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公子王孫(上)

十一、公子王孫(上)

沈嬤嬤把我領到了一幢小樓里。這小樓也不甚高,只有兩層,卻是建在了一個池塘中央。池塘的水倒是不深,不過兩三寸,有一列曲曲彎彎的石板路通到樓前。那些鋪路的石塊都是長方形的條石,顏色都差不多,足有四五十塊。單是這些石塊,價值定已不菲,別說還在池塘中央建這麼座樓了。看來,帝國專制這話當真不假,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這樣子很華而不實也沒人會反對。若是五羊城,誰提議建這麼座建築,議府肯定通不過。

只是雖然這小樓華而不實,但看過去還當真甚是美觀。水波蕩漾,宛如從水中升起來一般。當我們走了一半石板時,沈嬤嬤扭頭道:「這塊石板有點鬆動了,鄭公子小心。」

她話音剛落,已然踩到了一塊石板,那塊石板多半有一角有了空洞,沈嬤嬤踩上去時發出了「咚」一聲輕響,水面亦激起了一圈水紋。每塊石板寬有兩尺許,要跨過這塊石板甚難,不過這石板雖然有些晃動,但這樣的程度根本不算什麼,我心下有了準備,更是不在話下。當沈嬤嬤一走過,輪到我時,我右腳尖一點,左腳極快地跨了過去,那塊活動了的石板連動都沒動。沈嬤嬤見我輕輕巧巧就走了過來,眼中略略閃過一絲訝異,卻也沒再說什麼。

那幢樓的門虛掩著。沈嬤嬤推開門,領著我進去。一進去,我不由吃了一驚,屋裡竟然密密麻麻排滿了書架,總有幾十個,架上擺滿了書。雖然天氣甚熱,但這兒卻十分陰涼。沈嬤嬤只帶我在樓下,指著牆邊一排座位道:「鄭公子,您就在這兒等著,先生馬上就會過來的。」

我見她的神情不似初見時那麼冷漠了,忍不住問道:「沈嬤嬤,方才彈琵琶那人是誰啊?」

沈嬤嬤道:「那個啊,定然是安雅帝姬了。她彈琵琶了么?」

我詫道:「帝姬?」

「過去叫公主,陛下即位后改以此稱。」

一聽得原來就是公主,我不由一怔,問道:「咦,我聽說帝君只有兩位太子,原來還有位公主么?」

「那是陛下的義女。」沈嬤嬤說著,神情又變得冷漠起來,說道:「鄭公子,明心院不比外面,你可不能隨便亂問,出去后也不能隨便亂說。與你一起的,乃是兩位太子,一位王子和一位帝姬,另外還有伴讀十一人,等一會到齊了,我會給你逐個介紹。」

我道:「加上我,就有十二個伴讀了吧。」

沈嬤嬤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卻帶著點詫異:「鄭公子,你可不是伴讀。」

我一怔:「不是伴讀?那我算什麼?」

「鄭公子是以王子例入明心院的。」

我大吃一驚,忍不住叫道:「我……我……我算王子?」

「是啊,伴讀每天不能留在宮中,但王子例可以留宿。鄭公子能在宮中留宿,自是以王子看待。」

舅舅跟我說,我進明心院是當伴讀的,那時我還有點沮喪,覺得低人一頭,老師要責罰太子時,說不準會拿我出氣。只是沒想到我居然有個王子的待遇!我對帝君的觀感本來不錯,現在更是有點感激。至少我在明心院應該不會挨打,就算我犯了錯,也有那十一個伴讀頂我的罪了。想到這兒,我不禁嘿嘿一笑,還待再問,沈嬤嬤卻道:「鄭公子,你先坐著,我去看看兩位太子到了沒有。」

