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情深幾許
黎諾愣住了。
他叫她諾諾?傅沉歡,他不是看不見么?
慌亂一瞬,黎諾心中大約有了點數——再好的替身,也不如自己像自己。只怕傅沉歡沒聽過和她聲音一模一樣的,受了打擊,一時恍惚。
他不可能真的認出自己的,在他心中,她已經是一個死人。
這是個普通平凡的世界,人死不能復生。
黎諾這口氣剛松下,卻見傅沉歡眼睛一點一點紅了:「諾諾……」
他又叫了她一次。
這一次,他整個人從巨大的茫然空洞中蘇醒過來——如果上一聲喚出她名字只是喃喃低念,這一次已經字字帶血。
黎諾的心重新提了起來。
傅沉歡的神色幾乎和夢中一般無二,深邃浩淼的愛念如潮水般湧向她,那是一種她無力招架的刻骨銘心。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恍惚了。
這是這次任務以來,她第一次真正直面傅沉歡,黎諾下意識退了兩步。
「諾諾—」看見她退,傅沉歡也像是下意識,動作比腦子反應的更快,立刻伸出手要去牽她。
而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沒有碰觸到她的肌膚,甚至是一片衣角。因為黎諾更快速地後退兩步,直接躲到雪溪身後去了。
傅沉歡怔怔看著。
他空茫的眼睛中看不清任何畫面,可他知道她躲在另一個男子身後,低著頭,沒有看他。
甚至就在剛剛,她一同從前護著自己一般,張開雙臂護在別的男子身前。
傅沉歡呼吸滯澀,只覺自己像被無形的利刃當胸捅了幾劍,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冰涼的血液彷彿已經流盡,只剩一副空蕩蕩的軀殼還勉強站在這裡。
他的諾諾還活著。
可是她……怎會躲在旁的男子身後,不認他了?
傅沉歡眼眸泛紅,隱隱顯出癲痴可怖,細究之下,更有不易察覺的脆弱可憐。霍雲朗看不下去,疾走幾步上前低聲道:
「王爺,您冷靜些,這不是……小郡主。」
他說著看向黎諾,心中不免憾然:他從前沒有福氣見過小郡主的容顏,但看王爺的表現,這女子氣息氣質都應當與小郡主十分相像。
相似到令王爺都意識恍惚,甚至於亂了方寸,竟誤以為死人重生。
傅沉歡卻沒有理會霍雲朗,他失魂落魄地邁開腳步,緩緩走上前。
雪溪皺眉,黎諾的動作是再明顯不過的拒絕,他便微微貝身擋在黎諾面前:"王爺,您若有什麼事便交代於我,請不要為難小姑娘。」
傅沉歡:「讓開。」
「王爺,您這樣會嚇到她。」
傅沉歡的腳步頃刻間停窒一瞬。
雪溪溫聲:"夜已深,王爺可否允許小妹回房休息?有何吩咐,我願意代勞。"
傅沉歡沒應聲,他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雪溪身後嬌弱柔稚的姑娘身上。
「諾諾,是我。」他輕道。
蒼白的嘴唇止不住顫慄,深深擰著眉,眼中的紅血絲越發明顯。他微微側頭,聲音沙啞到彷彿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割他的心臟:
「諾諾,你為何不看我……可是惱了我?」
「打我罵我也好,與我說句話?嗯?」
「你……為何不肯認我了……」
他每說一句都會停一停,聲音越來越低,那聲線雖然壓抑控制出平靜的表象,但終究泄露了傷心欲絕——彷彿浮皮潦草的枯枝敗葉,勉強掩蓋住下邊深不見底的漆黑淵谷。他的難過,是無法想象的深。
這種痛就像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也深深扎在她的身上。
黎諾低著頭,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嘴唇動了幾動,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傅沉歡那雙眼睛。
並非她故意不想理他,她甚至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但在如此深情下,實在邁不開沉重的步子。
————他僅僅問了兩句話,她已經心虛至此。想想她這次來的目的,黎諾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團。
這副表現落在別人眼裡,卻像是承受不得攝政王的威壓,惶恐害怕到說不出話來。
霍雲朗目光在幾人中間轉了幾轉,"王爺,您……"他想勸慰兩句,卻不知這情景到底該說什麼合適。
此前並非無人打歪心思,他們往王爺面前送與小郡主或面容相似或氣息神似的女子,王爺總是一眼看穿,那些女子無一有好下場。
而現在王爺偏認為這姑娘就是死去的小郡主,旁人又該怎麼勸呢。難道他真能把「若她真是您朝思暮想的姑娘,此刻怎麼會不認您"這句話說出口么?
雪溪看著問過幾句話后便抿唇默然的傅沉歡,又回頭看一眼幾乎把頭低到胸前、只能看見她毛茸茸發頂的黎諾。
「王爺,您大約認錯了人。!師妹的名字並不叫諾諾。」雪溪道,「她叫若若。不知您從何人處聽聞她的名字,可是轉述時沒講清楚,錯了音?"
