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帝宮書院(中)
跟著他又是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個圓洞門前。這門緊閉,上面的匾額寫著「尚衣局」三字。沙公公敲了敲門環,不一會便聽得有人在裡面道:「來啦來啦!」
這是個中年女子的聲音,聽口氣很有點不耐煩。隨著「呀」一聲,一張油頭粉面的臉探了出來,一見沙公公,原本板著的臉馬上展開了,那個婦人笑道:「哎喲,沙公公啊,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雖然這婦人說得很是殷勤,但沙公公仍是不動聲色,只是一躬身道:「菊部頭,這位鄭公子要入明心院,請你為他趕製單夾衣物各兩套,明天就要。」
這菊部頭打量了我一下,說道:「是這位小哥么?成,成,我馬上給他量身。」說著,便要來拉我的手。她年紀總在四十以上了,但臉上的粉擦得跟粉牆也似,我看得有點發毛,生怕她真拉住我,忙上前一揖道:「這位姐姐,小生鄭翰白有禮。」
我知道,越是年紀大的女子,就越喜歡別人把她叫得小點。果然,這菊部頭聽得我叫了她一聲「姐姐」,一張臉馬上真跟菊花也似,笑道:「哎喲,這小哥的小嘴兒真甜。沙公公,這鄭小哥是哪家的?」
沙公公正色道:「菊部頭,鄭公子乃是水明王之甥。」
菊部頭一怔,馬上又笑道:「怪不得怪不得。來,鄭小哥,跟我進來吧,我給你量得准準的,一準做一套漂亮衣服。」
我生怕她亂抓,便先上一步道:「菊姐姐,請您帶路。」心裡忖道:「果然古話說得對:叫人不蝕本,舌頭打個滾。我叫她幾聲姐姐,她都樂成這樣了。」
我剛進去,菊部頭見沙公公仍站在門口不進來,問道:「沙公公,您不進來么?」
沙公公道:「我不進來了。菊部頭,請你儘快,我還要送鄭公子出宮。」
沙公公不想進來,菊部頭也就不勉強。我跟著她進去,走過一道長廊,到了廳中,菊部頭高聲道:「梅娘,快出來量身了。」卻聽得有個清脆的聲音應了一聲,從屏風後走出了一個梳著雙鬟的女子。她年紀只比我大了沒幾歲,一見她,我心頭便是一動,說道:「菊姐姐,那我讓這位梅姐姐給我量吧,不麻煩你了……」
沒等我說完,菊部頭一把摁住我的肩頭,似笑非笑地道:「小哥兒,見到年紀輕的,馬上就嫌菊姐姐年紀大了不成?老實點站著吧,沙公公還在外面等著呢。」
雖然她是半開玩笑地說著,但這話的意思分明也是知道了我的用心。那梅娘在一邊「嗤」地掩口一笑,我不禁有點尷尬,忙道:「哪兒呢,我是怕菊姐姐您受累了。」
菊部頭輕輕在我頭上一拍,說道:「累什麼,快站直了,你再口花花的,我就把你扒光了量個仔細!」
我嚇了一跳,連忙站個筆直。好在菊部頭嘴上這麼說,倒也沒真箇要扒光我再量,把尺子交給梅娘道:「梅娘,你來量吧,這小哥兒站得跟木頭樣一根,別量錯了。」
我見原來就是讓梅娘來量,忍不住咧嘴一笑。梅娘接過尺子來,卻正色道:「公子,請不要動。」
我站直了,她把尺子從我肩頭量起,也根本不碰到我身上。每量一處,便報一個數字,我見她也不記下來,詫道:「梅姐姐,這麼多數字你都記得住么?」
梅娘還不曾答,一邊的菊部頭道:「梅姐姐記不住,菊姐姐可記得住。別亂動啊,馬上就量好了。」
我見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詫道:「菊姐姐,你這一下都記住了?」
菊部頭道:「當然,你菊姐姐要沒這點本事,怎麼在尚衣局做到部頭。」她大概怕我不信,信口便報了幾個數字,什麼肩寬肩厚,頸徑多少,腋長又是多少,都一清二楚。我也根本不記得方才梅娘量的是不是這樣,問梅娘道:「梅姐姐,這位菊姐姐說的對么?」
梅娘大概見我一口一個「菊姐姐」,抿嘴一笑道:「菊部頭不會有錯的。」
那邊的菊部頭道:「當然,小哥兒,你要不信的話,要不要把你汗毛尺寸也量一量,看我記不記得住?」
我在學校里也算是臉皮老了,但這菊部頭這等潑辣的卻也不曾見過。聽她這般說,真怕她亂量我身上什麼地方,忙道:「我信我信。」只是一隻手趁著梅娘來量我腳踝時輕輕一捏,說道:「梅姐姐,量好了么?」
梅娘沒想到我會捏她的手,臉微微一紅,說道:「好了。菊部頭,踝徑一寸五分。」
菊部頭道:「有一寸五么?這半大小哥兒,兩條腿倒不細,陛下倒也放心放他進明心院。」
我聽的實在有點發毛。好在她也沒再說什麼,只是道:「梅娘,你送小哥兒出去吧,我馬上去裁料子去。」
梅娘答應一聲,將那把尺放好了,向我斂衽一禮道:「公子,請隨我來吧。」
我見這尚衣局裡安安靜靜的,順口道:「梅姐姐,你們這兒有多少人啊?」
「尚衣局么?一共有二十三人,其中部頭三人,紝衣七人,剩下的都是待詔。」
