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忘年之交(下)
舅舅這船上的餐廳在最上層,很是敞亮。舅舅帶我進去時,卻見那姓方的老頭子正獨自坐在窗邊,翹著腿看海景。舅舅看見到,立了個正道:「方老。」他聽得舅舅的聲音,倒也站起來道:「小傅,你也來吃飯了啊。」卻又對我道:「小小鄭,你年紀小,得多吃點,能長更高。我們五羊人個子不及北邊人高,這個有點吃虧。」
我的個子其實不算矮,在班裡更是比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不少,比最矮的那個幾乎高出了一個頭。不過他這麼說,我也不好說我其實夠高了,便只是道:「是,謝謝方爺爺。」
舅舅道:「喜歡吃什麼,去那邊點吧。隨便點,只不過別浪費,拿了就得吃光,不能剩。」
這餐廳一角是一處明檔,有兩個廚師等在那兒。見我過來,他們便道:「公子,請問想吃點什麼?菜單上都有。」
五羊城極少有「公子」這等稱呼,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別人這麼叫我,不禁大為新鮮。這明檔是現做的,果然放著兩條大魚,一條是蒸的,已切成了一段段,另一條則還是生的。菜單寫著做法,居然有十來道之多,有些名稱我也沒聽過,心想嘗個新鮮,便道:「師傅,能做兩種么?」
一個廚師笑了起來道:「公子,您只消吃得下,十種都行,只消菜單上有,就做得出來。」
我道:「我一個人吃,不用太多了,這個松子魚來一份,還有個煎封魚也來一份吧。」
那廚師道:「行,公子請稍候。」
他們說罷,兩人便一人切了一大塊魚。一見他們動手,我也嚇了一跳,這兩個廚師貌不驚人,但出手之快,的是高手。不說別人,只說做松子魚前要在魚身上切花,一把大大的廚刀上下翻飛,看去居然極是靈巧。這兩道菜都是五羊風味,做法相當繁複,我媽後來也學著做過,她做菜時已經讓我很是瞠目結舌了,但還是遠不及這兩個廚子那麼熟練。也不過片刻功夫,兩塊魚都做得了,熱氣騰騰地放在台上。見我不接,一個廚子微笑道:「公子,您的菜都做得了,還要點別的么?」
平常的松子魚是整條的,我一個人根本吃不了。這條是一塊魚肉做的,樣子雖然沒有整魚那麼好看,但也相當漂亮了。我讚歎道:「兩位的手藝,當真了得!」
聽得我讚歎,那廚子卻也有點不好意思,說道:「公子謬讚。這道松子魚我是跟宮中內務府沙總管學的。沙總管的手段才叫高明,他可以在手掌上切魚皮,魚皮成絲而手掌不傷。」
我怔了怔。手掌上切魚皮這等事,我在學校里也聽人吹牛時說起過。有個同學的父親是五羊城老館子「聽月樓」的主廚,所以一肚子關於飲食的故事,說起五羊城當年出過一個名廚瞿鼎禪,數十年前是聽月樓的主廚,廚藝神乎其技,當初名列「天下八絕」之一的「廚絕」,堪稱當時的第一名廚,有一手絕活就是手掌切魚皮絲,切好后魚皮根根如發,而手掌毫髮無傷,因此那時每每有殷實人家辦宴席,總要請瞿鼎禪卻露這一手。他切出來的這道涼拌魚皮絲本身也不值幾個錢,而他一演示掌上切魚皮,價格一下漲一倍。有一回詩絕閔維丘南遊到五羊城,那時五羊城還有妓院,五羊城艷名第一的「紅酥手」在座陪侍。