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鋌而走險(上)
鄭夫人將剛煮好的稀粥端上了桌。桌上已放了三碟腌菜,一碟子是腌乳瓜,一碟子萵筍卷,還有一碟子酸白菜,都是用自家後院里種的蔬菜所制。鄭夫人心靈手巧,這些年廚藝更是精益求精,這三色腌菜雖然極是尋常,做得卻精緻之極,乳瓜一根根排成了菊花形,萵筍卷每一個都一般大小,是用萵筍切成極細薄片捲成的,酸白菜也切成了半寸來長的方塊,每一塊連一點缺口都沒有,放在碟中倒如一堆小小的玉瓦。鄭司楚坐到桌前,還沒端起碗,一見這三碟腌菜,微笑道:「阿容,你也真夠用心的,幾碟子小菜還裝盤,費了你不少時間吧。」
鄭夫人也淡淡一笑道:「倒沒什麼。食之一道,原本就在色香味形四字么。」
鄭司楚挾起了一個萵筍卷放進口中。這其實是北方口味,但鄭夫人是南邊人,按五羊城的腌法來做,不似原先那般咸辣,嚼在口中卻更加脆嫩鮮美。他嚼了幾下,又喝了口粥,看著忙忙碌碌的妻子,心中突然泛起一絲酸楚,輕聲道:「阿容……」
鄭夫人聽得他的聲音,抬頭道:「司楚,怎麼了?」
鄭司楚見妻子容貌依如昔日一般秀麗,但眼角終究已多了几絲細紋。他嘆道:「阿容,我真對不住你。」
鄭夫人心性聰敏,更兼夫妻連心,已知丈夫要說些什麼,微笑道:「兒子都那麼大了,還說這些見外的話。」
她心知丈夫實是個才學冠絕今世之人,當年也是少年得志,也曾經有過叱吒風雲的一刻,可造化弄人,這十幾年來碌碌無為,更被人們說成是賣國求榮之輩。雖然鄭司楚這些年亦是心平氣和,甘於淡泊,但她知道丈夫心中終究仍有那一股永不銷磨的不平之氣。她還待再說一句什麼,卻聽門外有人高聲道:「小師妹在家么?」
這是五羊城大帥宣鳴雷的聲音。宣鳴雷是鄭司楚的多年知交,更是鄭夫人在音律上的師兄。這些年來,也虧得宣鳴雷的關照,鄭司楚才能過得平靜安穩的日子。否則以他背負的這個「賣國賊」的名聲,只怕尋釁之人會日日不斷,讓人難以招架了。
宣鳴雷是楚翰白的拳術和刀法師傅,鄭司楚自己則教兒子槍馬。宣鳴雷一身本領,偏生自己親生兒子沒這個天賦,他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楚翰白身上了,因此教授拳法刀術極為上心。雖然他身為大帥,軍中事務繁忙,但當初楚翰白初習拳術刀法時,宣鳴雷索性把楚翰白帶到自己家中住了足足半年,後來還是鄭夫人實在想念兒子,硬把楚翰白接了回來,宣鳴雷卻說此時乃是習武的關鍵時刻,不能鬆懈,居然天天來鄭家教楚翰白,弄得鄭司楚大為過意不去,鄭夫人也很不好意思,只得讓楚翰白在宣鳴雷的帥府又住了三個月,以至於當楚翰白回家的時候,對父母都有點生份了。現在楚翰白年紀漸長,拳術和刀法也早已習成,宣鳴雷自然不會天天過來,但每隔個十天半月仍來鄭家查看一下楚翰白的練習成果,順便與鄭司楚小酌一番。
鄭夫人聽得師哥的聲音,忙過去撩起了門帘道:「師哥,你怎麼有空來?」她剛把門帘撩起,見宣鳴雷身邊還站著宣鐵瀾,笑道:「鐵瀾,你也來了啊。」
宣鐵瀾上前行了一禮道:「鄭伯伯,師姑,小侄有禮。」
宣鐵瀾的性子與父親大為不同,向來斯斯文文,只是這時甚至有些局促不安了。鄭夫人倒是一怔,還沒細問,宣鐵瀾已道:「師姑,翰白昨晚回家了么?」
鄭夫人道:「很晚才回來。他是不是又在學校惹禍了?」
她心知這兒子雖然在學校里成績極好,可性子之頑劣,亦是數一數二,何況還學成了一身的武藝,經常會惹出點不大不小的事情來。因為鄭司楚不甚好出面,每回都是她去學校向對方賠禮的。昨晚楚翰白回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直到現在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多半是惹是生非去了。不過看他睡那麼死,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也慣了,就不必多想。宣鐵瀾聽得楚翰白回來了,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回來就好,嚇死我了。」
