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人獨處
在經歷過最初的天人交戰後,黎諾也想通了。
自己終究是要邁出這一步的。她來到這裡,就算再慚愧內疚,再於心不忍,也不能一直一直逃避下去。
她無法對傅沉歡的愛負責,起碼要對自己的命負責。
這只是一次穿書任務而已,她要活著回到自己的世界,怎麼可以在這裡沉淪?她必須扶穩接下來所有的劇情。
至於傅沉歡,她會儘力,不讓他像原著中那麼潦草凄涼,叫他在溫柔與歡喜中,安寧死去。
但是此刻面對傅沉歡,黎諾還是先說:「對不起。」她聲音很小,說的很真誠。
傅沉歡立刻搖頭:「不,別說對不起。」
他看不見,只聽她倉惶可憐的聲音都覺得心痛難忍。諾諾這樣一聲真心難過的道歉,他怎麼受得起?
穩了穩聲線,傅沉歡低聲問:
「諾諾,你願不願意,與我單獨說幾句話?」
說完,他立刻輕聲補充:「不願意也無礙的,不要勉強自己。」
黎諾沒怎麼猶豫,「好。」
霍雲朗立刻無聲一揮手,他們的人迅速而有序地退離。
雪溪目光在黎諾和傅沉歡兩人之間轉個來回,看著黎諾毫無血色的臉頰,覺得心裡沉重,離開的腳步怎麼也邁不出去。
————傅沉歡雙目幾乎失明,他看不清她臉色有多不好,他的手下也根本不敢多說什麼。可雪溪瞧得分明,又不知道傅沉歡與她獨處會做些什麼,有些放心不下。
黎諾有所察覺:"雪溪,你去吧,沒關係的。"
雪溪:「可……」
黎諾對他輕搖頭。
雪溪只好低聲道:「若若,有什麼事便叫我,我就在外面。」
傅沉歡靜靜垂眸,慢慢平復滯澀的呼吸。
雪溪?
他們二人是那樣的熟稔,親昵。眼前只有兩團模糊光亮,男子白衣不染纖塵,姑娘的杏色衣衫柔軟如雲,即便是模糊至極的兩團光影,看上去都那麼乾淨。
他們互相護著,惦念著。
這些曾經都是屬於他的。
傅沉歡默然聽在耳里,神色安靜不言不語,心中早已苦得厲害。
所有人都下去后,偌大的前廳,便只剩他們二人。
從前他們二人獨處的時候,可不會像今日這樣規矩。
黎諾想,其實對她而言,和傅沉歡的分別不過短短七日而已————七日前她還在他面前笑意盈盈,靠在他懷中撒嬌。
那時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一次站在他面前。
她看著傅沉歡,看著他溫柔深邃的眉眼。
「諾諾,」片刻,傅沉歡低聲說,「這是你的名字,我可以……可以這樣喚你嗎?」
黎諾點點頭:「怎樣都可以,我其實也並不確定我叫什麼。」
頓了下,她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確實存在的疑問:"你為何如此確定我是你說的那個人?諾諾……我連記憶都沒有,你就不擔心認錯人嗎?」
傅沉歡輕道:「我不會認錯。」
他是瞎了眼睛,可心沒瞎,他心愛的姑娘回來了,站在他面前,他就是知道。
黎諾唔了一聲,又小聲問:「那你要與我說些什麼?」
傅沉歡緩了緩肺腑里針扎一般的疼痛,平穩聲線才柔聲開口。
「諾諾,方才你說你之前暈倒在京郊,是生了什麼病么?現在可有好些?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聲音很低,「抱歉,我看不見,你介不介意讓我搭一下你的脈?」
黎諾一怔:「……什麼?」
傅沉歡低低重複,「我想探探你的脈息。」他看不見,不知道她是否健康無虞,五臟六腑都彷彿在火海中煎熬。
聽著傅沉歡溫言低語,黎諾心中不免震撼。
她一直覺得對於自己的重新出現,傅沉歡必然會有許多疑問。包括他將自己單獨留下,她也設想過,傅沉歡也許會問她些什麼問題。
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最先關心的,竟是這個。
還左一句"可不可以",右一句"介不介意"幾乎溫柔卑低微到了極致。
黎諾忍不住說:「王爺……」
傅沉歡抿唇:「諾諾,別叫我王爺。」
再見到她,心中深深歡喜與感激無以復加,但仍有細碎而磨人的委屈,「諾諾,你不記得我了,不記得我們從前……沒有這麼生疏,你以前會喚我一聲哥哥……」
他停了下,繼而體貼地柔聲道:「如果你不習慣,那便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好。」
黎諾望著他,張了張嘴,鬼使神差又低下頭說了句:"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以後也不要再說。」傅沉歡聲音溫柔的像哄孩子,「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他還神色忐忑地等待著,黎諾知道他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可若沒有自己首肯,他連動都不敢動。