這個紅酥手長得自然很是漂亮,比我班裡沈寶英還要漂亮,比班上名列第一的何琳鳳也更好看,但最好看的是她的一雙手,又白又嫩,跟剛剝出殼來的雞蛋也似。瞿鼎禪又在表演他拿手的掌上切魚皮時,有個過路的年輕人突然嗤之以鼻。瞿鼎禪聽了自然大不服氣,問那年輕人有何指教,那年輕人說自己的手掌能隨時感覺刀鋒輕重,所以在自己的手掌切魚皮不算本事,有本事要在旁人掌上切魚皮。瞿鼎禪聽了后更是不服氣,於是要那年輕人指教。那年輕人倒也不客氣,叫過紅酥手來在她手上切了一道魚皮,而紅酥手的手掌毫髮無傷。見此情景,瞿鼎禪也驚得目瞪口呆,他這「廚絕」名號被一個過路的無名年輕人壓倒,當即氣得大病一場,從此封刀不做。直到過了好幾年,方才有消息出來,說其實是瞿鼎禪脾氣甚壞,得罪了某個有錢有勢之人,所以買通了那年輕人與紅穌手二人做了這個局來折辱他的。年輕人固然也是個有實力的廚師,實際卻沒有瞿鼎禪的本領高,連自己手掌切魚皮的功夫都沒練成,遑論在別人手上了。當時紅酥手的手上其實是套著一隻天蠶絲手套,這天蠶絲極薄而又透明,卻又堅韌無比,刀不能傷。紅酥手的手上套著這天蠶絲手套,離得遠了,又有魚皮蓋著,旁人也根本發現不了,所以這一回書叫做「計伏瞿鼎禪」。那時我聽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大感新奇,但也多半不信。只是見過了這兩個廚師的手藝,又聽他們說那個什麼沙總管就有這本事,那麼多半不是吹噓的。我道:「手掌上真能切魚皮么?」
那廚師見我不信,從一邊拿過一塊豆腐來托在掌上,運刀切了兩下,又往盆中一放,說道:「我也能掌上切豆腐,不過切肉絲還不成。沙總管的本事高我百倍,你想想便知。」
豆腐一碰就碎,手掌上切也不算難,不過剛好切斷而不傷手,卻也不是人人都能的事,只是我想我也能做到,然而讓我切魚皮我多半就不成了,要想不切到手,就定然切不開魚皮,這份拿捏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卻聽那廚師道:「公子,這兩道菜都要趁熱吃,可要來點酒么?」
我媽向來不准我喝酒,便是荔枝酒都不許。其實我也偷偷嘗過,只不過覺得又辛又辣,實在沒什麼好味道,也就不愛喝。何況舅舅在這兒,我也不敢喝酒,連忙搖頭道:「不用了,謝謝,我打碗飯吧。」想必是剛才我聽他吹牛聽得有點出神,這廚師也覺得我一直呆在台前不走不象個樣了。
打了飯,我端著兩菜一飯走到桌前,舅舅正與那方老在小聲說些什麼,見我過來,舅舅道:「翰白,拿好菜了?吃完了在船上到處隨便走走,小心別太靠近船舷。」
我道:「是。」放下了飯菜慢慢吃了起來。雖然剛才我也沒有在意去聽,但耳畔隱約刮到一兩句「帝君」云云。帝君這個詞,在五羊城其實是禁語,因為五羊城採取了共和制,其實是不承認帝君的;同時卻臣服於大齊帝國,所以名義上又不得承認帝君是最高元首。這矛盾怎麼都解決不了,所以解決的辦法就是不說。我七歲發矇時就想到了這點,還問過父親,父親當時說這是順其自然,其實也就是閉上眼裝瞎子,看不見就當不存在了。每年帝國來使,從擔任大統制的姨公到五部司司長,除了舅舅這一趟,連宣叔叔也得迎送不怠,完全就是個下屬的本份。只是,這樣的狀態究竟能維持多久?帝君難道真箇一直允許五羊城這塊法外之地存在么?
