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歡喜心安
傅沉歡緊緊橫抱著黎諾從前廳大步走出。
金屬摩擦在地面的聲音分外刺耳,他周身的氣息森然陰鷙,彷彿被逼到絕境的野獸,連那雙空茫的眼睛都赤紅起來。
霍雲朗他們都站在外邊,雪溪也未走。所有人看到這景象,均是一愣。
黎諾一張小臉蒼白柔弱,暈厥在傅沉歡懷中不省人事,而傅沉歡目不斜視,大步迅疾向外走去。
雪溪反應過來,立刻跟上:「若若怎麼了?——」
他搶出兩步攔在傅沉歡面前。黑壓壓的輕甲衣裝中,雪溪一身潔凈白衣分外扎眼,「你對她做了什麼,她怎麼會突然暈厥?」
傅沉歡望向他的方向。
空洞的目光寸寸刮過,竟然比那些鋒利的視線還要迫人。
雪溪舔了舔嘴唇,他看的很分明,傅沉歡不是不想殺他,他只是在拚命的、極力的忍耐。
「王爺……」
「滾。」傅沉歡冷聲。
「王爺,您想怎麼罰我都可以,但你不能帶走她……」
他話中的關切極其明顯,似乎他們二人有多情誼深厚。這直接挑起傅沉歡心底隱秘的一根刺。
傅沉歡聲線森冷:"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橫在我與諾諾之間,替她出頭?"
雪溪袖中的手漸握成拳,上前兩步面色隱隱有怒氣:"我的確是微薄之身,但今日換做任何一位姑娘,我都會為其出頭。便是您與若若是舊識也不該如此蠻橫,王爺問過的她意願么?您這是強取豪奪,即便您權傾朝野,也不該將這種手段用在一個弱女子身上。」
傅沉歡身上殺戾之氣陡然深重,雙臂向胸口收去,將黎諾抱得更緊。
他骨子裡的血腥氣被徹底激蕩起來,聲音已是忍耐至極:"我顧念諾諾才容你不死,你在這立什麼牌坊。滾。」
「王爺,你不能就這麼把人帶走,你——」
雪溪並沒動,而話還沒說完,傅沉歡一腳踢在他胸口。他整個人狼狽地翻出去,跪在地上咳出兩口血來。
傅沉歡再不看雪溪一眼,抱著黎諾大步走出門外。
傅沉歡帶黎諾回了府,一邊跨過門,對值守侍衛命令:「去請段淮月。」
這一路上,他的心彷彿被一雙無形大手緊緊捏著。黎諾毫無生氣軟軟靠在他懷中的樣子,讓他渾身血液都冰涼下去。
她再不醒來,只怕他要發瘋。
傅沉歡將懷中姑娘放在床上,拉過棉被細緻裹好她,再把人攬在懷中。他又一次探她腕脈,卻除脈相虛弱外看不出再多。
他並不擅長醫道,無法立刻得知她的具體狀況,此刻每一秒都彷彿凌遲的尖刀,將他一顆心割得鮮血淋漓。
傅沉歡抱著黎諾冰涼的嬌軀,臉色越來越沉:"多派幾隊人去找段淮月,快一些。"
段淮月晚上來了一趟王府,看傅沉歡不管不顧半夜出去,他既無奈又生氣,也沒什麼呆著的理由,便回去早早歇下了。
被霍雲朗敲門聲驚醒,只看他那副凝重的表情,段淮月差點以為傅沉歡要不行了。
來的路上,他簡單聽了事情始末,霍雲朗沒跟他說起死回生那種玄之又玄的話,只陳述事實,其他一概不知。
他一頭霧水,只好壓著心中疑惑,等看見傅沉歡擁著黎諾的畫面,才琢磨出點真實感來。
來真的啊……這小姑娘真沒死?那當年又是怎麼一回事?
