵花王軍的主帥泰希禮了。
北斗他們,應該也已經到了此處吧。然而薛帝基的心中彷彿已經噴出了烈焰。敵人的主將就在這麼近的地方,只消將這主將刺死,就算北斗未能成功也不要緊。
薛帝基只覺握著火槍的手掌里已滿是汗水。他的槍馬之術習練得精益求精,縱是教他槍術的金槍班首領也稱許他有出藍之勢。現在離那個叫泰希禮的敵軍主將不過數十步之遙,以自己的快馬,那真箇是一蹴而就。本來司徒郁跟薛帝基說過,火槍騎的任務就是盡量造成敵軍的混亂,還得及時退出。現在殺到了這地方實已遠比預想到的要深入得太多,薛帝基實在禁不起一舉刺死敵軍主將的誘惑,已再顧不得一切,將火槍舉了起來,雙足踢了一下馬腹。
火槍的有效射程也不過數十步。再往前一些,那敵將定要被一槍斃命。薛帝基尚在少年,正是氣盛之時,一念及此,罔顧其他,立時便又向那柵欄衝去。他身後的金槍班一直守在他邊上,本來到了這兒應該趁著銳氣尚在及時殺出重圍,但大帥居然接著向前衝去,他們哪敢不從。而薛帝基與金槍班一衝上,火槍騎更是沒一個落人,人人奮勇爭先。雖然只是不到兩百人的騎隊,但這般疾沖,氣勢之盛,已不啻千軍萬馬。只是還不待他打馬上前,前心忽然一疼,坐騎亦發出了一聲慘嘶,一下側翻在地,壓住了薛帝基。這匹馬極是高大神駿,倒下來時薛帝基哪裡還閃躲得開,「喀嚓」一聲,已將薛帝基的左腿也壓斷了。
當火槍騎在柵欄前發起衝鋒時,柵欄后葵花王軍的帶隊軍官見此氣勢也不禁有些動容。先前與阿史那部一戰時,阿史那部也曾以騎兵突擊,但那些一輩子都生活在馬背上的游牧人衝鋒時仍及不上火槍騎這等氣勢。只是葵花王軍最尚軍功,不論大小軍官,一律都是從戰場上升上來的。眼見火槍騎要排山倒海一般衝來,那軍官並不驚慌,一下拔出佩劍舉起,喝道:「開火!」
「砰」一聲巨響,柵欄后第一排的的葵花王軍開火了。他們用的,竟然也是火槍。五德營的火槍還需用燧石點燃引線,有時引線受潮或都斷了,還會啞火。葵花王軍的火槍卻並不需點火,而且啞火的極少,這一槍放出時更是整齊劃一,以至於聽來只有一聲巨響。第一排原本單腿跪著,放出一槍后,彎曲的腿一直,人趁勢已退到後方,原本他們後面一排的士兵便上前一步,單腿跪地,又是一排火槍放出。
五德營也有個三疊陣,便是以三排士兵輪番放出火槍,與葵花王軍這陣勢極為相似。但由於五德營的火槍裝填子葯和點火都相當不便,三疊陣的空隙便很大。當楚都城裡精於匠作的苑可珍去世后,再沒有一個能接武苑可珍的能工巧匠,後來火槍與三疊陣都沒能再得改進。葵花王軍這陣勢卻有五疊,他們的火槍亦是比五德營的火槍厲害得多,子葯都是事先一份份裝好,只需充填即可,效率也遠遠高於三疊陣。五排人輪番發射火槍,只短短片刻,便已過了三輪,每人都放出了三槍。但只這三輪火槍,面前的火槍騎已然倒下了五分之四。柵欄外,火槍騎有些是坐騎中槍,連人帶馬倒在了地下,還有些則是騎者中槍,戰馬失了駕馭,胡亂跑著,不時發出幾聲慘嘶。而薛帝基,正是倒在了第一輪火槍的轟擊之下。剩下的三四十個火槍騎極是茫然。火槍騎在西原實已如同神話一般,火槍騎自己也堅信縱然整體實力不如阿史那、仆固兩部,但火槍騎仍是無敵於西原。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葵花王軍面前火槍騎竟是不堪一擊,縱然逃過了這一輪猛攻,但勇氣與信心都已失去了。正在茫然,從前方忽然有一道火光衝天而起。
那是薛帝基放出的信號彈。楚都城除了火槍騎以外,還有一樣威力最大的武器叫火天雷。火天雷是以昔年風軍團的飛行機變化而來,能飛數里之遙,但是需要精確定位,而且楚都城的火天雷一共也不過二十多枚。這已是最後一手了,而且火天雷落下,也根本不辨敵我,若不能在之前逃開,連自己也要死在轟炸之下。但薛帝基年紀雖輕,五德營骨子裡那股寧折不彎的傲氣都半分不減,已覺左腿已斷,同來的火槍騎也已十喪八九,此番衝擊實是全軍覆沒,他已無生還之念,剩下的唯一個念頭就是喚來火天雷,與數十步處這個葵花王軍的總帥同歸於盡。他前心中了一火槍,人也被坐騎壓得不能動彈,明知必死,心中卻更是不甘。雖沒有力氣舉起火槍施放,但信號彈只須點火即可,當即將那信號彈放了出去。
這是大白天,信號彈的火光不太看得清,但到了半空中炸開,凝成了一團濃煙卻久久不散。泰希禮見那領頭敵將臨死之前還放出這般一個信號,怔了怔道:「伯雷,他要做什麼?」
甘伯雷雖然去過一回楚都城,但這火天雷之事乃是機密,自然也不會讓他知曉。但甘伯雷也知道薛帝基此舉必定有其用意,他拿起望遠鏡看了看,卻見那團煙氣到現在仍然不曾散去多少,別個也沒什麼了。正在詫異,忽見煙氣后飛來了密密麻麻地數十個小點。他心頭一凜,叫道:「希禮將軍,這是楚都城那種會飛的雷!快閃避!」