她慢慢伸出手臂,將衣袖向上拉了拉,露出一截細瘦皓腕:「沒關係的,你探吧,我不介意。」
傅沉歡淺淺笑了一下。
他摸索著向前伸手,慢慢寸行————其實以他的感知能力,完全不必這麼小心,可對面的人是諾諾,她已經不記得自己,若動作快了只怕會嚇到她,而且他也生怕惹她有一點點的不喜。
傅沉歡溫藹地將黎諾翻起的衣袖輕輕拉了回來,柔軟的薄紗覆在她手腕上后,他的手指才小心搭上去。
然而立刻地,傅沉歡手一窒:「諾諾,你的手腕怎麼了?怎麼傷到了?」
黎諾猛地反應過來。
她心神亂,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傅沉歡身上,情緒也因為他起起伏伏,再加上身體病弱精神不濟,早就是勉強支撐。
他讓自己伸手,她下意識便習慣地伸出右手去,這隻手腕曾被他大力攥過,此刻微微發紅腫脹著。
「嗯……沒有,只是扭了一下沒事的,我忘記了,你還是搭另一隻手吧……」黎諾說著將手縮回來。
傅沉歡怔忪感受她收回手,聲音都啞了:"那是我碰傷的,是不是?"
「不是。」
「對不起啊諾諾,我不是有意的……」雖然她否認,但傅沉歡幾乎頃刻間便明白她手腕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她在街上救了他,他記得。那混混沌沖他抓住諾諾的手腕,他還以為那是一個夢。夢裡她吃痛,委屈地說自己弄疼了她。
原來不是夢。傅沉歡恨不得捅自己兩刀,他怎麼捨得用這麼大力氣對她?
他有些無措,忽地回神,抬起手在鼻尖下嗅過————他這指尖剛剛碰過黎諾一瞬,上面卻只殘留她的淺香,而無任何藥味。
「你怎麼……你怎麼沒有擦藥?」他擰眉,「霍雲朗——」
「哎…」黎諾剛想說什麼,霍雲朗已經進來了。
「王爺,您有何吩咐?」
「取靈玉膏來。」
霍元朗應了一聲就下去了,快的黎諾根本來不及阻止。
她看了眼手腕,是被捏了一下而已,第二天便會消下去的:「沒什麼的,哪用得到這麼貴重的葯?也不怎麼疼。」
傅沉歡搖搖頭。
他只站在這裡,想上一想她的經歷,都覺得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勉強穩定心神,傅沉歡又小心向前摸索:「還有沒有別的不妥?讓我看看。」
這次黎諾伸了左手。
看他實在太過細緻溫柔,便沒有挽起衣袖,直接將手臂伸出來。
傅沉歡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搭上去,如一片羽毛落下。
即便隔了一層衣料,她溫熱的體溫仍然點點沁入他指尖,柔嫩的肌膚在他指腹下是無比熟悉的觸感。
他眼眶一酸——這樣久違的觸感,鮮活,生動,暖融融的溫柔,讓他忍不住,想要流淚。而這種酸澀,讓眼睛立刻如針扎般泛起細密疼痛來。
「諾諾,你脈象細弱,是風寒未愈。」傅沉歡沒顧上自己,眉心微擰,雪溪已經進京這麼多天了,她那時就生了病,到現在竟還沒有好。
加之失憶也不知究竟傷了哪裡,會不會有什麼遺症。
一時間,傅沉歡心中疼惜更甚:「諾諾,你先坐下,是不是覺得冷了?」
「……還好。」黎諾早覺眩暈,怕支撐不住便沒推辭,慢慢坐下。
傅沉歡本想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她披上,又怕這樣的舉動讓她惶恐,只好側身擋在門口方向,替她稍稍擋些風。
他溫聲道:「諾諾,我身邊有一位醫術極高明的大夫,我請他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黎諾仰頭仰頭看他片刻,又重新將頭低下喃喃:「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啊……」
傅沉歡微微笑了一下,「我本就該對你好。」
他的溫柔,只讓她把頭低得更低些。
這舉動讓傅沉歡察覺到,卻又是另一番心如刀絞——諾諾在他面前,本該什麼都不必怕。如今卻不敢撲在他懷中撒嬌,訴說委屈,只這樣惶恐瑟縮。
她的恐懼,幾乎把他的心都揉碎了。
傅沉歡自然想到此前之事。
只一回想,便覺雙眼又開始隱隱作痛:「諾諾,對不住,那是在靈山寺外……我不知是你。」
黎諾愣了一愣,他不提這一茬,她都已經忘了。難道他以為自己不敢與他對視,是在怕他?
