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觀燈之夜(上)
砰!
當我重重地從馬上摔落下來,渾身骨節都似乎要散架時,仍是有點不明所以。
肩頭被續王子的白堊槍重重戳了一下,留下了一個白印。白堊槍因為槍頭是布包的白堊土,不能傷人,雖然肩上有點疼,但沒半分要緊。就算從馬上摔下來時遍體都痛,也並無大礙。然而我被他一槍戳下馬來的那種屈辱卻如烈火般燒灼著周身,難受之極,而我摔下時臉沖著南邊,那兒大約十來步遠正是安雅帝姬與程曼兩人在騎馬慢行。當我摔下來時,她們正好看見我這副狼狽樣,程曼眼中有些擔心,安雅帝姬卻是在馬上掩住了嘴。聽然聽不到,但她顯然都笑出聲來了。
「鄭公子,你還要再試試么?」
續王子打馬到了我身邊,將白堊槍指著我。我的坐騎已經跑開了,幸虧我摔下來時及時將腳退出了馬鐙,不然現在只怕已被馬拖得遍體鱗傷。這時有個人跑了過來扶起我,大聲道:「續哥,他輸了。」
這是陸定宇。我倒沒想到他居然第一個跑出來扶起我。續王子看見是他,倒也不敢造次,收起白堊槍道:「二太子,請您轉告他,槍馬之道,他還差得遠呢。」
我就在他跟前,他卻讓陸定宇轉告,明擺著是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強撐著站起來想反諷他一句,可嘴剛一張,卻又想起方老和舅舅對我的告誡。我本以為他們要我小心別得罪兩位太子,沒想到兩位太子倒還不錯,倒是這位假太子對我頤指氣使,頭一回見就給我這麼大一個苦吃。
這時陸安宇和魏家兄弟他們也都過來了。陸安宇見我已經站起來了,便道:「鄭公子,你不要緊吧?天經,快拿跌打酒過來,讓鄭公子擦擦。」
魏天經道:「我帶著呢。」說罷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銀匣子。他魏家也真是豪門,在船上時我見方老身邊帶著個銀酒壺,但那是喝的,魏天經卻是用銀匣來裝跌打酒。只是先前我說不要,現在馬上又要用,實在丟人之至。只不過現在不要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好在我臉皮夠老,摔得也不算如何厲害,說道:「多謝了,我自己去擦吧。」
陸定宇抬起頭看著續王子道:「續哥,只不過比試,你也不用出手那麼狠吧?」
丁續舉起白堊槍行了一禮道:「二殿下,獅子搏兔,亦用全力。身為武人,當把平時訓練亦當成實戰。這是陛下御言綸音。」
「把平時訓練亦當成實戰」云云,不論是宣叔叔還是我父親,都這麼跟我說過,續王子這麼說倒是冠冕堂皇。可他出手這麼狠,其實根本沒打算跟我演習槍術,純粹就是想把我從馬上刺下來。我也不知他為什麼一見我就如此針對我,本來還以為是練拳練刀,偏生要比槍馬。單單比槍我也不懼他,可又是騎戰。我雖然學過點騎馬,但五羊城馬匹很少,父親那匹坐騎在我九歲時就老死了,我一共也沒練過幾回騎馬。縱然父親傳我的槍術肯定不會輸給他,只是我的騎術只能勉強不掉下來而已,原本還覺得單憑槍術也能與他周旋一陣,誰知竟會如此不濟,連一個照面都頂不住。我心裡已是恨得牙痒痒的,但仍是陪著笑臉道:「是,是,續王子所言極是,我現在差得實是太遠,多謝續王子手下留情,只好等再練練再指續王子指教了。」
大概見我說得這麼低三下四,續王子的臉上總算多少有點霽色,只是眼中仍帶著鄙夷之色道:「好吧,那下午放你半天假,回去好生擦擦身上的傷,別留下什麼殘疾。」
從馬上摔下來,又沒被馬踩到,地面也不是太硬,就算是尋常人,無非摔出一身青紫,也不會有什麼殘疾,他這話顯然是在挖苦我。我一肚子氣也不敢吐出來,點頭哈腰地道:「是,是。」一邊說,一邊呲牙咧嘴,以示身上疼得不行。其實在家裡和父親練刀,我好幾回被父親打得比這還疼,現在摔這一下根本沒什麼事。只是我怕他看出我沒什麼事,又要拿出輔師的派頭來逼我上馬比試。雖說摔這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沒來由地摔第二下,我亦是不願。
大概我裝疼裝得有點象,這時陸安宇也打馬過來了。他先前一直在練著馬術,一到近前,馬上跳下馬來道:「續哥,怎麼了?」