只怕這問題的答案傅沉歡比他更想知道,但眼下,答案卻不是第一要緊事了。
傅沉歡神情陰鬱得很了,看見他,什麼都沒說。只低頭貼了貼黎諾雪白的臉頰,小心捧了她手腕向前遞到他面前。
他手勢輕柔的彷彿捧著一朵嬌嫩柔軟的百合花瓣,多用一分力氣便會碎掉一般。
段淮月默默搭脈。
一邊診脈,一邊打量黎諾,心中暗贊。
這姑娘生的如琉璃玉人一般,雪膚紅唇,眉目如畫,烏壓壓的頭髮梳的簡單,更襯她嬌憨柔婉。只是臉色蒼白的可怕,真像泡沫,彷彿隨時會消散。
段淮月認真感受著脈息,慢慢皺眉。
這凝重的氛圍每一瞬都格外漫長,傅沉歡哪裡承受得住:「她怎麼樣了?」
段淮月道:「抱歉……」
傅沉歡的臉陡然慘白:「諾諾她……狀況很不好么?」他下意識更抱緊懷中的姑娘,彷彿會有什麼人與他搶奪一般。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抱歉是因為我能力不足,竟查不出具體原由。」段准月解釋道,「來的路上,我聽雲朗說這位姑娘失了記憶——」
他覷了傅沉歡一眼,「因為有你這個前車之鑒,我先入為主,以為她與你幼時一般,中了同樣的毒才被封存記憶。但方才,我卻並未在她體內探出任何用藥痕迹。只是不知是毒藥太過罕見稀奇,還是我想錯了路。」
段淮月思忖著:「記憶全失……嘶…也可能是傷到了頭。」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檢查黎諾的頭,在她發間寸寸摸過。
沒一會,段淮月有些無奈放下手,望著傅沉歡:「沉歡,你別抱這麼緊,現下又沒人與你搶。你這麼護著,我摸不到她腦後,怎麼說也得讓我好好查一下才知情況。」
這話有用,傅沉歡雖沒放手,但好歹鬆了些力道。
段淮月仔細檢查完。
想了片刻,終於還是搖頭:"不對,不對。若能影響記憶必定是重傷的程度,合該有跡可循。可她頭骨並沒有任何不妥,想來不是這個原因。"
「損傷記憶—————嗯……無非是受傷,中毒,受了刺激……」
段准月認真細數,不知道最簡單幾個字都如同利刃,字字捅在傅沉歡心上。
他側過臉,輕輕將嘴唇抵在黎諾發頂,無聲吻了吻。
「我還是傾向於藥物所致。」終於段淮月鏗將有力下結論,「如若受了什麼刺激,那除損傷記憶之外,應當還會有其他癥狀,常見如失語,或神智失常。只有用毒,才能得到如此精準的結果。
傅沉歡臉色陰鷙,聲線緊繃至極:「那眼下如何是好?」
段准月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到底年輕才疏學淺,大概只有我l幣父可以查出怎麼回事……但他老人家一直在北漠那邊,找起來有些麻煩,而且……也不一定願意走一趟。」
「我有數了,我來辦。」傅沉歡低聲。
他寬厚修長的手掌憐惜撫過黎諾臉頰,忍了很久,才輕聲問道,「她還會醒么?」
段淮月還在思考曾經看過的書,學過的醫識,甚至如何聯繫到師父。冷不丁聽傅沉歡問這一句,愣了愣才發現自己話沒說清楚。
他哎喲一聲:「這倒是讓你誤會了。會醒,自然會醒的。我只是見這位姑娘失憶失的離奇,一思考起來便放錯了重點,忍不住想找出原因來——若只看她的脈相,不過傷寒未愈罷了,病情沒有大礙的。只是她身子骨太弱些,日後需要費心照看著。"
傅沉歡渙散的眼望向段淮月,「所以她昏厥和中毒沒有關係?」
「對。」
段准月又補一句:「但是身體底子差的厲害,這也很要緊的。只怕要一直精心調養著,不得有失。」
「此時方入盛夏,她身子卻如此虧空,不知到了嚴冬該如何是好。回頭我研究一張方子出來,大概會有幾味藥材稀罕,你得費心去尋。」
