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改弦易轍(下)
身後的宣鳴雷,竟是一臉光光,連胡茬子都颳了個乾淨!
宣鳴雷有一半狄人血統,年紀很輕就留了一部連鬢絡腮鬍。鄭司楚認識他也有二十多年了,從未見過他不留鬍子的模樣。現在一剃光,樣子與以往大相徑庭,如果鄭司楚與他不是有二十幾年的交情,幾乎都不敢認出來。縱然為將者山崩於前也不變色,可鄭司楚這時睜大了眼,盯著宣鳴雷的嘴不放。宣鳴雷被他盯得發毛,坐下來小聲道:「你別這副大驚小怪的模樣,別引人注目了。」
鄭司楚道:「原來鐵瀾也很像你。」
宣鳴雷剃掉了鬍子,也不是說一下變得極怪,但鄭司楚看慣了他滿面于思的模樣,自然越看越不順眼。其實宣鳴雷身為天下名將,留鬍子時大為威武,一剃掉,竟然有幾分文秀。鄭司楚一直以為宣鐵瀾長得像母親而不像父親,此時才知道,其實宣鐵瀾像父親還更多一些,宣鳴雷鬍子一剃,一下彷彿年輕了二十歲,只是任誰見了都不會相信這個看去有點文縐縐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執掌五羊城兵權的元帥。
宣鳴雷嘴略略一撇,輕聲道:「我兒子,不像我還像誰?少說這些有的沒的,謝兄,明天不能出發了。」
鄭司楚一怔:「不能出發了?」
宣鳴雷點了點頭:「是,情況有變,我的調度之權被收回了。」
復興號是宣鳴雷的旗艦。前番海戰,五羊水軍幾近全軍覆沒,但裝備最好、船速也最快的復興號受傷輕微。五羊城投降后,復興號與那些殘破艦船都停在船塢中,宣鳴雷因為仍是名義上的五羊城元帥,仍可調度這些破船。只是偏生在這當口調度權被收回,鄭司楚不覺心一沉,低聲道:「走了風么?」
宣鳴雷搖了搖頭:「應該不是。看情形,應該是他們準備撈一票走人。」
五羊城之富庶,為天下之冠,每月單是過往商船的賦稅,便是一大筆收入。如今大權已落到葵花王軍手中了,這些收入當然也歸於佩利支配了。於佩利除了留下維持執政府正常運轉的資金,其餘的全都裝在了船上。他那支艦隊,如今已有一半裝滿了財物,再過一段日子,定然會裝滿了。而於佩利這樣做,明顯是準備將這些財物運到別處去。這樣大肆搜刮,自然不會得民心,加上居信廉以一死明志,更是使得民眾的不滿日益高漲。現在還能平靜,一來是被葵花王軍的戰力所震懾,二來也是盼著這些遠來的胡人撈足了走人,權當破財消災了。鄭司楚道:「他們要走?」
宣鳴雷苦笑道:「他們幾艘戰船載重都不算大,裝不下這麼多搜刮來的財物,所以要徵用復興號。這等架勢,自然是要準備走人了。」
鄭司楚伸手按住了酒杯。他現在因為不在執政府任職,許多事並不能知根知底。他喃喃道:「如果僅僅是準備撈一筆就走,只怕反是好事了。」
宣鳴雷點了點頭:「食髓知味,他們嘗到了甜頭,哪會見好就收,自是要將五羊城當成取之不盡的聚寶盆了。」
這一點,他們都看得很清楚。只是鄭司楚知道,如果他們僅僅是搜刮五羊城的財物,也許還是個最善意的結果了。葵花王軍一奪得權力,馬上就大肆進行福壽·膏買賣。僅僅就這些天,五羊城的福壽·膏館竟然多了這麼多家,這已經不僅僅是搜颳了,而是敲骨吸髓,是要將五羊城徹底摧毀的架勢。殺人不過頭點地,還會激起旁人的憤慨。但若是心智被摧毀,那時就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會起了。雖然現在言之過早,然而看起來,葵花王就是在打這個主意。鄭司楚道:「還有機會么?」
宣鳴雷道:「應該有。司……謝兄,過幾天我們在哪裡碰一次頭?」
雖然並不曾發現跟蹤的人,但他們都知不能大意。這酒館來往的人很多,在這兒碰頭其實更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們還是每碰一次面就換一個地方,而下一處都是在碰頭時才商定。現在不比以前,宣鳴雷的一舉一動難保不會引起葵花王軍的注意,因此他連這一部鬍子不惜剃了,為的就是以防萬一。鄭司楚道:「到時再聯繫,盡量不要事先預定,只消搶在他們出發之前。」
宣鳴雷點了點頭。他也知道自己唯有一次機會,這一次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因此連家眷也得帶走,所以絕不能出差錯。他站起來道:「好吧,到時一有時機,我就來通知你。」