我沒等續王子說,忙道:「沒什麼,殿下。續王子教我練槍,我不爭氣,摔下來了。」
陸安宇皺了皺眉道:「怎麼樣?摔壞不曾?快,馬上送太醫院……」
我忙道:「殿下,我不礙事,休息一下,擦點魏大公子給的跌打酒就會好的。」
我一邊說著,一邊屈伸了一下手臂,以示此言不虛。陸安宇吁了口氣道:「那就好。鄭公子,你今天便好好歇息,若是有什麼不舒服,馬上跟沙公公說,別撐著。」
陸安宇是大太子的身份,對我倒甚是平易近人。只是他再平易近人,我這回仍是丟盡了臉。我向陸安宇行了一禮道:「殿下,那我回去擦一下跌打酒去。」
我一瘸一拐地向一邊的房屋走去。其實雖然摔得不輕,我也不至於要瘸著走,但既然裝成這樣了,自是要裝個十足。一邊走,還聽得後面續王子在那邊說著什麼「槍馬貴在腿力,若腿力不夠,鞍上便是不穩」之類。這些話倒也中肯,只是說來說去,騎馬也並不是只靠腿力就夠了,還得靠練習。我缺的便是練習,可先前若是自承騎術不佳,他也不能強要我上馬比試。我偏生要逞強,吃這苦頭實怪不得旁人。
這麼一想,心裡的怨氣倒也消了不少。這宮內的校場並不大,邊上的房屋倒是不小。大概帝君自馬上得天下,仍是不失軍人本色,平時也常會來校場騎騎馬,這兒便是給人歇息的,因此大椅備得不少。我找了張雙人椅坐下,解開了衣扣打開領子,卻見肩頭有一塊淤青,但將魏天經給我的跌打酒倒了些在掌心,雙手搓得熱了往淤青上擦去。雙手搓得火燙,再貼到那片青紫之處,便覺一股熱流直湧進來,倒也舒服。
正在擦著,忽聽得有人道:「鄭公子。」
一聽到這聲音,我顯些將那裝跌打酒的銀壺都丟了。這竟然是安雅帝姬的聲音!我現在衣衫不整,實是極其失禮,忙不迭地把衣服整整好,扣子也扣上了,這才道:「安雅帝姬,您怎麼過來了?」
安雅帝姬居然來看我!一瞬間,被她哥哥打下來的羞惱煙銷雲散,只覺如果被續王子打下馬一回,安雅帝姬就能來看我一回的話,那天天被他打下來也無妨。正在盤算著該如何跟安雅帝姬套套近乎,卻聽安雅帝姬小聲道:「阿曼姐姐,鄭公子沒事,您放心了吧。」
聽得原來是程曼在關心我,並不是安雅帝姬的意思,我頓時有點大失所望。卻聽安雅帝姬道:「鄭公子,您既然不要緊,那請早點休息,我們……」
我聽她這話的意思是準備告辭走了,心下大急。能這麼接近她,就算邊上多了個程曼也不打緊,怎麼能連臉都沒見到就讓她走了?我忙道:「對了,程曼小姐,有件事小生想要請教。」
如果直接叫住安雅帝姬,未免也太露骨了,我又想不出什麼理由。父親跟我講兵法時有雲「欲擒故縱」,我對兵法向來不甚上心,聽得馬馬虎虎,但這四字卻記得甚牢。既然程曼能叫安雅帝姬陪了她過來看我,那叫住程曼,安雅帝姬定然也不會自行離開。果然,我話音剛落,便聽得程曼道:「鄭公子請說。」
有她這句話,我也放心了,走到了門邊,對著站在門口的她兩人躬身一禮道:「程小姐,先前您稱家父為『司楚叔叔』,難道程小姐認得家父么?」
程曼掩口一笑道:「司楚叔叔沒跟鄭公子說起么?家父程迪文……」
她剛說出「程迪文」三字,我已然叫道:「哎呀,程小姐,原來你是程叔叔的女兒!」
父親跟我曾經說起過,他在霧雲城除了舅舅以外,還有個極好的朋友叫程迪文。在我小時候,這程迪文叔叔曾經充任大齊帝國特使來過一次五羊城,但那時我還太小了,已全然不記得。後來這程叔叔再沒充過特使,父親倒還說過好幾次,說程叔叔乃是天下有數的笛子名人,父親的笛技,有一多半便是程叔叔教的,而父親很珍愛的那支鐵笛就是當年程叔叔教他吹笛時送他的,難怪上午我吹牛說吹笛有心得,她馬上就問我是不是將鐵笛帶來了。父親既然和程曼的父親乃是過命的交情,那她關心我倒也不奇怪了。
程曼又掩著口一笑:「是啊,阿爹本來昨天便要來看你,但聽得你要住在明心院,就跟我說了先來看看你,他待你回家時再來看你。鄭公子,令尊現在可好?」
我道:「好,好著呢。」心裡卻在轉著念頭,我和程曼既然有這層關係,而程曼又和安雅帝姬形影不離,我以後倒可以借這由頭多接近安雅帝姬了。現在便是想辦法多和她們說幾句話,便向安雅帝姬道:「安雅帝姬,續殿下可是您兄長么?」
安雅帝姬道:「嗯。家兄姓丁,名續。」說著,她忽然正色向我行了一禮道:「鄭公子,家兄對您甚是失禮,還請鄭公子見諒。」
我道:「沒啥沒啥,續殿下身為輔師,也是為了我練習槍馬,何況沒什麼事。」
