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忘年之交(中)

七、忘年之交(中)

我聽他叫我「小小鄭」,不由一怔。雖說我並不姓鄭,不過父親姓鄭,這老頭子原來也認得我父親?我道:「老爺爺,你認得我?」

「我當然不認得你這小子,不過你爹這小子我可熟。」

我抓了抓頭。這老頭來自北方,不過父親年輕時也曾在北方為將,那麼就是夙識了。看他年紀,比父親還要大個二三十歲,定然是位前輩,幸好我沒對他失禮。我道:「老爺爺,請問您尊姓大名。」

他道:「我姓方……你叫我方爺爺吧,別把我叫老了。」說到這兒,他輕嘆了一聲,又道:「唉,小傅把妹妹嫁給了小鄭,他們兩個都是下一代的絕頂高手,生出你這小小鄭,果然也是了得。」

雖然他吹鬍子瞪眼了一番,但這話怎麼聽都是在誇我。看來這姓方的老頭子雖然好勝心很強,見識卻也不弱。我道:「方爺爺,你和我父親很熟么?」

「熟,當然熟。你爹小鄭當年還給我當過參謀。唉,都好多年了的事,他這犟脾氣還那樣吧?直到現在,軍中還有不少人記得他呢。」

我點點頭道:「差不多。」

若是父親在邊上,我也不敢多說什麼。我向來對父親不以為然,他在五羊城又是名聲那麼壞,卻沒想到在北方還真箇名聲響亮,倒讓我生了好奇心。我道:「方爺爺,以前我父親不是和北軍打過仗么?」

他嘆了口氣道:「是啊,打了好多年,小傅跟他兩個,斗得不死不休,我都一直以為總有一個會死在另一個手中,哪想到後來居然成為郎舅之親了。」他揀起地上那銀酒壺,又走到牆邊將木刀放到兵器架上,說道:「小小鄭,你這回怎麼跟你舅舅北上了?」

我也不好說我在五羊城闖了大禍,有人要取我性命了,只是道:「是啊。方爺爺,剛才你用的是什麼刀法?」

我最關心的還是他方才勝我這一招。他的刀法實是平平無奇,就是這一手換刀式大是了得,與我的這一式幾乎一樣,但手法上又稍有不同。他嘿嘿一笑道:「我用的只是軍中的通用刀法,只有這手換刀式是昔年從西府軍習得。可惜我習此刀時年紀大了,結果就練成了這一式華而不實的換刀式,只是我沒想到你這小子居然也會,險些陰溝裡翻船。」

換刀式這種招數,的確如他所言是華而不實,因為宣叔叔雖跟我說能夠出奇制勝,但真正的搏殺中其實很難使得出來。因為萬一有點失誤,那是拿自己性命開玩笑了,我也只敢在這等比試中才行險一用,結果還真箇就出了差錯,刀是換了,卻被他搶了先手。只是聽他說是西府軍云云,我詫道:「西府軍?」

他道:「你會斬影刀,居然不知西府軍么?這斬影刀是當初西府軍都督……」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道:「算了,幾十年前的事了,你這小子自是不知道。小子,不過說真話,如果和你真箇生死相搏,老頭子實是鬥不過你的。」

我實是哭笑不得。他這話雖然自承生死相搏鬥不過我,其實卻是在吹噓比試時贏過了我,不過他總算還沒有吹過邊。我道:「對了,方爺爺,你怎麼會跟我舅舅來五羊城的?」

他若說是舅舅的從人,年紀也大太了點,而且舅舅對他也甚是禮遇,不像是對工友的樣子。他又是嘿嘿一笑道:「小子啊,我可是出生在五羊城的。幾十年沒回來了,就想回來看看。」他說罷,擰開了酒壺蓋啜了一口,嘆道:「歲月催人老,可惜沒見到你爹小鄭。不過真見了他,只怕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聽他又說起父親,我更是好奇,只待再問問他,可他卻先道:「小小鄭,你爹教過你兵法么?」

我道:「教是教過……」

「哈,那你一定沒用心聽!小鄭當初可是有天下第一名將之號,小傅都見他沒脾氣,怎的生出你個小小鄭來卻連兵法都不通。」

我臉微微一紅。他說得倒是八九不離十,父親教過我兵法,但那時因為我剛知道父親居然在歷史課本上都有名字,卻是這麼壞的名聲,又想自己這輩子也根本不想當兵,所以實在不想聽他說什麼行軍兵法之類,父親講了幾回,見我聽得馬馬虎虎,也就沒再多說,便只是教我拳腳刀槍了。我道:「方爺爺,這和兵法有關么?」