「都是我不好。是我愚蠢,不該下那樣的命令,以後……以後絕不會再有這種事……」
傅沉歡說的有些磕絆。其實這些年他行事狠辣,言辭愈發鋒利外露,從沒有這般吞吞吐吐的時候。
可是這件事,他真的不知該如何解釋。命令是他下的,嚇到諾諾也是他該死,說起來,他自己瞎了眼睛,只能怨自己不爭氣。
黎諾看他手足無措慌亂,忙道:「我知道了,我又沒事。」她還笑了一下。
傅沉歡細聽著,仍輕聲道:「諾諾,當時……我沒有立刻認出你,對不住。」
他語氣實在太懇切愛護,叫人輕而易舉聽出話中的深深款疚來。再聽下去,黎諾就又要於心不忍了,「沒事的,我都把這件事忘了,你不用這麼放在心上。我現在這不是好端端的么。」
傅沉歡薄唇微顫,一顆心無可奈何的憐惜更深。諾諾永遠都這麼包容他。
他心中愛念蔓延又苦澀難忍。
蒼天為何偏愛捉弄自己,為何獨獨鍾愛將他捧上雲端再摔下地獄,體會擁有失去的悲苦和歡愉,沉淪這樣大喜大悲撥弄命運的遊戲。
可是,所有痛苦就讓他來承受好了,為什麼一次兩次初初見面,自己都欺負了她?
當年他們初相見時,便是他中了葯控制不住自己,唐突輕薄了她。這一次靈山寺外,他差點又鑄成終身大錯。
甚至她記憶全無卻因心善施救於他,他卻擰傷了她的手腕。
傅沉歡一顆心又痛又悔,萬般難熬,垂眸看黎諾。
她身量嬌小,而他卻高大許多。這樣看去,他能察覺到她柔和的視線正努力仰著頭望他。
只是和他的目光方向對上后,她不知怎麼,又把眼神移開了。
傅沉歡慢慢在黎諾身前單膝跪地,低聲道:「諾諾,若你因那日的事有任何不快活,千萬不要悶在心裡,想打我罵我都好,我讓你出氣。只是……你不要怕我。」
黎諾嚇了一跳,望著他蒼白的臉,忍不住想扶他起來:「我知道了,我沒有怪你了。你不要這樣跪著,我之前看你、看你腿不方便,這樣跪久了會不舒服的。」
傅沉歡怔忡一瞬。
雖然沒起身,唇角卻一寸一寸淺淺彎起來。失焦的清澈眼眸柔和,他搖頭:「無礙的。」
黎諾在這樣的笑容面前,更是無奈。
她心中嘆:上天似乎都偏心著自己,奪走了傅沉歡的眼睛。不然此刻若他還像以往那樣目光銳利,怎能看不出她眼底的慌亂心虛?
