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帝宮書院(下)

九、帝宮書院(下)

舅舅出來時天色已晚。他一見我,問過我已經經隨沙公公去過了尚衣局,便點了點頭道:「好吧,翰白,今天先回去,明天我再送你進明心院。」

上了車,我才問舅舅道:「舅舅,明心院一般人不能進么?」

「當然不能進,那是太子讀書的地方,伴讀的也只有十來人,尋常人都不能去明心院的。」

帝君說讓我進明心院讀書,那時我還沒什麼概念,只覺得不過是個學校罷了。但聽舅舅說來,我才省得那原來是帝君是讓我給他兒子伴讀去。舅舅見我「噢」了一聲,詫道:「怎麼,你還不樂意?」

我道:「舅舅,我給人當伴讀,那不是低人一頭么?」

舅舅笑了起來道:「這個你不必擔心。陛下說過,在明心院里,不論是誰家子侄,全都一例平等。教席若要責罰,也根本不必顧忌是哪個。」

我道:「還要責罰?」

「是啊,有戒尺,可打手心。」

話雖這麼說,但肯定不會去打那太子的,只怕我要老是挨打了。我心裡嘀咕了一句,卻也不敢多說。我在五羊城上學里,雖然很有點頑劣之名,但因為成績向來很好,而且共和制不允許責罰學生,雖然我三天兩頭會有人打上一架,可老師頂多也就是找我媽告個狀。帝制之下,卻原來連責打學生這等制度也保留著,怪不得方老要勸我夾著尾巴做人呢。我咽了口唾沫道:「真打么?」

舅舅不禁又笑了笑,看看我道:「你也怕打手心?聽你媽說起你,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被舅舅說得大是尷尬,說道:「舅舅,我雖然有時不太聽我媽的話,可在學校里,成績向來都是數一數二……反正最差的時候也沒掉出過前十名。」

舅舅點點頭道:「這個你媽倒也說了。只是,翰白,你要知道,明心院不比你以前的學校。陛下雖然對你很是看重,但你越發要小心。」說到這兒,他壓低了聲音又道:「明心院里所有人,你都千萬不要得罪。」

我道:「是,舅舅。」

在船上時,方老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一想到方老,我突然一凜,小聲道:「對了,舅舅,方老是不是也要在明心院教書?」

「當然,他會教你們兵法。」

我道:「怪不得!他地位這麼高啊,居然會教太子。」

舅舅輕嘆了聲道:「翰白,現在跟你說也沒事了。你可知方老究竟是誰?」

我怔了怔,問道:「是誰?」

「帝國三元帥,我是第三元帥,第一元帥是魏國丈,而方老,」他頓了頓,慢慢道:「就是第二元帥。」

我倒吸了口涼氣。方老在我跟前一直有點為老不尊,我也沒把他太當一回事,現在才知道他竟然是帝國軍方的第二號人物,比我舅舅地位還高!只是我曾聽父親說過,舅舅是北方的軍方第一人,怎麼還有比他地位還高的人?我剛想問,舅舅彷彿猜到了我的心思,說道:「魏國丈與方老二人,乃是陛下的師兄,又是前輩軍人,當初他們就都是上將軍。現在他兩人雖無軍籍,但都保留軍銜。」

原來是榮譽軍人。但無論如何,方老比我想像的地位還要高些。我道:「是,舅舅,我記得了,定然不會對方老失禮。」

舅舅卻又笑了,說道:「方老的性子倒也不喜歡太拘謹,所以你也別太一板一眼。只不過,」說到這兒,他的臉色又凝重起來,聲音更低地道:「方老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你爺爺,你可千萬要小心,別說漏嘴了。」

方老恨的,當然不是我鄭昭爺爺了。我也低低道:「恨我爺爺的還有很多麼?」

「很多。」

舅舅大概也覺得這話題多說無益,沒再說什麼,只是跟我說了些在宮中要注意的禮節。好在我雖然在明心院讀書,也不是不能出來了。明心院讀書,也是以一旬為一周期,每旬休息兩天,便回舅舅這兒住。說真箇的,宮裡雖好,但看著這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架勢,要我常住只怕會呆不下去。