如果只聽聲音,程曼和安雅帝姬的聲音一樣很柔婉動聽,可看長相,安雅帝姬就不知比程曼好看多少了。我還想再東拉西扯,卻聽得那邊有個人大聲道:「安雅!你也來看鄭公子啊。」
這是陸定宇的聲音。我抬頭看去,卻見陸定宇跟魏家兄弟正向這邊走來,魏天經卻一臉苦相,走得亦是一瘸一拐。安雅帝姬見他過來,和程曼兩人一同行了一禮道:「二哥,我和阿曼姐姐這便走了,鄭公子沒什麼大礙。」
待安雅帝姬和程曼兩人走了,魏天經和魏天續兄弟兩人鑽進屋裡去擦藥酒。因為沒有女子在場了,魏天經將上身衣服都脫了,魏天續話不多,倒是個好弟弟,給哥哥身上擦著藥酒。陸定宇嘿嘿一笑道:「我說他不會有什麼事,天經倒是被續哥摔了個七葷八素。」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我面前道:「鄭公子,你那跌打酒擦完了沒?那正主兒也仍沒逃過這一劫,這回輪到他擦了。」
我見魏天經身上的淤青還沒我的深,看來也是被續王子摔了一下,不過摔得並不算重。續王子連摔人也要分個三六九等,摔我就特重,原本已經淡了的怨憤之氣又生了出來,我道:「也是續殿下摔他的?」
「可不是。」陸定宇嘿嘿一笑,打量了我一下道:「不過鄭公子還真是了得,先前你摔的那一跤若是天經摔的,只怕他會斷幾根骨頭。」
我聽他說得輕描淡寫,看天魏天經雖然是他表弟,但在陸定宇眼中,和續王子這義兄也是一般無二。我抓了抓頭皮道:「續殿下為什麼一見面就要摔我?我好象也沒得罪他。」
陸定宇道:「續哥乃是輔師,算半個老師,帝父也允他有教導之權。」說到這兒,他看了看魏家兄弟,湊過來小聲道:「不過鄭兄,你也不是沒得罪續哥之處。」
他一下子跟我稱兄道弟,全然沒有二太子的架子,我對他的觀感更是好了不少,也小聲道:「就吃飯時才剛見,我還想拜見他,倒被續殿下碰了個釘子,難道這也是得罪?」
陸定宇搖了搖頭道:「續哥心眼挺小的。本來明心院這麼多生徒,他是王子,比那些伴讀都要高一等。可是鄭兄你一來,也是依王子例,他這個王子就不是獨一無二了。」
我一怔,苦著臉道:「可這是陛下定的,又不是我要的,續殿下就因為這怪我了?」
陸定宇道:「當然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又嘿嘿一笑道:「不過你也別覺得吃虧,除了大哥,誰都吃過續哥的虧。」
我詫道:「二殿下,難道你也被續王子摔過?」
陸定宇猶豫了一下,苦笑道:「摔倒沒摔,但打不過他。」
續王子雖然傲氣十足,又是帝君的義子,可他畢竟不會真對二太子無禮。我本來還想著陸定宇若也被續王子摔過,那想辦法挑撥他替我出口氣,讓續王子吃個癟,不過看起來陸定宇對續王子雖不算如何親近,卻也沒太多的惡感,我若是胡亂挑撥,只怕反會惹禍上身。我道:「其實單比槍術,我肯定不會輸給續殿下,只是……」
我沒說完,陸定宇已道:「是啊,鄭兄,你騎術真糟,比天緯都不如。若是能把騎術練好點的話,准不會輸給續哥。怎麼樣,多練練騎術?」
我這才恍然大悟。我還想著挑撥他去對付續王子,原來陸定宇也打了這主意。雖然我被續王子打下馬來,但我的槍術不輸給他,陸定宇也很是清楚,這傢伙原來也是個在背後算計人的性子。只是我若真的練好騎術把續王子也打下馬來,那陸定宇這條粗腿我是抱上了,續王子卻是得罪得一塌糊塗。如果續王子不是安雅帝姬的哥哥,有二太子替我撐腰,這等事說干就干。只是一想到安雅帝姬的模樣,我又有點猶豫。
陸定宇見我猶豫,大概以為我有點擔心,小聲道:「鄭兄,不用擔心,續哥的槍術雖強,但帝父說過,他還遠比不上令尊大人。你若有令尊大人的五六成本事,絕不會輸給他!」
怪不得一見面就拚命問我有父親的幾成本事,原來那時就打了這主意。我肚裡嘀咕著,陪著笑道:「就怕我不爭氣,到時第二次被續王子打下馬來,就太丟臉了。」
「丟啥臉,天經天緯兩人都被續哥打下五六回了……」
陸定宇還待再說,一邊魏天緯忽道:「大哥被續殿下打下四回,我才三回,沒五六回的。」
魏天緯不怎麼說話,這時卻漲紅了臉,似是大不甘心的樣子。陸定宇也沒心思跟他辯被打落馬幾回,說道:「反正你們兩人根本不是續哥對手。鄭兄,怎麼樣?帝父都極是推崇令尊大人的手段,你准能殺殺續哥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