傅沉歡點點頭。冰涼的大掌執了黎諾的手,細細摩挲。
他一顆心幾乎揉碎:諾諾曾經不是這樣。她身體極好,健健康康從不生病的。這六年……
這六年。他不著痕迹深深呼吸,心中只想到這三個字,便已經疼得猶如刀割,眼睛又泛起針扎般的疼痛來。
段准月看著傅沉歡臉色,頓了一會勸慰道:「此刻情形不算最糟,至少在脈相上看,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嗯………就是如此一來,想讓她立刻恢復記憶,只怕是很難了。」
傅沉歡低聲說:「這無妨,只要她健康無虞便是。」
他這樣說,那便是很通透了。段淮月稍稍安心,虧他剛才還怕傅沉歡想不開,平添苦痛。
只是這邊剛剛放心,另一邊的不安又提起來了。
段淮月道:"沉歡,這話也許你聽著刺耳,但這個事情我總覺得有些蹊蹺。"
「當年事情發生時,你不在京中,因為一切皆由人轉述、不曾親眼所見,所以你不是沒有尋找過,質疑過。用盡了手段,為完全沒有可能性的事情耗費心血,期待奇迹。可事實就是事實。」
曾經他是絕不敢說這種話的,但此刻他覺得有必要說清楚。
六年前,他一步一步怎麼走過來、每一刻如何煎熬、怎樣不眠不休查詢蛛絲馬跡,自己都是跟在身邊親眼看見了的———
「你聰慧敏察,本無需我提醒,但我怕你關心則亂。你真的確定她就是小郡主,不是什麼人培養出來的……」
「確定。」
傅沉歡斬釘截鐵:「她是諾諾,無須質疑。」
段准月也不廢話,點頭,「好,既然你如此認定她是小郡主,我不多說什麼。換個思路講,那就代表著她六年前沒死————沒死,而是被人替換掉了。"
「我知道再見到她你一定很歡喜,但你不覺得她的突然出現……很像一個陰謀嗎?」
傅沉歡只道:「我有數。」
段淮月被噎了一下。
他看著傅沉歡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穩從容。很顯然傅沉歡知道自己要說什麼,還很認可,甚至他想的必然比他更加長遠。
但他一向就是這樣,若打定主意不說,任何人也別想從他嘴裡撬出來半個字。
罷了,他有分寸,多問無益。
「望舒,有件事……」望舒是段淮月的字。傅沉歡這麼喚他,大概有難言的事相求。
段淮月正色。
他看傅沉歡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我的眼睛可還有治么?」
段淮月略一挑眉:「你想治眼睛啦?」
傅沉歡抿唇。
他倒並非多麼渴望復明,只是諾諾病了,自己什麼也看不見,今後如何照顧她?今日若早點發現不妥,她也不至於昏倒,這半日前熬幾乎將他逼瘋7日石單品及現個女,她也不至於自己,這干日原購人於將他通風。
「我會儘力的,可是已經耽擱太久了,我不敢保證。」
傅沉歡點點頭:「多謝。」
段准月見事情已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沒什麼可再叮囑的,便點點頭,起身走了。
屋中重又剩下相依偎的兩人,傅沉歡無聲地給黎諾掖了掖被角,將她嬌柔細弱的身軀抱緊。
窗外一輪皎潔明月,皎皎薄輝照進窗欞。
他低低Ⅳ厚嘆,修長蒼白的手掌落在昏睡姑娘的面頰上,睫羽輕輕顫抖。縱使心底思緒浩瀚萬千,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彎了薄唇。
諾諾。謝謝你還活著。
傅沉歡勾下頭去,一個珍重疼惜的吻小心落在懷中人額角。
清晨,日光稀薄。
杜泰從門外進來,他低著頭,腳步匆匆。