說了一陣,馬車停下來了。舅舅撩起車簾看了看,說道:「到了,下車吧。」說罷,他便下了車。我跟著他下去,則跨出車門,便又是倒吸了口涼氣。

舅舅的府邸應該很不錯,我也早有預料,只是料不到的竟然會如此之大!府門居然有八扇門板,如果拆了的話,這種大車足可以並排兩輛直駛進去。而門上掛著的匾額也是其大無比,上面「水明王府」四個字,每個字都有丈許見方,字跡裝金,在暮色中越發顯得閃閃發光,耀人眼目。在五羊城有個大會堂,也是個極為龐大的建築,但那是給五羊城民聚會用的地方,而這兒只是舅舅的家。我道:「舅舅,這便是你家裡?」

舅舅苦笑了一下道:「是啊。四明王府,我這兒因為是元帥銜兼王爵,所以非得這麼大不可。」

聽舅舅意思,住這麼大其實非他所願。想想也是,這種大而無當的宅院實在算不得如何舒服,要是讓我住到五羊城那大會堂里,也肯定舒服不起來。只是舅舅身為帝國第一將,又有水明王的爵位,就算不想要這麼大的宅第也不成。不過這水明府雖大,前宅應該是舅舅平時辦公之所,進門穿過前院到了內宅,後面卻是不大了。舅舅一進內宅的門,便聽得有個小姑娘叫道:「阿爹!」便有個穿著紅衣的小姑娘飛跑過來撲進舅舅懷裡。舅舅抱起了她道:「阿妙,阿爹不在家這些天,你乖不乖?」那小姑娘大聲叫道:「乖的!阿爹,你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這個小姑娘定然是我的表妹傅妙茜了。我媽跟我說過,舅舅成婚也不算太晚,但因為常年在軍中,舅媽隔了好幾年才生了這麼個女兒,比我要小五歲,今年才十歲。舅媽當年與我媽也認識,當初我媽生我時她還沒與舅舅結婚,便託人給我帶了個金項圈過來。

我正想著,舅舅已將阿妙放在了地上道:「阿妙,來,這便是翰白表哥,叫一聲。」

大約還有點怕陌生,阿妙看著我,有點怯生生地道:「翰白表哥好。」

看到這小表妹的有趣模樣,我不禁有點想笑,上前握了握她的小手道:「阿妙,你真乖。」

阿妙看著我眨了兩下眼,扭頭對舅舅道:「阿爹,翰白表哥也說我乖了,那我今天好吃兩塊驢打滾兒了吧?」

我也不知那「驢打滾兒」是什麼東西,但聽來定是什麼點心。平時舅舅舅媽不讓她多吃,她倒是很會就坡下。舅舅也被她逗得樂了,說道:「那就再吃半塊,給表哥也拿一塊來。」

阿妙歡呼一聲,轉身便向里走去,馬上便聽得她在裡面大聲叫道;「媽,阿爹說的,我可以再吃半塊驢打滾兒,還要給翰白表哥一塊!我說的是真的,媽~~~」

這最後一句叫得甚長,定然阿妙是在向舅媽撒嬌了。我不禁有些想笑,這時卻見舅媽領著阿妙出來了,阿妙嘴裡咬著一塊黃澄澄的糕點,定然就是那「驢打滾兒」,手上還拿著一塊蠟紙包著的。一出來,她便急急過來,將那蠟紙包的遞給我道:「翰白表哥,給你驢打滾兒,可好吃了,香死了。」

我接過糕點,卻先正容向舅媽行了一禮道:「舅媽好。」

聽我父親說,舅媽當年也是與我媽齊名的美女。雖然盯著舅媽看不太好,但我還是趁著行禮之際極快地瞟了她一眼。舅媽年輕時當然也算得是個美女,不過真比不上我媽好看,頂多也就和我在五羊城時班上的沈寶英差不多。

舅媽自然沒發覺我心裡在轉著這種心思,笑道:「是翰白啊,頭一次見你就那麼大了,你媽近來還好么?」

我道:「她挺好的,還時常說起舅媽您呢。」

這話其實也不太老實,我媽不常說起舅媽,自我記事以來,我記得的媽說起舅媽一共也不到十次。不過舅媽聽了這話還是挺開心,說道:「其實讓她和你爸一塊兒來霧雲城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住一塊兒熱鬧多了。」

舅媽還待帶說,舅舅已然道:「雲妮,翰白以後就住這兒了,要說話長著呢,先給他安排個房住下吧。」

舅媽道:「那間客房已經收拾乾淨了,就讓翰白住吧。他今年才十五吧?那還得讀書,進文校還是軍校?」

「明心院。」

舅媽一怔,喃喃道:「陛下讓他去明心院?」

舅舅點了點頭,嘆道:「不管怎麼說,陛下對司楚兄真箇是……」

舅舅沒再說什麼,但我也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帝君多半很希望父親能來霧雲城輔佐他,但這個希望定然永無可能實現,所以他把期望著落在我身上了。只是想到臨別時父親關照過我,要我發誓要守護共和。假如我和舅舅一樣成為帝君的臣子,那還怎麼守護共和?