這些事也輪不到我多想,我也不願多去擔心這些與我沒關係的事。從五羊城到帝都,海上得走一個來月,這段時間也著實無聊,好在有這功房,我每天除了補習一下功課,以防拉下,剩下的時間就是在功房練習。舅舅有空時就來指點我一下,這流星錘有他指點,我進步相當之快,雖然還不能用得如他一樣圓轉如意,但三四尺之內,足以指哪打哪。流星錘的威力不小,這段距離里砸中人的話,若是要害部位,只怕連腦瓜子都能砸裂,難怪舅舅說這東西很危險,以前不能傳我。只是作為防身之器,這流星錘的確是件極厲害的武器。只消不被敵人欺近到身邊,那簡直可以說是無敵的。
這段時間,方老有時也來功房看看我,不過他也再沒和我比試了,倒是聊天聊了好多次。他問了不少關於父親的事,我都被他問得有點煩了,可是又不敢不答。說到父親這些年一直在家裡種種菜,養養雞鴨,他怔忡了好一陣,又問道:「那他跟你說過為什麼不來霧雲城么?」
我搖了搖頭道:「他沒說過。」見方老有點失望,我忙道:「不過他跟我說過,他要守護共和。」
方老又是一怔,半晌才嘆道:「小鄭真是個犟脾氣啊,跟你奶奶像吧。」
我道:「我奶奶?」
方老道:「是啊,你都沒見過你奶奶。小鄭沒跟你說過?」
我肚裡已把父親暗罵了兩句。我家裡的事他說得極少,連那個叫鄭昭的爺爺,他說的還沒課本上寫的多,至於我奶奶,他更是沒說過幾句。我因為沒見過奶奶,總不知不覺地和姨婆混為一個人了。我道:「父親好像從來不說。」
方老嘆道:「你奶奶也是個女中豪傑,當初還做過女營統領。」他又摸了摸我的頭,說道:「小小鄭,此番你跟你舅舅去霧雲城,說不定以後我們還會常見面。」
我道:「是么?方爺爺,您現在在做什麼?」
他嘿嘿一笑道:「我這把年紀,當然也做不了別的事,就在教你這樣的幾個小把戲。你到了霧雲城后,很可能會讓你也跟著我。」
我道:「啊,方爺爺,你現在在學校當教習啊?」
「嗯,差不多。」他說著,忽然又道:「還有件事,小小鄭,你要記著。」
我見他說得突然甚是鄭重,順口道:「是,我記著。」
他眉頭一豎,低斥道:「小子,別不當一回事。雖然你舅舅是大元帥,但你若犯了什麼事,他也罩不了你。」
聽他這般說,我不禁有點心慌。我離開五羊城,就是因為惹上了一身麻煩,才不得不跟著舅舅遠走高飛。聽方老的意思,似乎我若是在霧雲城一惹麻煩,恐怕比在五羊城更大。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個安份守己的主,難保不會惹麻煩,忙道:「是,是,方爺爺,請您指教。」
大概見我這副俯首貼耳,恭恭敬敬的模樣,他這才舒了口氣,小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霧雲城是帝都,什麼人都有。你這小子常常會自作聰明,只道旁人不知,結果被人算計了還不知道。」他見我有點想分辯的意思,不等我開口又道:「剛上船那天,我說了一句好刀,你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其實卻是想給我點好看,是也不是?」
我沒想到他原來早就看破了我的用心,大感尷尬。父親跟我說過,無論如何都不要輕視敵人,與其輕敵而失利,不如高估敵人而不勝。因為前者會讓你瀕臨絕境,而後者總會有挽回的餘地。以往我也沒太當一回事,但現在越來越覺這話實是至理。惹事那一晚,我就是低估了押送之人的精細,險些逃不出來,現在又有點低估了眼前這老頭的能力。我道:「方爺爺,那天我真箇有點不服氣,只是後來聽您說了『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那兩句話,茅塞頓開,也自知有這毛病,哪裡還敢對方爺爺您不敬。」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方老年紀雖大,但這幾句馬屁一拍,他也大為受用,點了點頭道:「孺子還是可教也,小小鄭不愧是小鄭的兒子。你爹當初在軍中,就是因為脾氣太硬,惹了主將,若是不是爺爺那時罩得住他,只怕當時就被畢鬍子砍了……算了,不說這些,小小鄭,有句話你可要千萬記著。」他頓了頓,又慢慢道:「叫作『夾緊尾巴做人』。」