他此番出來,戴了個大草帽。夏季卻這種草帽很是常見,宣鳴雷一戴上,就算對面來人也很難看清他的模樣了。他離座走後,鄭司楚又坐了一會。這酒樓就在碼頭邊,來往的人很多,他觀察了一陣,直到宣鳴雷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也沒有看到有什麼跟蹤的人,他才放下心來,但心裡終有些忐忑。
如果是擅長跟蹤的錦鱗衛在此,定能確保無虞。然而錦鱗衛雖然是鄭司楚一手創建的,但作為共和國的一個小機構,他當初最擔心的就是這支機構會淪為某個人的私人班底,所以從一開始就特彆強調,錦鱗衛只忠於執政府,不允許任何人以私人名義調動,所以就算鄭司楚自己,一旦離開軍隊,錦鱗衛也就視他為路人了。現在經過了這些年,錦鱗衛的指揮使雖然沒變,成員卻已換過了三分之二,恐怕沒幾個人還記得鄭司楚,也不太可能會聽他的指揮了。而鄭司楚自知自己和宣鳴雷都只是戰將,並不是那種精擅跟蹤反跟蹤的人,就算沒發現異樣,也說不定只是自己沒發現,並不能保證沒人跟蹤。只不過等了這許久仍沒發現異樣,想來的確平安無事了。
他把壺中最後一點殘酒倒了出來。酒已只剩了小半杯,桌上的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滷水毛豆也吃得差不多。鄭司楚將半杯酒端到唇邊,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
那是十來個扛著些旗幟的人,領頭的一個扛著面大旗,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恥」字,一邊走,一邊口中呼喊著什麼。他們人數雖然不多,但喊得很是整齊,聽著卻是異樣的響亮,一句「國恥必雪」,再一句「誓死不當亡國奴」。
這些人是五羊城最近出現的雪恥團。這雪恥團一開始並沒有統一的名稱,只不過是一些熱血青年,認為五羊城一戰屈膝,實是奇恥大辱,因此時不時上街灑一些傳單,號召民眾起來反抗。雖然並沒什麼實用,但當居信廉自殺后,便如堆滿了的柴薪上飛落了顆火星,民意登時沸騰起來,幾乎一夜間就多了十倍,而且口號也越來越統一。五羊城一直崇尚以民為本,以人為尚,所以並不禁止遊行,使得示威的聲勢越來越大,現在已經發展成統一旗幟、統一口號的組織了,還有了個「雪恥團」的名稱。
雖然覺得這樣流於形式,鄭司楚對此並不很認同,但也對這些年輕人的勇氣感到佩服。至少,也說明一點,五羊城中並不是死氣沉沉,都安於現狀了。他放下杯子,會了賬,正待出去,忽然聽得外面那些口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有個人在高喊:「你以此資敵,便是大逆!」
這人嗓門不小,離得又不遠,鄭司楚聽得很是清楚。他不由一怔,扭頭望去,卻見那些雪恥團正圍在一艘正在卸貨的船下,這船上的貨已卸了一小半,被他們一團,自是干不下去了。有個漢子正在央求著什麼,這人聲音沒剛才那年輕人大,也聽不出在說點什麼,看樣子卻是急不可耐了。這時又聽得那大嗓門年輕人喝道:「五羊城危在旦夕,你還只想著賺這黑心錢,還算是人么!把他這些東西砸了!」
是在阻止運福壽·膏來吧?鄭司楚想著。自從於佩利廢除了福壽·膏禁令,這些天運到五羊城的商船幾乎有一半是運載福壽·膏的。雪恥團對此亦是深惡痛絕,認為就是因為福壽·膏泛濫,使得五羊城的軍民無力又無心。不過前一陣他們主要是在那些福壽·膏館門前示威,這回乾脆上碼頭來了,也算膽大。
鄭司楚正想著,卻聽得那邊發出了一陣「咣當」之聲,卻十分清脆,竟是瓷器碎裂之聲。只聽得一人哭叫道:「別砸!別砸啊!」鄭司楚又是一怔,此時有不少看熱鬧的人正圍過去,他也夾雜在人群中走了過去。
碼頭,已經砸爛了三四個木箱了。這些木箱里卻儘是一些瓷器碎片,並沒有聞到福壽·膏那種刺鼻味道。那個船主模樣的人已是淚流滿面,叫道:「你們別砸啊,我這一趟已是下了血本,要是賠了,你們這是要我的命啊!」
這人是販運瓷器的?鄭司楚呆了呆。瓷器也是一宗主要的出口物資,頗受海外各國歡迎,五羊城來的海船中,也有許多就是運瓷器的。不管怎麼說,販運瓷器完全不是犯法的事,這些雪恥團為什麼會找這個瓷器商人的麻煩?一剎那,鄭司楚心中有些異樣。這時那大嗓門的年輕人喝道:「你在此時行商,便是幫助侵略五羊城的外敵,便是賣國賊!還敢有臉哭訴!」