鄭夫人見他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更是詫異,正待細問,鄭司楚已走了出來道:「老在門口做什麼?宣兄,快進來吧,我們喝一杯。」
鄭司楚與宣鳴雷兩人都甚好杯中之物,宣鳴雷更是無酒不歡。不過他雖然是個威然赫赫的大帥,卻更是個懼內之人,因為少年時每飲必醉,每醉必發酒瘋,後來宣夫人便不許他在家中飲酒,在外喝酒也以半斤為度。因此宣鳴雷到鄭家,另一個目的就是過過酒癮。若是平時,宣鳴雷定然老實不客氣地過來了,但此時卻搖了搖頭道:「鄭兄,先說完這件事再喝吧。鐵瀾這小畜生,唉,你快跟鄭伯伯實說,你們昨天幹什麼去了。」
宣鐵瀾骨子裡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對父親卻是望而生畏。他現在已經是個有職事的青年老師,但在宣鳴雷眼裡仍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被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宣鐵瀾也不敢多嘴,苦著臉道:「鄭伯伯,是這樣的……」
宣鐵瀾是做老師的,口齒便給,說得簡明扼要。一開始鄭司楚與鄭夫人兩人還並不如何上心,但越聽越是擔心。楚翰白深夜方回,對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他二人向來不以為意,也知道兒子生來就是這個不服管的脾氣,只消不幹壞事也由著他去了。可是聽得宣鐵瀾說起,他們昨晚居然幹了這般膽大包天的一件事,而那艘船聽起來定不是什麼做正道生意的。如果行跡露在那伙人眼裡,只怕會後患無窮。
待宣鐵瀾剛說完,鄭夫人便急道:「鐵瀾,後來你一直沒碰到翰白么?」
宣鐵瀾點了點頭:「是啊,師姑。昨晚我跟翰白分手后,就一直沒再看到他。」他頓了頓又道:「翰白回家了就好。」
昨晚宣鐵瀾見來的那艘船如此詭秘,已是心怯,但楚翰白偏生要做到底。宣鐵瀾雖然自己離開了,心裡卻更是忐忑,心想這事是自己出的主意,若是楚翰白有個三長兩短,那再也沒臉見鄭伯伯和師姑了。他一直等到了天亮也不見楚翰白,回家后越想越是不妙。他家中是母嚴父慈,這等事沒敢跟母親說,便偷偷跟父親坦白了。宣鳴雷一聽這消息,再也坐不住,馬上拖著兒子過來。宣鐵瀾縱然天不怕地不怕,這時也嚇了個半死,但又不敢不來。待聽得楚翰白已然回家,他真箇如蒙大赦,說話也順暢了許多。
待聽宣鐵瀾說完,鄭夫人向丈夫望了一眼,又轉向宣鐵瀾說道:「鐵瀾,沒出事就好。不過你是做哥哥的,以後千萬別這般冒失了。」
這話雖然婉轉,但也已是在責備了。鄭司楚生怕宣鐵瀾受不了,忙道:「鐵瀾,今天你還要回校備課吧?反正也沒事,就快點走吧,我和你阿爹喝兩盅。」
其實今天休息,宣鐵瀾也不必如此忙法。不過他豈會不知鄭司楚用意?平日里父親雖然向來慈愛,可生起氣來卻比嚴母要厲害多了,鄭伯伯這話自是把自己打發走,讓父親消消氣,這樣此事就消弭無形了。他忙施了一禮道:「是,是。鄭伯伯,師姑,那我走了。」
宣鳴雷見兒子要溜,眼一瞪,只是還沒說出話來,鄭司楚已拉住他道:「宣兄,來,我釀的荔枝酒正好熟了,來嘗嘗吧。小孩子的事,就別生這閑氣了。」
宣鳴雷搖搖頭道:「唉,鄭兄,你也老慣著鐵瀾這小子。」
其實宣鐵瀾不喜練武,與鄭司楚見面亦不甚多,鄭司楚對他根本談不上什麼「慣」字。只是宣鳴雷在家因為懼內,對兒子更要做點威勢出來,嘴上自然要說得狠些。本來還要向兒子發作一通,但自家兒子畢竟不捨得多罵,鄭司楚這般一打岔,他馬上順坡下。有了個台階,便要下個十足。聽得鄭司楚說荔枝酒已然釀成,登時食指大動。原來荔枝乃是南國特產,五羊城裡更多。以之釀酒,更有一番佳果清香。鄭司楚雖然沒宣鳴雷這般嗜酒如命,卻也頗好杯中物,在家無事,便釀酒消遣。初時釀酒之技不甚高,釀出來的酒還帶有酸味,被宣鳴雷取笑了幾回,但幾次下來,釀得的酒越來越甘醇香美,就算宣鳴雷這等酒徒亦讚不絕口。
鄭司楚端出了一壇酒,因為桌上就三碟腌菜,鄭夫人便去給他們炒兩道小菜下酒。宣鳴雷倒了一杯,還不曾喝便贊道:「鄭兄,你今年這酒已經比得上聚味樓的荔香春了。」