傅沉歡微微啟唇,一字一頓地反問,「若若?」
他深深吸氣,慢慢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眶已經一片血紅。滿目冰涼的殺戾之氣讓他如同掙籠野獸般,僅僅勉強維持著最後一絲理智:"你對她做了什麼。"
雪溪不懂:「什麼意思?」
傅沉歡的喉結上下滾動,神色陰鷙冷戾,「如果不是在諾諾面前,我早將你丟盡詔獄讓你生不如死"死。
語氣如刀,寒的像淬了毒。
雪溪還沒什麼反應,黎諾先生生打了個冷顫。認識這麼久,她第一次聽到傅沉歡這樣說話。
她動作細小,傅沉歡卻察覺到了。他毫無血色的唇僵硬半晌,發狠的話全部噤了聲。垂在身側的手指,一點點無措地蜷縮起來。
傅沉歡不著痕迹地深呼吸兩次,儘力調整自己的心緒,再開口的聲音很輕:"諾諾……對不起,我不該說那麼駭人的話。」
「你不要怕……不要怕我。你可不可以走過來一點?」
黎諾咬著下唇,頭疼的激起陣陣耳鳴,心中更是百般煎熬。
到現在,她已經沒功夫去思考傅沉歡究竟是怎樣一眼認出自己的了。
說來,她第二次的穿書任務就是要像從前那樣,伴著他,愛著他,博取他的信任,蠶食他的意志。讓他沉溺在溫柔鄉中,如溫水煮蛙一般被自己慢慢束縛住手腳。
她會扶穩劇情,最終帶他走向生命的終結。
看他的樣子,他無比確定她就是黎諾,不需要她自己來證明什麼,甚至他並沒有她想象過的憤怒與質問,只有卑微的狂喜。
從任務的角度講,她佔了絕對的優勢,不是嗎?
可為什麼雙腿這麼沉重?連一步都始終邁不出去;唇角都彷彿壓了千斤,無法輕易露出原來那樣的笑臉,重新撲在他懷裡?
-就算她從來不曾對他有過一絲真心,難道就可以這樣毫無壓力踐踏他的真心么?一
「諾諾。」
「我不再說那樣的話了,也絕不動手,你上前來……看看我,你為何不肯理我了?」
傅沉歡的聲音更低,更輕。
黎諾終於忍不住,抬頭望向他。
————他的身軀那樣挺拔堅毅,臉龐線條凌厲而流暢,整個人,分明隱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與威壓。可是黎諾看的出來,他已經難過的快要死了。
她進退兩難:若他今日的不難過,要用來日的傷心欲絕來還,這是否值得?
黎諾尚且遲疑,傅沉歡卻陡然側頭,止不住地嗆咳起來。
那咳嗽聲像是沁了血,聲聲劇烈讓人不忍卒聽。
一旁,霍雲朗早在心底連連嘆了好幾聲。這些年來,傅沉歡殺伐決斷,甚至稱得上狠辣無情,可此刻他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連這姑娘身旁方寸之地,都不敢貿然犯進。
他看向地上的刀:他連刀都拿不穩。
終於,霍雲朗按耐不住性子:"瑜王殿下,你又何必護得這般緊?你應當看得出,我們王爺絕不會傷害這位姑娘絲毫,你便讓這位姑娘出來回我們王爺幾句話,又能怎樣?」
他看的出來王爺上了真心,而自身教養也不能直接針對一個姑娘,只好沖著雪溪說話:"王爺真想做什麼,難道你真護得住?還不是……」
傅沉歡一手虛握成拳,掩在唇邊壓抑劇烈的咳,另一手抬起,無聲地制止霍雲朗。
雪溪道:「王爺身體不適,不如先坐這邊休息一下。」
他轉頭吩咐,「端杯熱茶來。」
「不必了。」傅沉歡道。
雪溪溫聲勸:"王爺,您今夜剛犯舊疾,何苦累著自己身子。今日已然太晚,不如都回去休息,若若就在這裡,又不會走。有什麼話,可否明日再問?"
傅沉歡忍住滿腔血腥氣,壓抑太過,轉成聲聲悶咳。
其實雪溪心中也遲疑,他當然不可能看不出傅沉歡的感情————傅沉歡,他已經將他自己逼迫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可是,從若若衝上來到此刻,也不過兩柱香時間,比起傅沉歡在漫長時光洪流中的名聲,這片刻的卑微與溫柔,實在太微不足道。
他誠然是一位政績斐然的攝政王,但比起他的功德,他作為一個罄竹難書的劊子手,更被世人所銘記。
這短短時間的深情,在他看來,全然抵擋不過傅沉歡的殘忍與血腥。
如果現在將若若推出去,保自己萬全,那和北漠皇室中那些把自己推出去做質子,以保住他們富貴與安樂的豺狼又有何區別?