如果他的眼睛像從前那般,她在他面前,一定演不到這一刻。
想著他的眼睛,黎諾的心又酸了點,聲音更柔:"你起來吧,地上這樣涼,你剛剛毒發過一次,這樣不注意會把身體糟踐壞的。我承認,我之前是有些怕你……」
她說的是實話,但接下來說的也是實話,「可是現在真的沒有再怕。你這個樣子,讓人怎麼怕啊?」
傅沉歡眉目溫軟下來,到此刻,他終於露出了一些真正安慰喜悅的樣子,和記憶中他原本的模樣稍有重疊。
他啟唇,聲音很輕很慢:"諾諾,我真的很開心。"唱嘆一般說了這句,他薄唇微張著,似乎還有話要說。而半晌過後,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這和黎諾想象中有很大差別。
她一直以為傅沉歡看見她會震驚,會質問,她招架不住那些,所以失憶作為借口。可是就算失憶了,他還是想要單獨與她說些話,黎諾覺得這很正常。
換做是她,也一定會說一些迫不及待要說的、對方忘記了的事。
比如他們的關係,比如他們的過往。
可是傅沉歡什麼都沒有說。
黎諾能感覺出傅沉歡對她的珍惜,但她理解不了那麼深刻。從這個角度看,傅沉歡比傷殘失明更加悲哀,可她察覺不到。
此刻,她只是想,也對,傅沉歡並不是個愣頭青。他沉穩妥當,並非操之過急的人。換作自己的確會立刻說出很多話,但傅沉歡的性格和自己不同。
傅沉歡溫柔低笑:「是啊。」
「那我是誰?家住在哪裡?你怎麼……都沒有與我說呀?」
「諾諾,以前的事情……我都會慢慢告訴你的。你現在只要知道,我絕不會傷害你絲毫。」傅沉歡望向她的方向,雖然鳳眸一片空茫,但依舊柔和的宛如星河流轉。
"至於過往的事,不急於今晚,不急於一時。"
心中千萬般考量,都繞不開最本質的一點——她的過去,不僅僅只有與他的點滴,還有很多的事情。她是否能承受得了?她平安喜樂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以忍。即便,早在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想將她緊緊攬在懷中,用嵌入骨血的力道抱緊她,深吻她,永遠都不放手。
可面對已經忘記一切、猶如一張白紙的她,終究還是憐愛與疼惜佔盡上風。
黎諾正要再說什麼,霍雲朗進來了。
他拿著靈玉膏,一進門便看到他們二人的姿勢—————個坐著,一個單膝跪在一旁。
霍雲朗微一挑眉,雖然被衝擊了下,但好歹是傅沉歡□□出來的人,下一瞬便穩住表情,一臉淡然將藥膏放在傅沉歡手邊的小几上,行了禮便退出去了。
傅沉歡沒什麼反應,他這番模樣被下屬看見,也沒讓他覺得有什麼,只是慢慢伸手取過藥膏。
他纖長的睫羽微垂,猶豫一瞬,終是壓下心中衝動,將藥膏遞出去:"諾諾你……你自己把葯塗上,好么?」
黎諾點點頭接過。
她頂著傅沉歡的目光塗了葯,那視線並不灼熱,卻像溫暖的洋流包裹著她。
而她就像懷揣著兇器的歹徒,在這樣的溫柔面前,即便僅僅拿出刀來什麼都不做,也覺得無地自容。
室內一時安靜,倒顯出外邊的一陣輕微爭論聲,好像是雪溪的聲音。
黎諾沒有內力,這樣遠的距離,她聽不見外邊說了什麼,但顯然傅沉歡聽得清楚。
他緩緩站起身來,流露出兩分陰沉。
現在黎諾完全猜不準傅沉歡心思,只看他這副模樣心中莫名緊張,放下藥膏跟著站起來。
「諾諾,你在此間等我一下。」傅沉歡垂眸,聲線依舊溫柔。
黎諾手一動,本想去抓傅沉歡衣袖,剛剛團動一下又覺得此刻的自己不該有這麼親密的動作。她只好直直站著:「你、你要幹什麼?」
傅沉歡察覺到黎諾緊張。
想想她也許在擔憂什麼,他的心彷彿在火海里灼燒,這麼多年的殺伐浸潤讓他差點壓不住骨子裡的血腥。
傅沉歡不動聲色平復殺氣,縱使再嫉恨,諾諾是無辜的,他絕不能表現出那殘忍的一面,她會厭,更會怕。
想著,傅沉歡不由自主語氣更柔:「不怕,我很快回來。」說完,他微笑了下,轉身欲向外走。
「哎,等——」黎諾一急。
他要殺雪溪?或將他下獄?
萬一此刻與北漠戰火重燃那劇情不就……
剎那間,黎諾腦中一下擠滿了幹頭萬緒,只倉促了發出了一點聲音,這個不堪重負的身體便徹底沒了力氣。
黎諾頭一沉,旋即軟軟倒在傅沉歡後背上,慢慢下滑。
「諾諾——」
傅沉歡陡然回身將黎諾柔軟的身體緊緊攬住,他看不見,只知懷中的人了無生氣,昏厥的身體又輕又軟,有種永遠不會醒來的錯覺。
他方才有點點歡喜的那顆心,再次墜落無邊冰冷的深淵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