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公子王孫(下)
文課與五羊城的大同小異,只不過沒和五羊城的文課動不動歌頌共和那樣歌頌帝君。我翻了翻課本,甚至幾乎沒找到有提到帝君的,直到翻到最後才在一篇中看到「帝君」一詞,但那個明顯說的是古代,並不是兩位太子的父親。而課文選目大概有三分之二與五羊城的相同,不同的三分之一基本上都是些詩詞歌賦,其中閔維丘的有好幾首。這個人我也聽宣鐵瀾說起過,他對這個閔維丘卻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乃是三百年來第一大詩人,而且還在五羊城住過一陣,但五羊城的課本中只選了他一首寫荔枝的詩,這兒卻選了好幾首,有一首還是長篇大論。
我正在翻著課本,忽聽得趙先生道:「鄭翰白同學,你來講一下,這首詩中的『重』字是何用法?」
趙先生倒一下就叫得出我的名字。這種字詞用法在五羊城的課本上也是重中之重,只不過我在開小差,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個「重」字在什麼地方。只不過被叫到了,我也只好硬著頭皮站起來,一邊正待翻翻書看能不能翻到趙先生所說之處,這時卻見我前面的陸定宇已然把自己的書翻開了,將書頁正對著我。這一頁上極是好認,因為有一幅套色插畫。書中的套色插畫成本極高,我在五羊城上學時就曾參觀過印書廠,說插圖和文字都可以製成印版,但要套色的話,就必須多次印。套幾種色,就得印幾次,越精細的套色難度也越高,印成的書價格亦是飛漲,因此五羊城的課本中從來沒有套色插圖。明心院里的課本應該都是特製的,字跡大而清晰,這套色插圖都非常細緻。我如獲至寶,連忙翻到了那一頁,上面原來是一首題為《使邊見杏花有作》的五言詩,趙先生所說的「重」字乃是一句「馬遲知夢重」。
一見是這麼一句,我心裡一下有了底。雖然沒讀過,但我在學校里向來成績都排在前幾名,更主要的是我媽讓宣鐵瀾給我補課,那回講的一句「如劍山巒未割愁」,就說了其中「割」字的用法,與這句詩章法一樣,便道:「趙先生,此詩中之『重』,乃是移用之法。夢本無所謂輕重,但詩中用了個『重』字,乍看似是不倫,其實卻是極言倦於羈旅,似乎重得讓坐騎也慢了。」
趙先生微微點了點頭:「鄭同學請坐。移用確是移用,不過此詩乃是第五帝國七代治平帝時左都御史李千裕奉旨使邊,出關時聽得中原地震,死傷無數,萬分憂心而吟成,並不是倦於羈旅。鄭同學,你以後要結合寫作背景來分析詩中之意。」
我暗暗舒了口氣。雖然我多嘴想賣弄,說得多了點,但也不算太錯。我對陸定宇已然大有改觀,這二太子雖然不甚禮貌,沒想到倒肯幫人,這一點與我性子倒是頗為相投。而我頭一回上明心院的課,總算也沒丟人現眼。
上完了文課,上午的課便結束了,接下來便是午餐。午餐是去膳堂,我很想趁著吃午飯時和安雅帝姬說幾句話,但沒想到膳堂卻是分廳的。雖然我被說成是依王子例,但吃飯還是在伴讀廳,根本沒見安雅帝姬和程曼兩人。因為方才回答了趙先生的提問,魏天經和魏天緯兄弟倆明顯對我少了不少生份。魏天經比弟弟要老成些,借著吃飯和我閑聊了幾句,聽他說來,卻是對趙先生頗懷懼意。在五羊城時,三橫王成績很差,卻從來不怕老師,魏家兄弟是太子的表弟,居然還會對趙先生頗為害怕,倒也讓我有些驚奇。問了問,原來帝君嚴命,不論哪家子弟,只消一進明心院,就是生徒。天地君親師,這是人倫五常,所以在明心院里嚴禁生徒對教席無禮,一旦違反,教席有責打之權。雖然說起來連兩位太子也可能會被責打,但我想肯定不會真箇打太子,太子一犯錯,準是這些伴讀挨揍。想到這兒,我突然有些好奇,問道:「對了,若安雅帝姬犯錯,先生是不是也要打她?」
魏天經彷彿見鬼了一樣看著我,半晌道:「帝姬怎麼會犯錯?曼姐也不會。」
程曼長得並不好看,魏天經雖然年紀比她小一些,但對程曼居然大是服貼。我道:「那我們要被打?」
魏天經道:「沒犯錯的話,誰敢打?」
他說得大是理直氣壯,不過看樣子多半被打過。雖然在明心院上學比在五羊城上學舒服多了,可老師要打人這點卻是不太好。看來世上事,十全十美的事終是沒有的。好在這膳堂的飯菜當真不錯,比我隨舅舅北上時在船上吃的伙食還要好些。反正跟方老說的那樣,「夾緊尾巴做人」,想來老師也不會打到我頭上來。