吃完了飯,舅舅又和我說了些話。事情倒也沒什麼,只是跟我說了明心院要注意的事項。最主要的,是明心院的兩位太子。帝君兩個太子,大太子陸安宇比我大兩歲,二太子陸定宇比我小一歲。另外,還有幾位宗室王公的子女,倒有五六個是魏仁圖元帥的孫子輩。因為帝君除了這位岳父以外,就沒別的親屬了。而要學的課程與五羊城倒是一樣,亦是禮、樂、文、御、數五門,除了文一門有些不同以外,其他四門與五羊城用的是同樣教材。這也是當初帝君允許五羊城自治的先決條件之一,因為如此一來,就算五羊城出來的人想到帝國為官,也基本沒有障礙。而文課不同的,也僅僅是涉及到一些共和與帝制的篇章,另外八成仍是一樣。

說了一陣,舅舅見我有點倦意,輕聲道:「翰白,別個也不和你多說了。但有一點你千萬要記著,到了明心院,萬萬不可得罪任何人。」

我心中嘀咕說明心院里儘是這些王親國戚,的確得罪不起。只是這句話實在不吐不快,我道:「舅舅,帝君給我劍履不拜之權,又讓我進明心院,是不是想讓我將來為他做事?」

舅舅苦笑道:「你倒挺機靈。」他頓了頓道:「正是如此。陛下一直想要讓你父親成為他的臣僚,但你父親又鐵心不肯北上,已拒絕了多次。這一次他讓你跟我來,也是為了給陛下一個答覆。」

他見我沉默不語,便又道:「翰白,不管怎麼說,明心院的教席倒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明師,你能進明心院,也是難得的機會。只是到了那兒,千萬不要因為陛下看得起你就恃寵而驕。」

我道:「是了,舅舅,我定然夾緊尾巴做人。」

我這話卻也讓舅舅失聲一笑道:「你這小子,哪裡學來的這話!」只是又點了點頭道:「不過這話卻也不錯。眼下,自然只能夾緊尾巴做人。」

這一晚舅舅走後,我很晚才睡,腦海里一直翻滾著這個念頭。想了半天,突然覺得我現在去想這些做什麼,反正就算帝君逼我做他的臣子,我一樣可以為共和做事。何況,到現五羊城的共和制也不知還行不行得通,現在這種特例顯然並不能長久,說不定我成年之前五羊城的共和制就不存在了。要真是這樣,當然我也談不上守不守護了。

這般一想,我頓時放寬了心,倒頭便睡。舅舅這王府真與我家裡有天壤之別,我住的這客房又寬大又舒服,這張床躺我五個還綽綽有餘,被子亦是又輕又軟。雖然離家那麼遠,我連半點不習慣都沒有,倒是越睡越香。

第二天一早吃罷了早飯,我向舅媽告了辭,便跟著舅舅出了門。阿妙倒是跟我有點熟了,跟著送到了門口,見我們走了,招了招手才回去。

霧雲城裡每天都要早朝,舅舅如果不是奉命出京,每天也得例行公事來這一趟。到了宮門前,沙公公卻已等候在那兒了。一見我們過來,他上前向舅舅行了一禮道:「傅明王,您來了。那鄭公子我便帶走了。」

舅舅點了點頭道:「多謝沙公公。」又看了看我道:「翰白,好自為之。下旬我會來接你回家。」

我知道舅舅跟我說的是什麼,忙道:「是,舅舅,您忙吧,下旬見了。」

告別了舅舅,沙公公領著我向後殿走去。帝宮三大殿,登聞、懷仁、退思,明心院還在退思殿後側。外面看去還沒什麼,待沙公公領我進了明心院,他說道:「鄭公子,請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去與沈嬤嬤辦理交接,以後便由沈嬤嬤引你入內了。」

