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避禍北上(下)
父親道:「其實,我要跟你說的,也只有一句話。」他頓了頓,問道:「翰白,共和是什麼?」
我只道父親要關照我飲食起居一類的話,沒想到居然會說得如此之大。共和是什麼?學校里很早就上過,照本宣科,我也能倒背如流,說道:「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一切權力歸於民眾,共濟和衷,砥礪前行,是謂共和。」
父親點了點頭道:「背得不錯。那帝制呢?」
我道:「一人專制,即為帝制。爸,我的成績一向來都是全校數一數二的。」
我也沒想到父親在這當口考我功課來了,不禁有點委屈。他應該知道我雖然自知有點頑劣,不服他的管教,可學習從來都沒差過,所以媽才會慣著我。父親輕嘆了一聲道:「那你知道為什麼實行共和制的五羊城,為什麼能在這個大齊帝國存在?」
我道:「因為五羊城是一個特別區……」
說到這兒,我已說不下去了。五羊城是個特別區,這句話在教科書上寫得明明白白。那時我也問過老師為什麼五羊城是特別區,特別是教科書里說了那麼多帝制的壞話,卻甘心向霧雲城那個帝君稱臣,這不是與「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八字抵觸了么?可那時老師也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說這是時勢所限,不得不然。我對這事其實一直很好奇,可就算問宣叔叔,他也一樣諱莫如深,總不肯說到底為什麼。我看向父親,隱隱已覺得父親現在會告訴我了。只是他的眼神卻一下閃到了別處,說道:「特別區的特別,就在於這個國家曾經是一個共和國,五羊城是這共和國殘存的火種。」
我不由暗暗失望。父親還是沒跟我說什麼,我道:「那又怎麼樣?」
「星星之火,必將燎原。只是一定要保留這火種,不讓它熄滅。」父親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些,彷彿他內心也有點激動,「儘管換來的只是這一世罵名,但我從不後悔保留下了這火種。翰白,你這次去帝都,我相信你會有自己的判斷,但有一點我希望你答應爸爸。」
我心頭忽地一沉。父親雖然對我管教嚴厲,但從來也沒有強要我如何過,可現在他竟然是明說一定要我做到。我道:「萬一我不覺得這是對的么?難道也要違心答應?」
父親一怔。顯然他也沒想到我會如此回答,眼裡閃過了一絲陰瞖。過了半晌,他才道:「有些事,需要的是內心的信念,縱然一意孤行,也仍要走下去。翰白,我希望你將來能守護這顆共和的火種,至於你願不願,我不強求。」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我猜,就算父親,其實也有點懷疑他做得對不對吧?只是看著他,我也不知怎的心中一軟,說道:「好的,爸,我答應你,就怕我沒這能力。」
父親長吁了口氣,伸手拍拍我的頭道:「你這小子一定比我強,如果將來沒這能力,那准不是我兒子!」
這時媽在一邊斥道:「司楚,你跟翰白鬍說八道些什麼?快點睡吧,後天就要走了,明天還得準備些路上吃的。」
第二天媽果然忙了一整天。因為舅舅愛吃桂花蟬,她雖然一樣不碰這種東西,但還是仔仔細細地鹵了一大盆,給舅舅帶著路上吃。又給我準備了大包小包的衣服,鞋子都準備了好幾雙。
這一天過得很快。當第三天一早,我還沒吃完早飯的時候,舅舅的馬車便來了。媽除了給舅舅準備的那盆滷水桂花蟬和荔枝酒,卻還帶了一大包鴨肫肝。這個東西是她最愛吃的零食,平時買點來常跟我搶,有時瞞著我吃個精光,這回她居然留了這許多。她絮絮叨叨了一陣,又對舅舅道:「哥哥,翰白這孩子很是淘氣,萬一在……」