魏天經現在和我熟絡了,喋喋不休地說著明心院要注意的事。我也沒想到原來他居然這麼嘴碎,魏天緯卻是不怎麼說話。正說到這五門課的老師,原來與五羊城有些不同,看似同樣五門課,但每一門課其實分成了好幾門,單單這門「文」居然就有三個老師,「樂」也有兩個。先前的饒先生教樂理,還有位石先生教樂器。與五羊城不同,帝國相當看重「禮」、「樂」兩門課,據說凡是世家子,起碼都要精通一件樂器。而「御」、「文」這兩門課則各有偏重,出身將門的側重「御」,出身文臣的則側重「文」。方從惠的曾祖方老就是「御」課的一個老師,教的乃是兵法。據魏天經說,方老為人很好,從不打人的。
在船上時,我被他的木刀打了一下,可是疼得不輕。我心裡正嘀咕著,魏天經忽然低下頭,閉嘴不說話了,只顧著扒飯。我怔了怔,小聲道:「怎麼了?再說說那門『數』課是怎麼回事?」
魏天經抬起頭,嘴裡還在嚼著飯,含含糊糊道:「鄭公子,晚點再說吧,續王子來了。」
我一怔,說道:「誰是續王子?」
魏天經似乎有點懼意,小聲道:「安雅帝姬的哥哥。」
我恍然大悟。先前沈嬤嬤就跟我說過,明心院還有一個王子,安雅帝姬是義女,這王子既然是她哥哥,那也是帝君的義子了。那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帝姬如何如何,根本沒往心裡去,先前上課又不曾見到,見魏天經如此害怕,現在更是好奇,抬頭看去。
上了兩節課,明心院一共也就十幾個生徒,我自是個個都認得了,但見左側靠窗的一個位置上,坐著一個人。這人最惹眼的是他長了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坐在窗前,陽光映進窗來,更是照得他的頭髮燦然生光。只是他的年紀比我們都大得許多,筆直地坐在那兒吃飯,一張臉卻是木無表情,看去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我看了他一眼,也沒敢多看,小聲問魏天經道:「這就是續王子?」
魏天經點了點頭,卻是連話都沒敢說。這續王子雖然生具異相,但我聽宣叔叔說起過,這相貌在北方的狄人中並不稀奇。宣叔叔有一半的狄人血統,頭髮雖然也是黑的,但長了一部虯髯,眼珠的顏色也要淡一些。宣叔叔說狄人中有些則是金髮碧眼,形狀與中原人相差極大,不過別個也沒什麼不同,一樣兩個鼻孔一張嘴,兩手各長五根手指。安雅帝姬生得金髮碧眼,續王子是她哥哥,這等樣貌又有什麼奇怪?魏天經見到安雅帝姬時一副口水滴答的模樣,見到她哥哥卻跟見到鬼一樣了。我想到這兒,端起飯盆道:「我去拜見一下續王子。」
魏天經和魏天緯兄弟倆這回倒是跟看傻子一樣看著我。我也不知他們為什麼怕這續王子,總之他是安雅帝姬的哥哥,多拉點近乎總不會有錯。
我端著飯盆走到續王子桌前,他卻一直在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我站直了,說道:「續殿下,在下鄭翰白,不知能否在您邊上坐下?」
這飯桌可以坐四個人,膳廳里排了十張,卻只有十來個人吃飯,自是很空。續王子聽得我的聲音,這才放下了筷子,抬起頭看了看我。安雅帝姬的眼睛是碧色的,但續王子的發色與她相似,眼珠子顏色倒不甚像。他打量我時,眼神也冷漠之極,沉聲道:「空位多著,不能坐別處么?」
我一門心思想來討好他一下,哪知續王子卻是這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我大感下不來台。雖然尷尬,我還是微笑道:「在下今天第一天進明心院,已聞續殿下大名,實想多向續殿下請教。」
「不必了,鄭公子,下午的課我不會留情的。」
續王子這話已然帶了點鄙夷。我更是莫名其妙,真不知到底什麼時候得罪他了。本想來趁機溜個須,宣叔叔那時就常跟我說「叫人不蝕本,舌頭上打個滾」,他說對人多說好話,肯定沒壞處,總之盡量別得罪人。可這續王子似乎一見我就是一股氣不過的模樣,我想拍他的馬,反倒拍在馬腿上了,也不知他說的這個「不會留情」是什麼意思。但他的話說到這等份上,我也不好硬坐到他面前去,只得端著飯盆悻悻地回來。