沈嬤嬤這人雖然外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沒想到其實也還平易近人。我實在很想問帝君那兩位太子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只是看沈嬤嬤急著要走,終是不敢惹毛了她。反正很快便有人要來,干坐著實在無聊,我便一個個書架看過去。我在五羊城所上的學校也有不少書,但和這兒當真不能比,好多還是聞所未聞的書。不過這也難怪,北方實行的是帝制,很多書在五羊城都是禁書,而五羊城的書這兒也很多看不到。走了小半圈,卻見書櫥有一格里放著一本厚厚的《將星錄》,心頭便是一動。五羊城的學校里也有這樣一部書,但版本與眼前這本完全不一樣,書的厚度更是只有三分之一還不到。那時我聽人說過,學校里的其實是本刪節本,刪去了大量人物條目,而且每個人的傳記也頗有改動。以前我對這書也沒多大興趣,在學校里只是翻了一遍,根本沒去管改動了什麼。只是現在看到這本書,卻想起了姨婆跟我說起的我那個叫楚休紅的真正的爺爺。當時我已經馬上就要離開五羊城,姨婆沒跟我細說過,舅舅又跟我說我爺爺在帝國仍有不少仇人在世,所以我還得跟人說姓鄭,我自不敢向人打聽。不過舅舅也說過我那個爺爺被帝君列為了三軍聖第三,那這本《將星錄》中絕對有他的傳記。想到這兒,哪裡還忍得住,何況沈嬤嬤讓我坐這兒,又沒說不讓我看書,我一下抽出了那本厚厚的《將星錄》,翻到目錄便找。只是第一頁上連個姓楚的都沒有,再翻一頁,還是沒有。楚姓並不多,我在五羊城的學校里有五六百個同學,連一個姓楚都沒有。這書只怕是按年代排的,收的又都是已不在世的人,算起來,我爺爺應該在目錄頁最後一頁了。想到這兒,我立時往後翻去。

這本《將星錄》共有五百多頁,目錄就佔了十頁,每頁大概有十個名字,一共正好是一百人。當翻到目錄的第九頁時,我一眼便看到了「楚休紅」三字,是在四百四十六頁上。這麼容易就查到了我這個以前從不知曉的爺爺的生平,我也不禁有些激動,翻到了那一頁,卻見劈頭一句「楚休紅,第五帝國元帥,兼地軍團都督,生於第五帝國天保六年,卒於第一共和國共和六年。」

一看到這幾個字,我不由一怔。父親就生於共和元年的前一年,那麼當時我爺爺還在世?學校里學的共和國發展史,也講了些共和國成立前的事,但大多浮光掠影,說得十分淺薄。我一路看下去,卻見這篇小傳寫得倒是文從字順,不含臧否,只是平平寫來,說了爺爺的一些經歷。十七從軍,便是隨軍南征當時初次揚起共和大旗的共和軍,隨時被妖族蛇人所圍,逃出后又在第五帝國的權臣手下謀事,「時中原殘破,人皆喪膽,唯楚休紅屢與蛇人殊死戰,時人漸目其為世之良將」。看到這兒我便是一怔,學校里的課本上也說過這一段,不過說得不是很詳細,但課本上說當時都是共和軍在抵抗蛇人,第五帝國軍雖然也有參與,但大多不值一提,連我爺爺的名字都沒說過,可這兒卻說是我爺爺與蛇人屢次殊死戰,相差也未免太大了。再看下去,卻見有「文侯見蛇人勢大難平,始有通好五羊城共和軍之時,楚休紅奉命與督察院御史丁西銘出使五羊城,商談聯手之事。經數月事始成,南北兩軍遂暫息干戈,共抗蛇人。」

看到這兒,我不禁要驚訝地叫起來。第五帝國當年曾與共和國聯手抵抗蛇人!這等事實在是聞所未聞。如果這本書不是在說謊的話,那麼我學過的課本就不儘是事實了?我從小進學校起,學到的都是共和國如何偉大正確,從沒懷疑過書上說過的一切,現在雖然不至於全然崩潰,卻也讓人有種眼前突然天崩地裂的震驚。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但沈嬤嬤走了還沒來,這兒就我一個人。我正待再看下去,耳邊卻忽然傳來「咚」一聲響。

是那塊活動的石板發出的。這聲音,可比沈嬤嬤先前踩上響多了,那麼來者至少有兩個沈嬤嬤那麼重。沈嬤嬤雖然生得瘦小,但七八十斤總有的,來人就有一百五六十斤了?雖然不是很胖,但這份量怎麼也夠大的。我吃了一驚,忙把那本《將星錄》塞回去,但剛塞回去馬上省得,我也是明心院生徒,這兒既然是讀書的地方,我讀書豈不是名正言順,就算來的人再胖,我又有啥好怕的?想到這兒正待再把那書抽出來,卻聽得有個人道:「咦,門開著,沈嬤嬤已經來了?」

這是那個唱曲的少女的聲音!

一瞬間,我只覺心裡也涼了半截。方才聽得她唱那支小曲,聲音動聽之極,我也大大憧憬,心想縱然不是美人,總也要不辜負這等動聽的聲音,只是沒想到她有那麼胖!