舅舅沒等她說完便搶道:「阿容,你也別瞎擔心,不會有事的,翰白遠比你想的聰明。」
媽有點訕訕地一笑,說道:「好吧,哥哥,那你路上小心。」
舅舅一怔,看了看邊上的父親,說道:「司楚兄,你真不願送翰白了?」
父親淡然一笑道:「要說的都說過了。兒子大了,總要飛出去,也遲早會回來的,不必多說了。」
舅舅點了點頭道:「也好。」他拍拍我的肩道:「翰白,去跟你媽道個別吧,這一去,回來少說也得一兩年後的事了。」
我點點頭,走到媽媽身邊,抱了抱她道:「媽,你真不來送我了?」
媽笑道:「你都這麼大個人了,還要媽送么?」她在我頭上輕輕拍了拍,笑道:「怎麼,捨不得媽么?」
我正想說哪會捨不得,可這話剛到唇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對父親我倒沒有什麼捨不得,但要離開母親,真箇有點不習慣。舅舅雖然對我很好,但我不知道舅母對我怎麼樣,可就算再好,也肯定不會和媽一樣。不自覺地,我在喉嚨里咕嚕了一聲,低低道:「嗯。」
媽怔了怔,卻也嘆了口氣,小聲道:「沒關係,過一陣,我就勸勸你爸,我們一塊兒來霧雲城算了。」
父親在一邊輕輕哼了一聲,似是有點不屑,不過我知道他只敢對我凶,對媽卻很有點害怕,如果媽堅持要來帝都的話,說不定他也會改主意的。我心下一寬,也小聲道:「媽,那你快點叫他來吧。」我心道共和帝制,對你好的才好。父親在五羊城過得灰頭土臉,真不知他為什麼死活不肯離開。他不來碼頭送我,我想多半也是怕被人看到,又惹出一場風波吧。
跟著舅舅出門上了車,駛出一段,卻見父親和媽都站在門口。離得遠了,已不太看得清他們的面容,但他們仍然站在那兒,媽還不時向我招著手。看著她,我只覺眼裡突然一酸,隱隱有點濕潤,只是怕舅舅發現,裝著拉上車簾的樣子趁機抹了抹眼,這才道:「舅舅,我們去霧雲城,路上得花多久?」
「坐海船,要花上個把月吧。」
我道:「要這麼久?」
「以前沒有如意機的時候,從帝都到五羊城,一般總要花兩個月。現在縮短了一半,已經算得很快了,陸路也要這點時間。」
我肚裡盤算了一下,以前讀到過,從東平城到五羊城,一般的速度要花上半個月時間。東平約略就在帝都與五羊城的中間,如此算來,走陸路的確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不過陸路走得太辛苦,而且打不到打尖的地方便只能露宿,海路不僅平穩得多,而且隨時可以休息,風雨無阻,所以舅舅也更喜歡走海路吧。只是一直呆在五羊城,總覺得五羊城已經夠大了。五羊城有不少異國來的客商,那些人長相和衣著都很是奇怪,以前我也根本沒想到這個世界是這麼大。現在才真正意識到帝國是多麼遼闊,霧雲城已經是遙遠得彷彿在天邊的地方了,可是還有比霧雲城更遙遠的地方存在。那些地方,有朝一日我也能去那兒看看么?
不知不覺,我已想得出神,離家的那一點點哀傷也已蕩然無存。不管怎麼樣,現在有機會去遠方看看,我並不覺得那是一件壞事,反正日子還長。
碼頭在五羊城的南門,離我家也不是太遠。雖然是南門,其實是在城的東南面,面朝的偏是東邊偏北。五羊城自古便傳留下「八大怪」的俗語,其中有什麼蛇鼠蟲蟻好小菜、走路沒有划船快之類,其中一怪便是「南門偏朝東北蓋」。其實這是因為五羊城沿海而建,並不是個方方正正的城池,這南門所在的海灣水很深,因為三面都有遮擋,所以風浪很小,而巨艦也能一直靠到岸邊來,所以才這樣建法。上一回正是和宣鐵瀾來碼頭上,才惹出了這番禍事,這回又來此處,我不由有點心悸。不過舅舅是帝國正使,剛到碼頭口便有一隊親兵過來迎接,一直接到了船前才停下。
待車一停,舅舅道:「翰白,下車吧。」
他說著便下了車,我忙提著包跟在他身後下車。剛下了車,便聽有個人道:「明王,船隻已然準備停當,隨時可以開船。陳大人已在前方等候王爺了。」
舅舅點了點頭道:「好,走吧。」