他的命不值錢,死了,還有下一個質子送過來,但總歸他能保住自己的良心。
思緒不過轉瞬,黎諾忽然從他身後走出來。
她雙手攥著身側衣角,神色說不出具體形容,像是怯怯的,又並不完全是。
她一出來,傅沉歡那雙失焦鳳眸重新聚起點點光亮來。
黎諾輕輕啟唇:「我……」
我…該怎麼說呢。
勇氣不容易鼓足,黎諾剛開了個頭便有些說不下去,抿著唇,先掩飾心虛般地看向霍雲朗他們:「他咳的這樣厲害,你們怎麼都不管?有沒有攜帶藥物?若有止心丹,先給他服下一粒。」
傅沉歡怔怔凝視她,神色溫柔的不成樣子。雖然還赤紅著眼眶,唇角卻一點一點翹起來。他微微閉了閉眼睛,遮住眼中湧上淚意的細碎光芒。
黎諾看著傅沉歡將霍雲朗遞來的葯吃了,確定他方才的情緒翻湧不會讓他再有生命危險,慢慢放下心來。
哪有選擇?傅沉歡不肯自抑痛苦,只會激蕩他體內受情緒操控的毒,讓他死得更快。沒有退路,也沒有它路。
就像她剛接下任務到這來想的那樣:去他身邊吧,先硬著頭皮向前走,走一步看一步吧。
黎諾望著傅沉歡清淺的笑容,終於心一橫,低著頭小聲道,「我的確……並非瑜王殿下的師妹。」
她回頭看雪溪。
略帶歉疚地向他點下頭,又仰頭望向傅沉歡,「之前我暈倒在京郊路邊,瑜王殿下行至路過時救下了我。他對我有恩,若您有話問我,請不要為難他。」
她又護著那人了。
傅沉歡心如刀絞,卻更挂念另一件事,柔聲問,「你怎會暈倒在京郊?」
傅沉歡轉眸看雪溪一眼。
雪溪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掃視一圈眾人,慢慢走近傅沉歡身前。壓低聲音,"王爺,若若她心地善良,看你如此難過,她於心不忍。"
傅沉歡雖聽著他的話,目光卻像守著心愛寶貝般又轉了回來,落在面前模糊柔軟的小小光團上。
「若若是我行至京郊時在路旁撿到的,那時她形容狼狽,發著高熱氣息不穩。我救下她,本欲送她歸家,可若若醒來后告訴我,她記憶全失,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一切都全然不知了。我這才將她留在身邊,慢慢打聽她的親族。"
傅沉歡的眼睛顫了幾顫,雙手微微————聽著這樣駭人可怖的話,他下意識想將黎諾攬進懷中。
但理智立刻回籠,他怕嚇壞了她,不敢做任何動作,忍住喉嚨間的血腥味,只愈發放輕聲音:「諾諾。」
被他那樣溫柔的目色籠罩著,黎諾輕輕應了一聲,「嗯。」
他愈發柔聲:「你不記得我了,是么?」
黎諾慢慢抬眼看他,咬著下唇,終於小幅度點點頭。
傅沉歡喉頭湧上一股腥甜——那是他聽完雪溪的話后,始終強自壓制著的血氣。
他的諾諾啊……
他視若珍寶的諾諾,不肯認他,不肯看他,在他面前既驚又怯,原因竟是如此!
她一直活著,也就代表六年前他還是沒有查的徹底,到現在都不知被哪路奸佞蒙住了雙眼,還以為諾諾早就不在人世。
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又怎麼會暈倒在京郊?她記憶全無,究竟是承受了何種傷害?
枉他碎盡肝腸,無數次欲殉她而去,卻不知他的寶貝這些年在哪一個角落受盡了苦楚,他還懵然不知!
傅沉歡的心臟彷彿被沉重的車輪碾過,他試探著、小心翼翼向黎諾靠近,察覺到她沒有躲,才柔聲道:「諾諾,我是沉歡哥哥,不要怕,我絕不會傷害你,別怕。」
傅沉歡靠近,黎諾沒有躲。
她的目光從他瘦削蒼白的臉頰上寸寸掠過,鉛黑的眉下,眼眸實在紅的厲害。無需刻意,便將他的百轉柔腸看得清清楚楚。
黎諾在心中無聲嘆息。
傅沉歡,你可知道?我是來殺你的啊……
但這念頭轉瞬過去,黎諾深深吸一口氣,終於向傅沉歡邁出幾步。
她這幾步靠近,彷彿是恩賜的解藥一般,將呼吸一點一點還給了傅沉歡。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彷彿等待審判的犯人,只看對方要將他捧上天堂,還是任他摔落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