這沈嬤嬤定然是明心院主事之人。我道:「是,沙公公,那我便在這兒等著。」

我現在在的地方就離大門不遠。明心院的大門平時都是緊緊關著,我一進來,門便已關了起來,而四周的圍牆又高又厚,比尋常的圍牆高了足足三倍有餘。我在路邊揀了一塊石頭坐下,靜等著沙公公回來。這地方花木種得極多,周圍茂密之極,雖然正值盛夏,倒也不覺炎熱。只是干坐著有點無聊,我站起來看看四周,只見這一條路直通向前面一幢小樓,路邊種著的灌木花開正艷,周圍再無旁人。我活動了兩下手腳,正待再坐,耳畔突然傳來「錚琮」數聲。

那是琵琶!

在家裡,父親、我媽、和宣叔叔全都是音律高手,我雖然沒有他們這麼厲害,但耳濡目染,在學校里也算是過得去的好手了,過年時學校聯誼,我還是校樂隊的笛手。雖然我的手指不是很長,琵琶彈得不算好,但聽我媽彈過很多次。但聽得這幾下試音,便聽得出彈奏之人縱然比不上我媽和宣叔叔這樣的琵琶大高手,也已經不錯了,只怕不比我差多少。舅舅說明心院的課程與五羊城裡一樣,那麼同樣有「樂」這一課,而明心院的教席更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看來真箇不假。

卻聽琵琶聲響了幾下試音,忽地彈出了一串音符。這一段過門多少還有點生澀,但聽起來已經不算難聽。這曲子倒是很熟,乃是一支五羊城裡常能聽得的《坐春風》。我也曾聽媽彈過,我媽彈來比這人可好聽太多了。

我正在腹誹,心想著這人的指法有哪些哪些不足,卻聽得有個人輕聲吟唱道:「催坼花枝濕亂紅。零星窗外雨,又濛濛。」

唱曲的,竟然是個少女的聲音!

這個女孩子的聲音猶如乳鶯初啼,清脆婉轉之極。聽得這歌聲,我不由呆住了,只覺有這樣的歌聲,琵琶聲雖然還有些不足,也已無足輕重了。她唱的也不是尋常的唱辭,定然是新翻的。《坐春風》這曲子來源已古,因此常有人新翻曲辭,但傳唱最多的還是那首五羊城傳出的「南國秋來八月間」的古辭。

她唱得不響,隔得又有段距離,剛聽得兩句,接下來便不甚聽得明白。這時只聽得琵琶聲轉了一段過門,顯然要唱下片了,我循聲過去,沒走幾步便被一堵樹牆擋住了。這條路兩邊的灌木足有一人來高,修剪得整整齊齊,根本過不去。我不由有點急,實在很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在唱這曲。只是這面樹牆這麼高法,除非我砍出一條路來才能過去。正在有點束手無策,卻聽得那一邊有人道:「鄭公子。」

這正是沙公公的聲音。沙公公身後跟著一個中年婦人,大概是那沈嬤嬤。我肚裡有點沒好氣,但臉上仍是誠惶誠恐,上前躬身一禮道:「沙公公。」

沙公公向那婦人道:「沈嬤嬤,這便是鄭公子。奉陛下之命,鄭公子從今日起便入明心院了。」

沈嬤嬤的衣著有點像菊部頭,但神情冷漠之極,全然沒有菊部頭那樣平易近人。她打量了我一下,說道:「好的,沙公公請回,鄭公子便交給我吧。」

我聽她這麼說,忙道:「多謝沈……嬤嬤。」

我本想依菊部頭慣例,叫她為「沈姐姐」的,但這沈嬤嬤一張臉跟刷了漿糊也似,叫她「姐姐」她未必會開心,我自不敢自討沒趣。果然,她也沒什麼表情,向我點了點頭道:「鄭公子,請跟我來吧。」

此時那琵琵聲仍時斷時續地傳來,當我正待跟著沈嬤嬤向前走時,忽然傳來幾句清晰些的:「當初何若不相逢。春歸去,都在……」後面卻也聽不清了。雖然聽不清,但餘音裊裊,竟是說不出的動聽。我不由一怔,心裡卻已然有一絲擔心。

這個女孩子的聲音如此好聽,千萬不要不好看啊!我看著面前沈嬤嬤那乾瘦的背影,暗自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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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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