向舅舅說話的,是個身著帝國軍服的四十餘歲男人。這人向舅舅行了一禮,見我跟著身後,不由一怔,小聲道:「明王,這位小哥是……」
「這是我外甥,這回隨我去帝都的。蔡兄,你在我座艙中給他添個鋪吧。」
舅舅說著,又對我道:「翰白,過來,見過這位蔡意慈蔡叔叔。蔡叔叔是我多年老友,你可別對他失禮了。」
這蔡意慈身材甚高,比舅舅還要高半個頭,長相很是英武幹練。他是舅舅的副手,舅舅有絕世名將之號,這蔡意慈定然也不是平庸之輩。我心想舅舅定是聽媽說我甚是頑劣,怕我對他失禮。其實我雖然愛惹禍,這些人情世故卻也懂的,連忙上前深深作了個揖道:「蔡叔叔,晚輩楚翰白有禮,還請蔡叔叔多關照。」
蔡意慈也並不以為我意,只是向我頜了頜首,小聲道:「明王,老先生現在還不曾回來。」
舅舅站住了,眉頭皺了皺了道:「還不曾回來?」
「是啊。他說開船前一準回來,可現在……」
舅舅已展顏道:「方老這般說過,就不必擔心了,他一準會回來的。去見過陳大人吧。」
五羊城的幾位最高掌權人都來碼頭送行了。現在五羊城的大統制是我的姨公陳虛心。父親說過,姨公是個不世出的大匠,卻非政客,被抬到這個位置,純粹是因為他的身份與地位,實際上他對政事上根本沒什麼建樹。吏、兵、禮、刑、工這五部司中,刑部司長田遇吉、禮部司長王趾青、兵部司長談晚同、工部司長華士文、吏部司長居信廉都來了。五羊城以商貿為本,因此禮部司為五部中重要性第一,王趾青在五人中也最為精幹,人們都說他肯定是下一任大統制了。好在這一次軍方都沒來,軍方首帥余成功年事已高,次帥就是宣叔叔。這兩人當初都曾被舅舅打得一敗塗地,到現在仍心懷芥蒂,所以這次也沒來。不過兵部司長談晚同當初也是軍中名將,應該也和舅舅交過手,但他倒沒有什麼異樣,隨著一眾人等向舅舅道別。其中我姨婆也陪著姨公一塊兒來了。她見到我卻有點驚訝,趁著舅舅與他們寒暄之際把我拖到一邊道:「翰白,你怎麼也來了?」
姨婆還不知道我惹禍的事。我小聲約略講了一遍,她更是吃驚,輕輕拍拍我的頭道:「你這小傢伙,真是會惹事!一點也不像你爺爺。」
我:「爺爺?姨婆,我爺爺當初在五羊城時你見過他吧?」
姨婆聽我這般問,卻是怔了怔,說道:「你父親沒和你說過你真正的爺爺的事?」
我從來沒見過爺爺。以前我也問過父親,明明我爺爺是五羊城前長老鄭昭,一樣姓鄭,我媽又姓傅,為什麼我卻要姓楚?父親也沒有細說。後來我知道父親原來有個五羊城賣國賊的身份,心想他多半是不想我在學校被人唾罵,才讓我改了姓。我還去查過爺爺,對他倒沒什麼壞話,說他一直堅貞守護共和,我怎麼都沒想到居然還有個「真正的爺爺」,不由大為好奇,問道:「姨婆,父親沒說過。難道我爺爺還不是我真爺爺?」
姨婆顯然有點後悔失言,低聲道:「你父親以後會告訴你的。翰白,你舅舅要上船了,快跟他上去吧。到了霧雲城,多聽舅舅的話,別惹事。」
我有點著急,拉住姨婆的手道:「姨婆,你快跟我說,我真正的爺爺是誰?不然我不走了!」
姨婆已是被我逼得大為尷尬,遲疑了一下,小聲道:「這事你千萬不能對旁人說。」
我怎麼都沒料到要離開五羊城了,居然知道了這般一個瞞了我十五年的大秘密。我道:「嗯,我不說。」
姨婆抬頭看了看周圍,才小聲道:「你奶奶在的時候,我約略聽她說起過,說你父親的生父另有其人。」
「他姓楚?」
姨婆被我追問得有點走投無路,低低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翰白,你舅舅要上船了。」
我絕不信姨婆會真箇不清楚,但舅舅此時已經與五羊城那些官員道完別,正準備上船了。這碼頭更是我惹事的地方,若是在這兒再鬧出事來,真不知會是什麼後果。儘管心有不甘,但我還是放開了姨婆的手道:「那,姨婆,我走了。唉,我長這麼大,連自己爺爺叫什麼都不知道。」