如果她走進來,就會正碰到我。我正打算往邊上躲躲裝沒看到,卻傳來了另一個少女的聲音:「是啊,沈嬤嬤多半已經來了,不知饒先生來了沒有。」

這個少女的聲音也十分動聽,但聽到這聲音,我一下子又來了勁。原來,剛才那一聲響原來是兩個人並排踩上的,怪不得會那麼響。這兩個少女雖輕,加起來當然也有一百五六十斤了。知道了原來並不是一個一百五六十斤的女胖子,我已是按捺不住好奇,興沖沖地轉過書架,向門口走去。一轉過書架,正見兩個少女走進門來。兩人都抱著面琵琶,與我打了個照面。

這兩個少女中,有一個定然就是安雅帝姬了。我飛快地向兩人瞟了一眼,左手邊那個眼睛甚大,但長相很是普通,右邊那個卻是一頭的金髮,眼睛也是碧藍的。這兩個少女乍一見到我,只怕亦是嚇了一跳,我躬身一禮道:「兩位小姐,小生鄭翰白有禮。」

因為怕她們害怕,所以我這個禮行得特別恭敬。沒等我直起腰來,卻聽得那個長相尋常的少女道:「你……你便是司楚叔叔的公子?」

我怔了怔。帝君很敬佩我父親,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只是安雅帝姬別是這個長得不太好看的少女吧?她的聲音倒很是溫柔動聽。我直起身子,一本正經地道:「小生正是。小姐可是安雅帝姬?」

我剛一問,邊上那個金髮碧眼的少女卻是伸手捂嘴微微一笑,那個不太好看的少女正色道:「鄭公子,您認錯了,我姓程,叫程曼,這才是安雅帝姬。」

程曼?我又是一怔。她不是安雅帝姬,為什麼又稱我父親為「司楚叔叔」那麼親熱?不過安雅帝姬不是她,倒是讓我舒心了些,我微微一笑道:「原來我認錯了。方才程小姐在唱那曲《坐春風》吧?」

程曼點了點頭道:「鄭公子耳力真好。小女子胡亂唱了兩句,有辱清聽,真是汗顏。」

我道:「但不知伴奏的是誰?」

程曼看了看安雅帝姬,微笑道:「自是安雅了。」

我心中大喜,但臉上仍是聲色不動,說道:「難怪琵琶聲如此高雅,用的乃是曹善才的三才手。」

她二人眼中同時閃過了一絲驚詫。我都看在了眼裡,但還是裝著誠惶誠恐的樣子道:「只是有句話如骨鯁在喉,小生才不嫌冒昧來見兩位姑娘,不知能不能說?」

安雅帝姬顯然被我引起了好奇心,問道:「鄭公子,請說。」

「安雅帝姬的手法大是高明,但其中那一句『當初何若不相逢』的『不』字時,落指卻不免微慢了些許,不知安雅帝姬有無覺察?」

我一說出這話,她二人已是神色聳動,安雅帝姬更是抱著琵琶向我行了一禮道:「沒想到鄭公子如此精於音律!但不知因何而起?我彈奏此曲時早就發現,卻怎麼都改不過來。」

一見她這模樣,我心中暗笑,但臉上仍是正正經經地道:「這個,便要從南北三才手的相異說起了。」頓了頓,我又道:「這話說來甚長,要不,先坐下說吧?老站在門口,不免唐突了兩位小姐。」

安雅帝姬又伸手掩齒一笑道:「鄭公子,那您請坐。」

其實安雅帝姬的聲音並不比程曼好聽,但她這等嬌羞之態卻更是動人。我見計已得逞,忙道:「這兒太熱了,坐那邊吧。」

靠門這邊因為被太陽曬著,確實要熱一點,不過另一邊有一處又寬又大的窗檯,便是坐人的。繞過書架,我在那窗台上又拂了拂,說道:「兩位小姐請坐。」待她們一坐下,我老實不客氣,一屁股坐到安雅帝姬身邊道:「安雅帝姬可知南北三才手的源起么?」

這窗檯可以同時坐上四五個人,邊上卻沒椅子了,要坐就順理成章地坐成一排。而我現在在跟說琵琶的事,自然就坐在安雅帝姬這一邊。這是方才見到她們時就打好的主意,而她們顯然全然未曾發覺。只是我這一問,安雅帝姬卻是怔了怔,向程曼道:「阿曼姐姐,你知道么?老師沒跟我說過這事。」

