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的聲音
傅沉歡踏入皇家校場時,黎玄景正搭箭挽弓,微闔左眼瞄準靶心。滿張的弓弦驟然綳直,箭矢如流星般直直扎進紅心正中,又穩又准,氣勢萬千。
射完一支,他從箭筒中再撿出一支。
身後的太監看見攝政王來了,一揚頭正想稟告皇上,傅沉歡似有所察,微微抬手制止他。此刻他並未覆住眼睛,黑白分明的鳳眸空蕩蕩,如平靜的潭水般不辨喜怒。他看向黎玄景的方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侍奉的太監不敢多嘴,背脊更彎低下頭。
黎玄景又一箭射出。
準頭極好,直直射入第一支箭的尾羽,將先頭那支箭劈成兩半后穩穩釘在靶心中央。
他垂下眼,眸心泛起波瀾,眼珠微微向側面轉了轉,卻並未回頭。
他直直正視前方,目光是少年人獨有的鋒利,旋即若無其事的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信手一拋。
羽箭揚在半空,黎玄景立即高抬玄弓,右手連著箭尾弓弦一起抓牢。箭射出的力道之狠,直直打穿了靶心仍去勢不減,直射到靶子後面草叢裡。
黎玄景沒有再取箭,默默站了會。片刻后他回頭,看著身後不遠處佇立的男人。
「你看朕的箭術如何?」他冷不丁發問。
他與傅沉歡說話從不帶任何稱謂,按理,他應當叫他一聲王兄,或者以皇帝之名賜給他一個封號。但傅沉歡從未提及,黎玄景更是渾不在意,就這樣模稜兩可下去。
傅沉歡眉目淡漠:「同齡中算佼佼者。」
「比之你年少時又如何?」
「不可同論。」
這回答沒留一點情面,黎玄景卻也不生氣,甚至臉上連一絲薄慍也無,甚至哈哈大笑:"你倒坦誠。的確,今年程路才那老東西家的兒子高中武狀元,風頭無兩人人盛讚,可朕瞧他的身手,也不過勉強望一望你當年的項背而已。」
「聽聞你十三歲那年便可一箭射穿靶心,而箭勢卻不見絲毫折損,直直射到校場外那棵樹榦中心,箭尾仍餘震不止。"黎玄景眯了眼睛,一手指向遠處圍欄后那蒼翠挺拔的樹榦。
他也是十三歲,可他卻做不到。無論多少次,終究還是少了些力道。
傅沉歡道:「皇上不必學這些。」
「哦……」黎玄景視線向上,望向天空,若有所思想了會兒,嗓音笑吟吟的,」那皇上該學些什麼呢————跟著你這位驚才絕艷的老師,想來應當學學你踩著女人屍骨向上爬的手段。」
傅沉歡的眉宇陡然陰冷,空茫的雙眼寂寂,彷彿不像真人,比目光鋒利時更加可怖。
氣氛陡然詭異,連周遭的風都更靜了些。
周圍侍奉的太監和侍衛早就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儘可能縮得更小些,恨不得閉目塞聽,寧願自己不在此地。
傅沉歡慢慢走上前。
他從箭筒中撿出一隻羽箭,單手握緊。
那冷白修長的手骨節分明,幾條鼓起的淡淡青筋,與漂亮的腕骨線條都隱隱蘊含著磅礴力量。
反手一擲,箭矢發出一聲如裂帛般撕開空氣的聲音,比方才那支箭更快的穿透靶心,而後仍呼嘯著直直向前射去,直到射穿黎玄景方才所指那棵樹榦后還餘威不減,接連貫穿兩個樹榦,最終深釘在第四棵樹榦中央。
箭身沒入大半,只留一點尾羽在外面。
黎玄景陰鷙地盯著這一切。
「臣教了皇上許多,」傅沉歡沒有看他,「但皇上始終學不會。」
黎玄景猛地冷冷轉眼看傅沉歡,臨界在成人與小孩之間的少年,目光如同毒蛇般陰冷異常。
傅沉歡平靜道:「皇上安排在校場周邊的人,臣已經清理了。青川軍既已被皇上收歸囊中,合該好好留著,他們生髮於平原,更擅長奔襲作戰,若圍在深宮伏擊猶如猛獸拍蠅,靈活不足,批朴太過,很難發揮出真正效用。"