「當然有關。」他將酒壺擰好了蓋放進懷裡,說道:「小小鄭,刀劍之道,一共是三個字,你知道吧?」

我道:「是技、力、速。」

這話不論是父親還是宣叔叔,都這麼說過。其實不僅是舞刀弄劍,槍術拳腳,包括一切能打鬥的,無一不脫這三個字。他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學的刀法不過軍中通用刀法,實遠不及你的斬影刀,這『技』字已落了下風。至於力量和速度,更是比你不過了。可你知道你為什麼反敗在我手下?」

我心中雖然有點不服,心想剛才我還是閃過了他的進攻,若是再斗下去,他是必敗無疑,不過方才那一刀,說到底我還是輸了。我道:「方爺爺,難道您是靠兵法贏了我?」

他點了點頭道:「我的體力,其實也就是出得一刀,再出第二刀便不能夠了,所以要和你一招定勝負。你答應下來,此時便是兵法中說的『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我道:「不可勝?這是什麼意思?」

他摸摸我的頭道:「對敵雙方,一方不論有多弱,總也有不輸之機。比方說你小的時候淘氣,小鄭要打你屁股,你往床底下一鑽,小鄭鑽不進來,豈不就是你的不可勝?小小鄭,這便是兵法。」

父親和我說兵法時,卻從沒說得如此淺顯易懂。我道:「啊,也就是說,只消揚長避短,便至少可立不敗之地,是不是?」

他笑了起來:「小小鄭果然是小小鄭……」

他還待再說,我忙道:「方爺爺,我叫翰白。文翰之翰,明白之白。」

我沒敢對他說我不姓鄭,不然得解釋個半天了,可老聽他叫我「小小鄭」也未免難受。他道:「喔,這名字是你媽取的還是你爹取的?」

我道:「我也不知道。聽我媽說,是取自『白馬翰如』一句。」

他一怔,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道:「我媽說,就是跑得快的白馬的意思。」

他打量了我一下,又是嘿嘿一笑道:「白馬?準是你媽取的名。小子,你長得像你媽多一點吧,倒不是太像……」他說到這兒,眉頭卻是一皺,似是想起了什麼,又仔仔細細看了看我。我被他看得有點發毛,道:「方爺爺,怎麼?」

他搖了搖頭,似是要把什麼想法甩出腦海去,定了定神才道:「沒什麼。你是叫翰白吧?這名字倒不錯。」

我實在有點疑惑。他打量我的那樣子,很難說是因為我的名字。難道他和我父親有仇?這倒也未必不可能,只是他剛才還口口聲聲說著「小鄭」,叫得大是親熱,還說父親做過他的參謀,實在很難相信他和父親有什麼宿怨。還沒等我再問什麼,他已然道:「小小鄭,你還要呆這兒么?我得回艙歇了,這把老骨頭可熬不住。」

雖然我跟他說了名字,可他還是管我叫「小小鄭」,看來這三個字比「翰白」兩字順口,他也叫慣了。我站直了道:「方爺爺,那您走好。」

他喝了口酒,揚長而去,我卻不似他那樣乏力,剛才這一輪比試根本沒消耗什麼力量,拿起木刀來接著練習。雖然這老頭子並不討厭,只是他最後那怪異的舉止總讓我有點放心不下。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來,也許當初父親南下的時候和他還是結下了些仇怨?北方當初復辟帝制,與南方有過一場大戰,父親就是因為這場戰爭身敗名裂,被說成賣國賊的。不過有舅舅在,諒他也不會對我不利。他說的「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這句話倒是大有道理。那一次我在拳場輸給了黑鼠,就是一開始想以斬鐵拳先聲奪人,而那黑鼠的力量卻要比我大得多。而這老頭子就是自知技、力、速都不及我,唯一有取勝之機的就是那一招換刀式,因此一開始就設足了圈套讓我鑽,抓住機會以換刀式來取勝。

看來,兵法也並不是我當初想的那樣沒用。

這一練卻有點忘了時間。雖然夏天白天長,不知不覺太陽也偏西了。我還在練得起勁,忽聽得舅舅在門口道:「翰白。」

我收了刀,卻見舅舅正站在功房門口,忙過去道:「舅舅,你辦完事了?」

舅舅道:「是啊。」他看了看周圍道:「方老來過了?」

我道:「嗯。舅舅,這方老是誰啊?」

舅舅笑了笑道:「你大概不認得他了。你知不知道五羊城七天將這名號?」

我道:「這個當然知道,宣叔叔也是其中之一。」

我剛說出「宣叔叔」,便有點後悔。媽跟我說過,宣叔叔原本和舅舅是同門師兄弟,只是宣叔叔和父親南下,就與舅舅分道揚鑣了。如果說舅舅當初恨父親大概有七分,那麼他恨宣叔叔就是十足十。現在因為媽的緣故,他和父親算是盡釋前嫌,可與宣叔叔卻是完全沒有緩和,所以他每回來五羊城,宣叔叔也從來不敢出現,連這一次舅舅作為北方來使,宣叔叔這個五羊軍首將最終也沒來碼頭送行。果然,我剛一說宣叔叔,舅舅便恨恨道:「宣鳴雷這吃裡扒外的王八蛋,他算什麼七天將,只是當初有一個戰死了替補上去的。五羊城七天將,一共有三代,方老是第二代,跟你爺爺是一代人。」