葵花王軍的火器要勝過楚都城許多,但並不曾開發出會飛的雷來。雖然在楚都城裡不曾發現什麼端倪,但西原上一直傳說楚都城有這種會飛之雷,能在數裡外轟擊敵軍。此時見到空中飛來的這些飛鳥一般的小點,甘伯雷一下便想到了這個傳說,心中便是一沉。
泰希禮心知甘伯雷心細如髮,所言多半有中,暗道這也不可不防,反正敵軍已經折損了絕大多數,正待下令讓柵欄前的部隊回撤,忽聽得身邊侍衛厲聲喝道:「站住!」叫得大是急切。泰希禮扭頭看去,只見一個阿史那部眾正猱身向他衝過來。
這人正是北斗。北斗一直在循機下手,但泰希禮身邊守御如此嚴密,根本不允許阿史那部眾上前,他們雖然退了下來,卻一直無法靠近泰希禮,北斗已是焦急萬分。待見到薛帝基衝鋒失利,已是必不生還,他心中更是有若火焚。
北斗的前半生身份極是複雜,曾經是攻打楚都城的中原討伐軍一員。後來受薛庭軒感召歸順,卻仍有一個誰也不知曉的身份,在為一個異族效命。只是當薛庭軒東征失敗,歸途中遭到仆固部賀蘭如玉襲擊,眼看要全軍覆沒之際,北斗終於決定將自己的命運與薛庭軒縛在一起,共同進退。此後,他再沒起過二心,當楚都城的宿將一個個凋零,他更與司徒郁二人撐起了岌岌可危的楚都城,直到現在。
現在,已是楚都城的最後關頭了。以北斗之能,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挽狂瀾於既倒。待看到葵花王軍這等戰力,北斗更是絕望。這樣一支紀律嚴明的部隊,縱然真能刺殺了敵軍主將,無非給他們造成一點波折而已,仍擋不住這支大軍的滔滔去勢。然而,就算明知無能為力,他仍是不甘心。
縱是最後一搏,也要竭盡全力!此時他與陳嗣倉兩人夾雜在十來個阿史那部眾中,魏懷貞與脫克茲文德已不知到了何處,應該能沒能混到此處。可他們也被葵花王軍擋在了外圍,根本到不了近前。但北斗是何等本領,將身一縱,已然閃過了兩個守在泰希禮外圍的葵花王軍,利矢般直衝向泰希禮。
他動作之快,實不作第二人想。雖然離泰殺禮還有二三十步之遙,但幾個起落,便已閃到泰希禮身前五六步遠之處。雖然早有準備,但泰希禮也不曾想到這刺客居然會有這等本領,他的侍衛雖然都很強,只是看樣子沒一個能擋得住這刺客。一剎那,泰希禮的臉也變得煞白。
就在北斗的短刀要刺入泰希禮前心這一瞬間,邊上的甘伯雷厲喝一聲,一劍斜斜刺來。葵花王軍的佩劍比中原的劍要細長許多,甘伯雷的劍更是只有劍而無鋒刃。這等劍,便只能刺而不能砍削,只是如此一來速度也就更快。北斗動作雖快,甘伯雷仍是后發先至。北斗的短髮不過尺許,甘伯雷的劍卻要長了三倍有餘。北斗本領雖強,但被甘伯雷一阻,立時不能再前進一步。只擋得甘伯雷三四劍,泰希禮那幾個貼身侍衛也已出手,五六柄快劍齊出,盡刺入北斗身體,將北斗刺得如蜘蛛一般。
見這刺客被幹掉,泰希禮才鬆了口氣。雖然與三聖皇預料的一般無二,但這刺客的本領實在超出他的想象。若不是甘伯雷及時出手,那自己說不定還真躲不過這刺客的致命一擊。他正待說句什麼,甘伯雷已是大喝道:「伏倒!」
那是火天雷飛到了。原本他們可以避開此處,但北斗的突然出現拖住了他們,此時時機已失,縱然伏倒也不一定有用。幾人剛伏倒在地,倒覺一片巨響,大地亦在震顫,面前黑煙滾滾。待響聲過去,這些伏倒在地的人抬起頭來,看到面前景像,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火天雷落在了柵欄前大約二十餘步的地方,這地方其實正是殘存的那些火槍騎所在。火槍騎自逃不脫這當頭落下的天雷轟擊,但柵欄后的葵花王軍也受波及,有十餘人被飛散的彈片擊中。見此情景,泰希禮喃喃道:「伯雷,這些蠻人竟然還有這等武器!」
他們這一路東來,都是勢如破竹。一來是因為這支遠征軍最為精銳,二來便是他們用的戰具遠超過沿途那些部族。然而這個小小的楚都城,不僅擁有火槍,竟然還有這等連葵花王朝都不曾有過的飛天炸雷,讓信心滿滿的泰希禮也不禁有些動搖。
如果準頭再高一些,也許真要同歸於盡了。看著遠遠的楚都城,泰希禮已是怒不可遏,喝道:「傳令下去,全面攻擊!」
這支可以說微不足道的力量,竟然是葵花王軍東征以來所遇到的最為強悍的勁敵,實是泰希禮始料不及。如果說先前他還一直抱著招降楚都城的念頭,那麼到了此時他已真正明白楚都城其實根本沒有投降之心。
日已西斜。餘暉中,楚都城頭的那面紅色大旗正迎風招展,彷彿熊熊烈火,也如正滴下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