我沒想到他鄭重其事說出這麼句話來,險些笑出聲。只是看他說得語重心長,我心裡卻也有點沒來由地感動。舅舅雖然是我至親,但我一共也沒見過他幾次,父親對我嚴厲多於慈愛,我媽則是慈愛多過嚴厲。再往上的長輩,姨公雖然身為大統制,可連我都覺得他有點不通世務,姨婆又是女子,方老這樣的長輩實在很少碰到。就算他這道理聽起來讓我有點想笑,可也覺得出他對我的關心。我道:「是,方爺爺。」
方老道:「這話聽起來有點不象樣吧?卻是我這大半輩子得出來的。小小鄭,你聽說過五羊城七天將么?」
我道:「聽說過。方爺爺,您是第二代七天將之一吧?」
方老一怔,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我,說道:「是你舅舅跟你說的?」
我倒是吃了一驚。他居然一下猜到是舅舅說的,倒也不枉他有這個宣叔叔前一代的同樣名號了。我道:「是啊。」
「是啊。在五羊城的上下看來,我們這幾個第二代七天將,最終背棄了共和理念,沒把我們罵死就是厚道了,當然不會再提。小小鄭,我也是少年從軍,束髮為將,那時比你大不了多少,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模樣,總覺這世上誰都不能與我爭雄。只是後來方知,我便是在我這代七天將里,排名也是很靠後的,更不要說還有比我更強的敵人。曾有一個我開始根本看不起的對手,與我交手三次,三次都實實在在地敗在了他手上。那時我才算知道,上天生我,並不是讓我天下無敵來著。」
他說了長長的這一段,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扭頭看向我道:「小小鄭,你還很年輕,又集小鄭小傅兩家的血脈為一,誰也不敢預料你的將來,更要韜光養晦,萬萬不可鋒芒畢露,遭人所忌。此次你北上,定然是一位大人物一手安排的。這位大人物順之則無往不利,逆之則掉腦袋都有可能,所以小子,千萬記著方爺爺這句話。」
我跟著舅舅北上,是為了避禍去的,但舅舅也提起過有位大人物專門提起了我,沒想到方老也說起這麼一個大人物。我大感好奇,說道:「是,方爺爺,我記著了。」見他正鬆了口氣之時,我問道:「方爺爺,那位大人物是誰啊?」
舅舅與他都只說「大人物」而不名,那麼此人的地位定然非常高了。我對北方的人物實是不熟,也不知方老究竟有多高的地位,但看舅舅對他的態度,便知他也不會低。他們口中的大人物,只怕真是位很大的大人物了。但方老只是又摸了摸我的頭,說道:「到了你便知道了。到時說不定有人會讓你很看不慣,但千萬別得罪任何人,知道么?」
我道:「是。」心中卻突然想到,舅舅與他說的大人物,難道就是姨婆所言我的那個叫「楚休紅」的爺爺?只是馬上便回過神來,舅舅還說過,武廟中祭祀的過世名將里,我那個爺爺名列第三,是三軍聖之一,那麼他根本已不在世上了,自不可能了。也許,是哪個認得我鄭昭爺爺的人吧?那人還在世的話,定然已經是資格極老的人物了,說不定便是那麼個人。
此時方老已走出了功房,我也收好了木刀,走出門去。
剛掩上門,卻聽得遠處有一聲鳥鳴。
那是海鷗的叫聲。
海鷗總是跟隨著船隻飛行,聽船上的水手說過,這些鳥跟著船隻而飛,一來飛累了可以在桅杆上歇息,二來船尾翻出的浪花會吸引魚群跟隨,捕食會容易得多。這些小鳥也很懂得趨吉避凶,同樣暗合「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這兩句話,看來兵法絕不是當初想的那樣沒用。如此想來,方老所說的要我夾緊尾巴做人,難道也是有什麼喻意?
看著海鷗在水雲之間翻飛,我的心裡不知不覺有一片陰雲襲來。
將來,我的將來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