黎玄景閉了閉眼睛,他一言不發,神色淡漠,只有縮在長袖中的雙手捏的極緊,近乎發顫。
半晌,他睜開眼睛,語氣如常:"廣陵侯和信國公如何了。"
「都已認罪。」
「這兩個人蠢的要死,連風向都把握不好,白活這麼大一把年紀,死了也活該,還以為是黎平宜在位的時候么,"黎平宜是他父皇名諱,黎玄景說起直呼其名,毫無任何尊敬之意,"年初儀制司和祭祀司的事情剛了,隴原那邊的澇災不嚴重,刑部和大理寺也都閑的很,今年好容易得空騰出手來,聰明點的都知道躲起來韜光養晦,偏這兩位要在這根弦上作死。」
他說起政事,頭頭是道,條理清楚,傅沉歡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他覺得認真聽。
「恭喜提政王,南北各吃下一片。」黎玄景抄著雙手望向傅沉歡,一點也沒個皇帝樣子,懶洋洋說著:「只是朕還沒看見結案奏報,這次這兩位被抄家,株連了多少人?」
傅沉歡道:「皇上定奪就是。」
「你說什麼?」
「臣今日進宮已將一應案宗呈上,皇上看后明發詔旨便是。」
黎玄景深深皺眉,露出一個極其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傅沉歡說了一句讓他困惑不解的話:"你讓朕來詔旨?」
傅沉歡已言盡,並不想再重複回答黎玄景的問題,更不願意與他呆在一處哪怕多一刻。略一領首,便轉身離去。
「站住。」
黎玄景咬牙:「傅沉歡,你哄傻子玩嗎?你究竟想幹什麼?」
夙興夜寐彈精竭慮,從繁雜龐大的關係網中抽絲剝繭,打出如此漂亮的開頭仗,甚至背著身負無數罵名的代價,卻將利益拱手予他人?
他這樣做,不就成了……他黎玄景派去的嗎?傅沉歡不擔心自己成了氣候?
傅沉歡恍若未聞,徑直向前走去。
「你費盡心思削藩,難道不是為了你自己?」黎玄景冷笑,「莫不是還為了朕么?」
傅沉歡停佇。
手掌不動聲色按住懷中小木盒,他聲音幾不可聞:「是為了夏朝。」
自從那日之後,黎諾又夢見好幾次傅沉歡。
也許是他雙眼失明帶給她的衝擊太大了,夢中傅沉歡的臉總是蒼白至極,那雙昔日清亮深邃的鳳眸,一直空蕩蕩的望著自己。
她反覆勸慰自己,不要被他的模樣失衡自己的心態,若是現在就退卻,往後的路可怎麼走?她試著跳過這一節,專心致志一心撲在計劃上,但設想了許多重逢場景,反覆推敲后又全部推翻。
無論挑選什麼樣的時間,又在怎樣情景下重逢,只要主動出現,終究落了刻意——這種刻意不僅達不到好的效果,就連黎諾自己內心中也萬分唾棄。
系統總勸她:「別鑽牛角尖,計劃不是硬想出來的,既然沒有思路,不如暫時歇歇。時間這麼長,等個十天半月哪怕一個月都不是問題,調整好心態最重要。」
「最重要的是別太把他放在心上,作為一個系統,我覺得我擁有絕對的理智,在我看來,他的悲劇完全不是你造成的,是他自己。」
這天它又用這些老話來嘮叨,黎諾聽得目瞪口呆,懨懨嗯了一聲。
她咳嗽兩聲:「你果然不說人話。」
「你看你看,你狀態還是不在線上,不然怎麼可能從來到這到現在病了這麼多天,還不見好?」
黎諾說:"也不是,我現在懷疑是這副身體的體質不行,太弱了。局裡是不是沒有錢了?正常人養病個七八天也該好了,我天天喝葯喝的舌頭都麻了,但還是感覺沒有力氣,走兩步都喘。」
她覺得很有可能,畢竟總共的經費就那麼些,任務時長原本是六個月,前期已經投入的差不多了,誰也沒想到還要再回來一次。身體質量差一點,也可以理解。
系統哦一聲:「這次任務時長開了一年,其他地方經費肯定要壓縮一點,很難受嗎?這……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姐姐,其實也不全是壞處,你雖然是第一次打感情牌,但我不是第一次帶,這事我比你有經驗,病弱有病弱的好處。你要實在覺得難受,不然出去走走?」