聚味樓是五羊城的一家老字號,樓中的燒鵝和叉燒肉最為出名,再就是樓中秘法釀成的荔枝酒,稱「荔香春」。此酒在荔枝上市時開釀,每年也只釀兩缸,共五十壇而已。開壇后,酒色清冽如水,酒香清芬沁脾,被好酒之人視若珍品,宣鳴雷每年都要弄上兩壇來過癮。只是聚味樓的老闆向來視釀酒之法為獨得之秘,絕不肯讓人偷學了去,因此更顯珍貴。
鄭司楚嘿嘿一笑道:「正是荔香春。你覺得有幾分相似了?」
宣鳴雷咂了咂嘴,回味了一下道:「說實話,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也有個八分了。剩下兩分卻也是各擅勝場,只能說是別有風味。」
鄭司楚笑道:「多謝美言。去年其實也已相去無幾,卻被你說得個一文不值。」
宣鳴雷道:「你去年釀成的酒,的也有個八分了,但那兩分中帶有一絲酸腐味,自然就比荔香春差得甚遠。今年這酒,酸腐之味已然盡去,而荔香馥郁,風味極佳,已可與荔香春分庭抗禮矣。」
鄭司楚道:「得了得了,你還拽起文來了。其實說出來一文不值,我以前一直是按釀米酒之法來下酒藥,但荔枝酒乃是過酒,酵頭若是下得稍有不慎,便會出酸腐味。去年試了幾回,偶爾發現下酵后不再加火,便能控制住酸腐之味了。」
釀酒里下酒藥讓材料發酵,然後才能出酒。而溫度越高,發酵的速度也就越快,因此下了酒藥后常要在邊上生火,以保持溫度。宣鳴雷雖然不會釀酒,這些自然知道。他皺了皺眉道:「若不加火,酒味便薄,你又如何解決?」
鄭司楚道:「這個便要時時把握了。因此我在酒缸上設了個活門,隨時倒出一點樣酒來查看,保證缸中不過生,也不過火。待酒一熟,再經過一蒸,將酒收得厚些,如此方成。」
宣鳴雷聽他說得如此複雜,嘆道:「果然人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心思也真得花得足方成。」
他正在感嘆,這時鄭夫人端著兩碟小炒過來道:「師哥,你和司楚慢慢喝,我去收一下衣服。」
宣鳴雷對這小師妹卻是比對鄭司楚更是恭敬,站起來道:「多謝小師妹。翰白醒了么?」
鄭夫人道:「我剛去看過,還睡著呢。師哥,要叫他起來么?」
宣鳴雷手一擺道:「別叫他。」他看向鄭司楚,壓低了聲音道:「鄭兄,你想必也猜到了這兩個小子昨晚撞上的那船貨是什麼了吧?」
鄭司楚也放下了杯子,沉吟了一下道:「雖不敢斷言,但也有七分猜到。是福壽·膏么?」
宣鳴雷長嘆一聲道:「我猜八成是此物。」
所謂福壽·膏,乃是從忘憂果的果汁中提煉出來的一種膏泥。忘憂果乃是一種鎮痛靈藥,在軍中用得很多。上了戰場,受傷難免。而一旦受傷后服用一些忘憂果汁,能夠立刻鎮痛,因此被軍人視作聖葯。只是忘憂果汁雖然效驗如神,卻治標不治本,僅僅鎮痛而已。而且持續時間也不是很長,一旦藥效過去,傷勢惡化,痛苦更甚,因此醫者用此葯時必須慎之又慎,忘憂果的用途也並不很廣。也不知何時,有人發現將果汁乾餾提煉成膏泥后,點燃吸食,能讓人有種無比愉悅之感。這本是到五羊城的海外行商帶來的方法,很快就在五羊城風行一時。一開始尚是殷實人家染上此嗜,漸漸連販夫走卒也多有此好。一榻一燈,清煙繚繞,這般躺個大半天才能起身。在福壽·膏剛風行時,五羊城的執政府還感到這是一條財路,可以抽得不小的賦稅,因此並不干涉,一時間五羊城裡大大小小開了十多家福壽·膏店。但很快便發現,抽得的賦稅遠不足抵銷海外商人的利潤,而染此好的人越來越多,人變得慵懶不堪,也無心正事,整天抱著一支煙槍抽福壽·膏去了,縱然家業破敗也在所不惜。有鑒於此,因此從去年開始,執政府頒布了一條福壽·膏專賣的新政,規定凡是福壽·膏必須通過官店售賣,並且將福壽·膏店也關停了一半。這條新政本意是為了將福壽·膏的售賣控制在一定規模之內,但此物已成燎原之勢,明令專賣只是給走私更大的利潤空間,專賣法實行了大半年,明面上的福壽·膏店是只剩了一半了,但福壽·膏的售賣卻反而更加泛濫,市井之中也很容易便能買到了。雖然宣鐵瀾語焉不詳,但宣鳴雷和鄭司楚都猜到了那艘行蹤詭秘,在半夜卸貨的多半便是一艘福壽·膏走私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