姨婆比姨公要有心機得多,但她的脾氣我也算摸透了。她的兒子,我的表叔陳敏思繼承了姨公的手藝,是個極為出色的大匠,那時表叔年紀還不大,我沒上學時常找他玩,他時不時給我做玩具。這些層不出不窮的小玩具精巧絕倫,極是好玩。我上學后拿到學校里,亦是大出風頭。只是因為我借給同學玩,當然收了點錢,錢沒收多少,卻因為那些同學玩得不亦樂乎,連課都沒心思上,被老師發現後來告狀,把我媽氣了個半死,就去找姨婆要她關照表叔別給我做玩具。那時姨婆也答應了,不過我軟磨硬泡了一陣,裝了一陣可憐,姨婆還是答應讓表叔給我做,只不過不准我拿到學校去了。那時我就知道要對付姨婆,最關鍵就是裝可憐。姨婆很是疼愛我,這樣裝可憐對她最有用。果然,聽我說得如此愁腸百轉,她眼裡也有點濕潤了,小聲道:「他叫楚休紅。」
「什麼?」
「他姓楚,叫休紅。」姨婆頓了頓,又道:「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姨婆的聲音里,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慨。我道:「姨婆,你認得我爺爺吧?」
「嗯。」姨婆摸了摸我的頭,「翰白,你爹不象他,你倒長得和他有點象。」
「我這爺爺究竟是什麼人?」
「到北方你就會知道了。」
這時舅舅已經在向船上走去,我也不好再多問,忙道:「姨婆,那我走了。」快步便要跟著舅舅上船,肚裡不住地尋思。我真正的爺爺叫楚休紅?怪不得父親讓我姓了楚。這個叫楚休紅的人到底是什麼人?姨婆說我到了北方就知道了,他難道在北方家喻戶曉么?
舅舅的隨從並不多,但也有二三十個。混在這一堆人中,自是不惹人注目。但我剛上船,卻見那蔡意慈正與舅舅在小聲說著,已是一臉惶恐。耳邊漏到一兩句,似是那個「方老」仍沒上船。現在五羊城的官員已在碼頭送行,不走都不成了,又不能丟下那方老,難怪這蔡意慈也有點急。正在這時,邊上有個人突然走到蔡意慈邊上道:「蔡將軍,方老來了。」
一聽方老來了,蔡意慈一下子松馳下來,長吁了口氣道:「他來了?謝天謝地,還好還好。」他一直鎮定自若,唯獨這時候顯得有點亂了方寸。我不禁頗有點好奇,也不知這方老到底是什麼來路,扭頭看去,正好看到有個人扶著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過來。那老者臉上已是通紅,滿是酒氣,走路也有點踉蹌。舅舅微微一皺眉,走過去小聲道:「方老,您沒事吧?」
那方老抬起頭,咧嘴笑了笑道:「小傅啊,我沒誤了時候吧?」
「沒誤。」
舅舅也沒有再多說,扭頭向蔡意慈道:「蔡兄,扶方老回艙休息去,馬上開船,儘快趕回霧雲城去。」
蔡意慈行了個禮,轉身下去了。舅舅這時才招呼我過去,到了座艙放下東西后說道:「翰白,后艙有個功房,等一會我去那兒,教你一下流星錘的手法。」
我都沒想到這船上居然還有功房,又驚又喜道:「那,舅舅,我就在那兒等你吧?」
舅舅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在船上別亂跑,等我忙完了手頭的事就來找你。」
待舅舅走後,我馬上向後艙走去。這船不小,即使在巨艦屢見不鮮的五羊城,也是屈指可數了。這樣一艘船上,這功房肯定不會很小。待我找到后艙的功房時,船已經離岸而去。
功房的門沒鎖上,一推開,只見裡面十分寬敞乾淨,說實話,比父親教我練功的後院可好得多了。見到有這麼好一個地方,我大覺手癢。現在艙上都在忙著開船的事,這兒一個人都沒有,想怎麼玩都行。我正待進去,忽然聽得一聲極為清越的哨聲。
哨聲是東南方傳來的。我扭頭看去,卻見海天相接處,隱隱有一片黑帆正向這兒駛來,看來是有艘船要進五羊城。五羊城是八方輻湊之地,商貿為本,海船更是絡繹不絕。這艘海船離得尚遠,哨聲倒是如此清晰,也不知是什麼來路。我也不去管他,轉身進了功房,又掩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