伴著它話音剛落,雪溪在外邊敲門:「若若,我方便進來嗎?」
黎諾過去開門。
雪溪看見她,無奈搖頭,"若若,你的臉色還是不好啊。日日喝那苦藥總不是好事,不如出去走走人能精神一些。」
這倒和系統說的不謀而合了。左勸右勸,黎諾有點心動。
原著中,雪溪雖然入夏朝為質子,但兩國簽署了協約,雪溪作為北漠低頭的誠意,夏朝也要保證他不受人欺辱踐踏,所以在京城中他有自己的宅邸。
這樣一來,雪溪在京城的自由度很高,除了初臨京城時,參拜皇上見過攝政王忙了幾天,現在可算是自在。
既沒有什麼應酬,也不會有什麼訪客,想做什麼也都算方便。
「我聽底下人說,今晚是你們夏朝的夏花燈節,會很熱鬧。」雪溪看黎諾的神色,知她有些動搖,便又微笑著補了一句。
黎諾聽見夏花燈節這幾個字,不知怎麼眼皮一跳。
夏花燈節……
她自己做過的計劃,自己心裡最清楚。原來今日又是夏花燈節了嗎?當年,她與傅沉歡見的最後一面便是今日。
她纏著他帶她去燈節玩兒,他原本答應,但卻因為臨時出征而爽了約。當時他溫聲道歉的模樣還歷歷在目,黎諾低下頭,掩飾地摸了摸鼻子。
雪溪沒注意到黎諾臉色,只想著她一直病懨懨的沒什麼血色,怕再悶下去更是不好,"這燈節我很感興趣,可否陪我去走走?」
黎諾猶豫了下:「我……」
看著雪溪溫溫柔柔的眼,拒絕的話有些說不出口,"……好吧,你等我收拾一下。"
晚上黎諾換了件淺黃色的輕紗流仙裙,烏壓壓的頭髮挽了花苞髻,只用髮帶固定好,打扮的極其素雅簡單不打眼,戴上帷帽跟著雪溪出了門。
夏花燈節果然十分熱鬧,人來人往都是些年輕的少男少女。各色小販吆喝聲絡繹不絕,繁鬧長街華燈初上,無數精美的花燈將整條街照的猶如白晝。
雪溪隨走隨看,雖然是他提議出來,但他對這樣的熱鬧並不是很感興趣,不過看個新鮮,最主要還是陪伴黎諾。
不多會兒,他盯著一個方向看的有些久,若有所思道:"若若,在夏朝,墮箱奴似乎更為人輕賤一些。」
這話冷不丁的,黎諾轉頭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一群年輕公子正在驅趕一個衣衫單薄的奴隸,那奴隸佝僂著背在地上爬行,脖子上套著一個鐵索,另一端有人牽著。
只供取樂,毫無尊嚴可言。
她看得皺眉,慢慢轉過頭去。
雖然不再看,腦海中卻始終揮散不去,那人被折磨的毫無人性的畫面。
心裡像堵了一塊巨石,不挪開,總覺得不舒服。
黎諾腳步一頓,忽然轉過身徑直走過去,雪溪並未阻攔,只站在原地望著她。
不知黎諾跟那些人說了什麼,只見她從錢袋中掏出些碎銀遞過去,那小公子將鐵索給了她。等他們離開,黎諾便將那奴隸脖頸上的鐵索取下來。那人遲疑著呆在原地,隨即慢慢試探著向後退了幾步,見黎諾一動不動,才立刻轉身飛快跑了。
等黎諾回來,雪溪問道:「若若,你做了什麼?」
「唔……把人放了。」
「若若,這世上那麼墮箱奴,你是救不完的。」
黎諾說:"我知道,我也沒想那麼多。看見了,就順手救下來,能救一個是一個,總比什麼都不做強。反正他們沒有奴籍,只有奴印,只要藏的好,應當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雪溪低頭笑了:「確實如此。你呀……」
其實黎諾有些不好意思,她做什麼事都是跳開世界觀,不用考慮因果與將來,和心善沒有太大的關係。
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她是真正的自由之身,看到這樣的畫面后,沒有辦法若無其事的繼續往前走,便可以做想做的事。