在續王子面前碰了個釘子,這頓飯也似乎味道不好了。雖然我老想著別去管這傢伙,可眼角總是會往那邊瞟去。續王子卻是根本沒在意我,仍是不緊不慢地吃著。他吃起東西來倒是有章有法,不失禮數。魏天經更是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悶著頭吃飯。
我三兩口把東西都吞了下去,端著飯盆去後堂放好,魏天經和魏天緯卻也跟了過來。這兄弟倆忙不迭地放好了盆,魏天經急急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鄭公子,你來跟我拿一下跌打酒。」
我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一怔道:「跌打酒?做什麼?」
魏天經探頭向膳堂里張望了一下,見續王子仍在那兒不緊不慢地吃著,這才小聲道:「鄭公子,備好了跌打酒,等一下擦得越早越好,不然明天會腫起來的。」
我更是莫名其妙,問道:「為什麼要擦?」
魏天經嘆了口氣道:「續王子別的課都不上,不過下午的這節『御』課他會來。他是輔師,看樣子今天準會找你當對手了。」
我聽他說得大是鄭重,心裡不禁有點發毛,小聲道:「等等,續王子是輔師,難道道上課時他能打人不成?」
魏天經道:「打人倒是不打,但續王子有挑人練習之權。看樣子,他今天一準挑你!」
魏天經臉上堆著擔心的神色,但眼睛里卻一副「終於逃過了」的神情。我恍然大悟,小聲道:「以前他老是找你的麻煩吧?」
魏天經神色頓時有點不太自在,小聲道:「那是以前。鄭公子,等一下還是把我的跌打酒打去吧。午睡完就要上課了。」
我看了看他,這個傢伙裝相也不太會裝,與其說是在關心我,不如說他是如釋重負。不過我也算弄明白了,下午這堂「御」課,續王子因為是輔師,可以直接與人對練。以前魏天經是個經常被挑中的倒霉蛋,續王子生得高大,年紀也比他幾乎大了一倍,比試的時候魏天經定然吃過不少苦頭。這回續王子把目標轉到了我身上,他自然就逃過了一劫。不過他們不知道我跟著宣叔叔和父親練了這麼多年,宣叔叔說我的斬鐵拳和斬影刀已經登堂入室,尋常人已不是我的對手了,我不相信續王子能比黑拳場的那個黑鼠還要厲害。我笑了笑道:「這個啊,倒不用擔心,我也想和續王子比比呢。」
聽我這麼說,這兄弟倆幾乎同時睜大了眼,只不過魏天經是驚愕,而魏天緯卻是多了幾分佩服。我倒沒想到安雅帝姬的哥哥性情原來這麼壞。不過既然沒辦法討好他,那也不能讓他欺負了去。反正在明心院,他絕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何況他年紀也比我大了這許多。只是我真箇想不通他為什麼對我如此敵視,難道……
我看了看魏天經,腦海中忽地一亮。魏家兄弟是兩位太子的表弟,在這些伴讀中自是地位最高。續王子是王子的身份,也就是介於太子與伴讀之間,所以原本專找魏天經的晦氣。而我初來乍到,也是王子的身份,其實就是已經和續王子平級了。也就是這一點,續王子所以要給我點顏色看看吧?
我不禁暗暗苦笑。我只想夾緊尾巴做人,誰也別得罪,可身不由己地就得罪了續王子。這人生得瀟洒俊秀,年紀也比我們大了十來歲,沒想到心眼如此之小。只是我也不能真箇讓他吃苦頭,否則安雅帝姬大概就不會理我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知道我的本領,然後適時放水讓他贏了我。雖然沒和續王子交過手,但我敢肯定他定不會有方老那種換刀式的本領。只消續王子知難而退,而我又給足了他面子,他定會明白我對他的好意了,也就不會再敵視我。將來,安雅帝姬……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有些想笑了。待回過神來,見魏家兄弟兩人還在那兒看我,我嘿嘿笑了笑:「行了,等一會我讓你們見識一下我的本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