程曼道:「曹家三才與穆家三才同出一源,當初兩人是樂聖曾師牙的兩大弟子,曾師牙畢生精研琵琶手法,但一直沒能將三才手完備。因此穆曹兩人得師傅遺命,苦修此道,這才大功告成。然而兩人因為一南一北,在音律上雖然同出一源,仍是微有不同,好比這琵琶,因為穆家人普遍較短小,所以南琵琶也比北琵琶短半寸,不過手法上沒有什麼不同。」

我道:「程小姐所言倒也大致不差,不過說南北三才手手法上沒什麼不同,卻是大謬。」

程曼臉頰微微一紅道:「這個我也是聽我爹爹說的,難道有不同之處么?」

「不同之處,便是南北琵琶所差的這半寸。」我說著,伸出右手道:「兩位小姐請看,三才手之妙諦,便在於指法分天、地、人才等。這三種指法,也就是跨越之時的大、中、小三等。但因為南北琵琶長短稍有差異,所以這三種指法,北三才也比南三才相應地要大一些。彈這一曲《坐春風》時,南北三才手原本也並無什麼大礙,一般可彈。只是此曲是曾師牙兩百年前根據古曲所譜,這支古曲卻出自南音。因此以北三才手彈奏之時,前面之音往往會拔高些許。雖然不過是毫釐之微,根本聽不出來,但這一曲彈到那『不』字時,前面已有數十音之多,每音都因為拔高了稍許,至此已然累積了不少,此時再以天指彈奏,不免就會跨越太大,就算神仙也趕不及了。」

我方才在說時,她們還都有點半信不信的意思,但說到這兒,她們同時動容,安雅帝姬道:「難道只能以南三才手彈么?可鄭公子你說南北三才手的天地人指法有些微不同,這個是從小就練熟了,再改便很難了。」

我點了點頭道:「不錯,要改指法當然已不可能了,也是得不償失,不過要改音卻是輕而易舉,只消在彈到此音時改以地指便行了。」

安雅帝姬皺起了眉道:「可是,改以地指,音色便要尖好多,與原曲會大相徑庭,一定很難聽了。」她說著,將琵琶抱在懷中,伸指撥弄了兩下,正是那一句「當時何若不相逢」的曲調。只是彈到「不」音時,果然聲音一下子尖銳了許多,顯得極是突兀。

當她微微皺眉時,我心頭便是一動。她的眉毛甚細,這般一皺極是好看,我都有點看呆了。聽得她試彈了此音,我微微一笑道:「安雅帝姬,你左手在地指按下,右手彈撥,自是會顯得尖銳。但此曲以北三才手來彈其實一直偏高,請你將琵琶向前稍推半寸再彈,看看會如何?」

安雅帝姬將信將疑,把擱在腿上的琵琶向前輕推了半寸。這半寸不過使得琵琶稍稍傾斜了些,對她的彈奏全無妨礙。此時她是從頭彈起的,雖然沒有人唱,但這曲《坐春風》我已不知聽過了多少遍,縱不會彈也聽得熟了,待她彈到那一句,再無突兀之感,一下子順極而流地下去。

安雅帝姬彈到此處時嘴角已浮出一絲笑意。她的膚色本來就極白,程曼雖然長得不甚好看,皮膚倒也白皙,安雅帝姬卻是比她更白了兩分。這般噙著笑意,實是說不出的好看,我看得都有點呆。

其實我並不會彈琵琶,方才說的這些,實是我媽說過的。我媽和宣叔叔乃是音律上的師兄妹,他們都精擅琵琶,學的也正是曹善才的北三才手。宣叔叔到了五羊城后,先行發現了以北三才手彈這一曲《坐春風》時的這點不愜,不過他手指本來便大,卻是因為改彈了南琵琶后才有。宣叔叔告訴我媽后,我媽才發現了這件事。因為《坐春風》是我父親和我媽都十分喜歡的曲子,他們時不時一個吹笛,一個彈琵琶合奏一曲,老是在這個音上有一點不愜實是難受,因此我媽專門想了好幾天,這才想出了這個琵琶前後稍挪半寸的法子。若是彈北琵琶,便向外挪;彈南琵琶就向里挪,如此來抵銷掉前面這幾十個音累積起來的極細微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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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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