她說的部頭、紝衣、待詔多半都是官名了。五羊城裡根本沒有這些名目,我也聽得很是新鮮,心道原來帝制還設這麼多位置。我道:「梅姐姐,你是紝衣么?」
她又抿嘴一笑道:「我哪夠,至少得五年才能升到紝衣,再七年才可能升到部頭呢。」
我一怔道:「要這麼久?」
「是啊,宮中升遷不易。好在人也不多,活倒不是很忙。」
她說著,此時已走過了長廊,到了月洞門邊。一推開門,門外沙公公仍站在那兒。一見我出來,沙公公便道:「鄭公子,您量好了啊?請隨我出宮吧,明日水明王上殿送公子前來時,我會在門口等您的。」
我暗暗咋舌,心想北方這種帝制就是規矩大。不過雖然規矩多了點,倒也不算太不可忍受,我最忍不了的叩拜之禮帝君都給我免了,別的就無足輕重了。我跟在沙公公身後出去,到了宮門口,沙公公道:「鄭公子,水明王還在與陛下議事,請您在門房暫歇,我不陪您了。」
其實我也真箇受不了他的陪同,忙道:「好的,謝謝沙公公。」沙公公對我禮數周全,但他這人身上總有股陰氣,而他那種尖利的聲音也實在讓我難受,能離開他倒也舒服點。
沙公公一走,我靜坐在門房的長椅上。那個守門的司閽大概也覺得無聊,湊過來道:「這位公子,您是隨水明王大人來的么?」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大叔,您在這兒做多久了?」
這看門的司閽年紀約摸有個五十多歲了,但體格很不錯,還十分健壯。我叫了他一聲「大叔」,他大是窩心,笑道:「公子叫我阿四好了。我已經做了好些年,陛下入宮前我就已經在這一片做事。」
他年紀比我大得太多,我當然不好直呼他為阿四,便道:「陛下入宮前,這兒有房子了?」
他點了點頭道:「當然有了,帝宮三大殿,登聞、懷仁、退思,都有好幾百年了吧。陛下登基前,已改成大統制府,現在重修了一下。我是自新九年被招來的,因為沒凈身,所以只能在門房做事,第二年就是共和七年了。到現在,都……」說到這兒,他卻掐指算了算,大概要算共和七年到現在有幾年。
齊國用的是同心年號,今年是大齊同心十九年,不過五羊城一直沿用了共和年號,今年是共和四十六年,所以根本不用想,我便道:「大叔都做了四十年了啊。您十來歲就來了?」
他見我一下就算出來了,不由略略一怔,馬上又笑道:「哪裡的話,我來做事已經十六了。公子,你姓傅么?」
他十六歲來做事,算起來今年有五十六歲了,不過看上去也就五十齣頭,比真實年紀要小好幾歲,看來這個活計並不累,他保養得也不錯。我道:「我不姓傅,我姓鄭。」
「姓鄭?」他又是一怔,臉色卻忽地一變,低低道:「您……您是鄭國務卿的孫子?」
我那個名義上的爺爺鄭昭,當年曾做過共和國國務卿。我也不知國務卿是個什麼樣的職位,五羊城並無此職,但看這司閽如此鄭重其事,看來我這個鄭昭爺爺也不是尋常之輩。我有點忐忑道:「大叔,你和鄭國務卿有仇么?」
他一下慌亂起來:「豈敢豈敢。我剛來做事時,就常見鄭務卿來大統制府議事,他向來很是和藹可親,所以隔了那麼多年都還記得。」
聽得他和我鄭昭爺爺沒仇,我才放下心來,說道:「是啊,他就是我爺爺。」
這司閽一聽此言,很有點激動,一把抓住我的手,馬上又省得失態,放下了,神情大是局促不安,忽地跪下道:「原來是鄭少公子。令尊大人好么?」
他這副樣子,簡直是把我當成什麼大人物了。我也有點不安,我不想跪人,也不喜歡別人跪我,忙扶起他道:「大叔,請起。你認得我父親?」
他被我一扶,趁勢站了起來,但眼裡仍是一派崇拜之極的神情道:「當然認得!我那時在國務卿府還做了兩年啊,司楚進進出出的,有一陣天天都碰到。」
父親在五羊城的名聲極壞,幾乎人人唾罵,我沒想到在這遙遠的霧雲城裡,他似乎倒很受尊敬。我不禁大生好奇之心,說道:「大叔,你能跟我說說我父親的事么?」
他怔了怔道:「司楚沒跟你說自己的事?」
「他從來沒說過。」
他嘆了口氣道:「司楚這人就是這樣。那時他身為國務卿公子,對我們這些工友就毫無架子,其實他年紀輕輕,就得過勳章,在軍中名聲非常響亮。可惜後來他跟國務卿去了南邊,不然,四明王打頭的,就不是你舅舅了。」
我詫道:「我父親比我舅舅還厲害?」
他點了點頭道:「肯定的。」
他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但我也不敢如何確定。他一個司閽,根本不知什麼軍隊中的事,只不過憑自己的耳聞下這等結論,恐怕僅僅是因為他和我父親認識。只是話也說回來,他這樣一個司閽也敢這麼說,那麼我父親至少也不會輸給我舅舅。我以往一直覺得舅舅堪稱天下第一名將,舅舅說我父親厲害我也只當他是謙虛,可這阿四也這麼說,多少總有點影子在。
父親,原來也曾經名滿天下過。可他為什麼就死活不肯北上?這個守護共和的信念,難道就真的如此重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