不過,有個事她好奇:"雪溪,你怎麼能看出那是墮箱奴的?"那人並沒有在箱子中,自己完全沒有聯想到。
雪溪說:"因為只有他們的背脊才會佝僂成那樣的弧度。"
他搖搖頭,神色浮現幾分悲憫,「墮箱奴起源於北漠,本是一種剝奪人格的刑罰,我在那裡生活二十幾年,見過許多這樣的成年奴隸。後來,這種形制的奴隸漸流傳到夏朝。百年前夏朝成明帝在位時,將這一道刑罰推向了殘酷巔峰,幾乎平謂於宮刑,成為最為嚴酷的喪失尊嚴的刑種。」
雪溪嘆了一聲,「夏朝君主用起這手段更加得心應手,這些奴隸在此,屈辱更甚北漠。」
黎諾低垂著腦袋不說話,也不知道想什麼。
片刻后雪溪回神,歉然道,「好了,我本不該說這些,沒得打擾了你的興緻。好不容易讓你陪我出來走走,我們不說這些了。」
他們繼續往前走。
走了好久,黎諾漸漸把此插曲拋之腦後,她邊走邊看,看到好玩的忍不住多看兩眼,一個沒注意,雪溪已經走到她前面。
他今日穿了一身潔凈的白衣,墨發半束丰神俊朗,背影挺拔如松,乾淨又清冷。
這身打扮從背面看,更像傅沉歡了。
黎諾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場景這個時間,看他這樣背影覺得莫名彆扭,連忙邁開步子跑了幾步,喊道:「雪……誒,你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呀。」
傅沉歡的身影幾乎消匿在夜色中。
他孤身一人,與周邊三五成群的熱鬧格格不入,墨色衣衫和束得鬆散的頭髮被風吹起,因為瘦削顯得空蕩單薄。他走在街上,彷彿只是深重黑夜的一部分。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處在地上那一點點金屬聲音,也被這夜色的歡聲笑語全然淹沒。
唯一有些引人注目的,便是他的眼睛上覆了一條二寸寬的黑色布條。
這樣蒙住眼睛,走起路來仍然不見狼狽,甚至步履沉穩,偶爾還提前閃避說說笑笑的行人。好奇之人經過,時不時會轉頭多看兩眼。
傅沉歡對這些偶爾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全無反應。
他安靜地走在大街上。
這鬧市中干萬道熙熙攘攘的聲音如同無數細小的水流,聚攏又分散,在他腦中,每一道都條分縷析清楚無比。
這其中有不少年輕姑娘嬌俏動聽的聲音,或撒嬌,或羞澀,但卻沒有一道是他日思夜想的嬌甜嗓音————是了,他答應過陪她一起看夏花燈節的,但最終卻食言。他們最後也沒去成。
所以他的諾諾再也不肯給他機會,讓他彌補。
「哥哥,我們買個花燈吧。」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呆呀。」
「我走累啦,背我吧。」
傅沉歡一邊向前走,一邊怔怔地聽著他人的笑語:若是他的諾諾,這時也定會在他耳邊盈盈說個不停,她最會措夢,讓人心軟憐愛的緊,卻不知她喜歡什麼樣式的花燈,他今年要買哪一盞……
每一年,他走在這裡,都如同行走在刀山火海,這裡每一聲歡聲笑語都如同片片利刃,無情地將他割成碎片。
「誒——你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呀。」
忽然,鼎沸人聲中突兀響起一道清脆嬌甜的聲音,彷彿石子投入平靜湖面,圓起陣陣連漪,這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
傅沉歡身軀一震,猛然回過頭。
諾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