這年輕人說得義正辭嚴,極是慷慨激昂,鄭司楚聽了卻是微微皺了皺眉。如果這些年輕人是來阻止福壽·膏登岸的,雖然他並不怎麼贊成這種冒失之舉,但也覺得其志可嘉。然而沒想到他們竟然去砸這些瓷器商人的貨,現在的行商固然都是給那些葵花王軍增添一些搜刮的資本,但也不能說他們就是賣國賊了。這樣干法,這個雪恥團只怕很快就會在民眾中聲名狼藉。只是看那些年輕人砸得起勁,根本沒辦法阻止。他輕嘆了口氣,正待走開來個眼不見為凈,那邊忽然響起了一陣尖厲的哨響。
這是衛戍的哨聲。
五羊城的衛戍有千餘人,全都是身強體健的精壯漢子。此時趕來的,是巡邏碼頭一帶的二十幾個衛戍,大概是聽得碼頭有人鬧事,馬上過來了。這些衛戍手中都拿著短棒,一到近前,便作勢驅散人群,那伙年輕人砸東西時很起勁,一見衛戍卻蔫了,紛紛作鳥獸散,其中有兩個逃得慢的倒霉蛋已然被法繩綁住了手腕,連成了一串。
看著這情景,鄭司楚不由暗暗吃驚。當初在大統制統治末期,霧雲城也曾突發過幾起遊行事件,大統制曾以鐵腕鎮壓,鄭司楚還記得當時五羊城執政府曾經以此指斥大統制背叛了共和,沒想到五羊城也同樣出動衛戍鎮壓了。現在這些衛戍自是聽命於那個名叫杜休倫的人了,只是他們都是五羊城人,動起手時竟毫不留情,木棒揮處,亦是呼呼有聲。看來,杜休倫也是發現再不能姑息了,否則會引發民變。只是他用這等高壓手段,難道不怕使民意更加洶湧么?
此時那個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見衛戍來了,臉色登時一變,也顧不得再砸東西,轉身便走。那船主見衛戍來了,膽氣也足了,見他要走,上前便要抓住他。只是這年輕人身體靈便,見那船主來抓,一矮身,往人堆里一擠,立時一溜煙走了。不但是他,幾個先前砸得最起勁的,因為手腳本來就快,一見勢頭不對,沒等衛戍上前便先行逃了,但手腳慢的就沒這好運氣了,只不過一忽兒功夫,便有五六個被抓住。其中有兩個因為膽子小,根本沒就砸東西,就因為手上還抓著旗子逃不脫,被綁了起來。
這些衛戍抓了這五六個年輕人,安撫了那船主幾句,要他將損失開上來,查明事實後會責令這伙肇事者賠償。那船主聽得如此,總好過什麼都沒有,好在砸爛了幾箱,總還剩得幾箱,千恩萬謝了一番,急急便解纜開船,看來是生怕留在五羊城會夜長夢多。
看著這一出活劇,鄭司楚心中實在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小時候,曾聽父親鄭昭說起當年帝國時期的事。當時曾有一次帝國與共和國和解的機會,甚至連立憲綱領都寫好了,聯合政府眼看就要成立,但當時霧雲城裡出現了一批狂熱的帝君信徒尊王團,宣稱容忍共和國的叛國之賊,當時在霧雲城大大燒殺了一番,不僅把共和國設立在霧雲城的聯絡處搗毀了,甚至把帝國內部傾向於立憲制的重臣也拖出來暗殺了。正是出了這件事,使得共和國徹底失去幻想,最終滅亡了帝國,建立起共和大業。鄭司楚小的時候,實在很想不通一個人怎麼會如此狂熱,因為以那時的他想來,這等做法也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然而現在親眼看到這個與當初的尊王團名字相仿,行徑也差相彷彿的雪恥團,才算真正明白人們狂熱的時候真的什麼都幹得出來。而現在衛戍終於以鐵腕對付他們了,雪恥團要麼偃旗息鼓,就此銷聲匿跡,要麼變本加厲,最終釀成一場暴亂。
歷史,真的是如一個不停轉動的巨輪,在一遍遍地重複么?
鄭司楚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悲涼。自己要守護的東西,原來竟是如此脆弱。此時的他已是心亂如麻,幾乎不再想任何事了。
夾雜在人群中散去的鄭司楚自是毫不起眼。只是他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
這個人從鄭司楚進入酒樓的第一步起,就已注意到他了。宣鳴雷到來,然後離開,再就是鄭司楚離開,每一個時間點這個人都已記得一清二楚。待鄭司楚一走,這個人馬上在紙上寫下最後一行字:「未時一刻,目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