舅舅果然一聽到宣叔叔就如此刻毒。我也怕他再罵出什麼不好聽的來,忙道:「我爺爺?」

如果是以前,說到爺爺,我也從沒什麼疑問,便是五羊城已故長老鄭昭。只是就在方才,姨婆跟我說過,我真正的爺爺是一個叫楚休紅的人,心裡不免咯噔一下。舅舅道:「是啊,你……爺爺。」

他雖然說得很是順暢,但在「爺爺」這兩個字前還是稍稍頓了頓。顯然,他也已經覺察到說漏嘴了。我道:「舅舅,你是知道我真正的爺爺的吧?」

舅舅眼裡突然閃過了一絲異樣的神情。看到他這神情,我已然心知肚明。其實也不難猜,父親姓鄭,他卻讓我姓楚。舅舅是我至親,無論如何,他就算不問父親,也會問問我媽這是怎麼一回事。父親雖然對我凶,但他與宣叔叔一樣,在老婆跟前根本凶不出來,有什麼話定然老老實實說的,所以舅舅有九成是知道這事的。我心一橫,說道:「舅舅,我媽也跟你說過楚休紅這名字吧?」

舅舅雖然號稱北方第一名將,可這時明顯有點吃驚。他看向我道:「你媽跟你說的?」

雖然他沒回答,但這話實是承認他也知道這事。我道:「是啊……」

我正想詐他一下,舅舅一下板起了臉,斥道:「翰白!你媽說你性子佻脫,不象你爹,我還不太信,原來果然滿嘴瞎話!」

我嚇了一跳,心知自己說得太過份,被舅舅看出破綻來了。我情知若是不承認的話,在舅舅跟前可沒好果子吃,忙道:「其實也不是我媽跟我說的,是有一回我媽帶我去見姨婆,我聽見她們兩個在背後偷偷說起。」

聽我這麼說,舅舅的臉色才和緩下來,說道:「這樣啊。其實你知道了也沒什麼,只不過,在五羊城還不算什麼,到了北方,你可千萬別多嘴。我對方老提起你,也說你是姓鄭的,叫鄭翰白。」

舅舅這樣說,肯定是我媽跟他說起過千萬不要跟我說出實情。她對舅舅這麼說,自然更不會對我說了,我卻說是她告訴我的,舅舅自然一下看出破綻。幸虧我圓謊圓得快,我媽又不在跟前,沒辦法揭破這謊。只是聽他說要我千萬別說出自己姓楚,我不禁有點詫異,問道:「舅舅,我這個爺爺在北方名聲很差么?」

舅舅搖了搖頭道:「不是很差。當今帝君立武廟,祭祀過世名將,你爺爺名列第三,號稱『三軍聖』之一。這樣的名聲怎麼會差?只是當初你爺爺有不少仇人還在世,方老與他就是有切齒之仇,如果知道你是他的孫子,會很麻煩。」

一剎那,我頓時明白那老頭子最後若有所思的一瞬是什麼意思了。我道:「我長得是不是有點象我爺爺?」

舅舅沉吟了一下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我沒見過你爺爺,你爺爺也沒畫像。不過,你父親是你爺爺的私生子,這等事也不甚光彩,所以你還是別亂說為是。」他看了看外面道:「天晚了,去吃飯吧。我怕你吃不慣北方口味,所以叫伙房專門做了兩個五羊風味的菜。」

我道:「舅舅,不用那麼麻煩,吃的東西我不講究,什麼都吃得下。」

舅舅淡淡一笑道:「是么?你倒是個天生當兵的料。」

「吃東西也看得出是不是當兵的料?」

舅舅道:「當然。有些人吃點不慣的東西便會難受。可軍中哪會有那麼多由著你的?很多時候有得吃便不錯了,吃飽了才有力氣與人交戰。所以,挑食的人是肯定成不了名將的。」

我道:「原來是這樣啊。不過我還是愛吃魚。」

舅舅笑了起來:「那你當水軍最合適了。水軍出海,想吃別的都吃不上,魚卻應有盡有。」他摸摸我的頭,又道:「走吧,今天正有兩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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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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