應斜寒站在銅鏡前,慢條斯理地撫平衣襟,這麼多年,他沒有讓侍女服的習慣,從來都是自己打理自己。
杜泰扣門進來后,應斜寒也沒回頭。語氣淡淡的:"什麼事這麼急。"
「大人,屬下查探到一件事。昨晚亥時三刻,傅沉歡忽然親臨雪溪府邸。他帶的都是自己親隨,在那裡停留了近一個時辰,方才離去。」
應斜寒的手一頓,「那雪溪府里可有什麼動靜?」
杜泰:「呃……」
「他深夜去訪,總不會是聊家常吧?在傅沉歡眼中,雪溪是個不夠看的角色。」應斜寒目光幽深、語氣淡淡。
這些年,傅沉歡操持國政,一向遊刃有餘。哪有一件他真正上心的、能讓他深夜親臨的事,又是雪溪那裡,他只能往最荒唐的地方想。
應斜寒直截了當地問:「雪溪身邊的姑娘,他沒殺嗎?」
杜泰沉聲:「沒有。昨夜雪溪府中並未見血,他將那位姑娘帶回自己府上了。」
應斜寒忍不住微微挑眉。
「你說————帶回他自己府上?」
「正是。」
「那就有趣了……」
應斜寒笑了笑,將披風帶子扯松,隨手脫下掛在一旁架子上,慢慢坐到桌前,為自己斟了杯茶:「傅沉歡心深似海,別的看不懂,但是於情字一道上,我應當還是明白他幾分的。看起來,他幹了一件很沒道理的事。」
杜泰明白應斜寒此前顧慮,便直接說道:"大人,難不成您所想的竟是真的?傅沉歡也察覺出什麼才……但不應該啊……他瞎了眼睛,如何能知道。"
應斜寒低垂著眼眸,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桌上敲擊。
傅沉歡是如何察覺不對勁,他已無從推算,但眼下的情況卻十分耐人尋味:如果不是諾諾,傅沉歡的舉止如何會這般反常?但如果真是諾諾,昨夜她在街上救了傅沉歡,表現的卻如同陌生人一般,彷彿並不認識他。
想到這裡,應斜寒覺得事情不通:「還有什麼消息?那姑娘你可有細細再查?」
「大人,還有點消息並未證實,屬下只是打聽到一些傳言。」
「說。」
應斜寒微微睜大眼。
記憶全失?這似乎全都說得通了。
如果她真是諾諾……
當年他究竟疏忽了什麼?遺漏了什麼?
當年他幫助諾諾成功混到孟山祈福的臣屬隊伍中,便抽身離去,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之後,再見到她,便是在天牢刑架上。
這中間確實有一段空白。
應斜寒微微眯起眼睛。
傅沉歡瞎了眼睛,連人都沒看到,就憑藉不知哪裡來的蛛絲馬跡認出了人。若當年……站在天牢里的是他,而並非自己,他是否能一眼辨認出綁縛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已被人替換成了另一個?
應斜寒心中干思萬緒,面上卻沒露出半點端倪,他收回手:「既然如此,人已經不在雪溪那裡,我也不必去拜訪了。佳人既歸,且容傅沉歡歡喜兩日。」
「還有,我之前吩咐你查的事情,不必查了。」
杜泰一驚:"大人的意思是已篤定那姑娘便是曾經的小郡主?可是……她明明……"
應斜寒閉眼,揉揉眉心。
「那年,荊門候送了個禮物給傅沉歡,你可還記得。那女人容顏足足像諾諾十成,就是眼睛髒了些,和諾諾的純凈澄澈相比,便遜色遠了。她什麼下場,她主子的什麼下場?」
應斜寒冷笑,「傅沉歡那瘋子,哪有這麼溫順。要真是個像極了的替身,他想要,直接差人抓回去便是。巴巴的過去接還護得這般緊,倒有點心肝肝肉的意思。"
「既然他這樣表現,我們就無須查證。這件事再荒唐離譜,也只有這一種解釋。」
杜泰想了一會兒,問道:「大人,我們要不要想辦法把……」
「不急。」
應斜寒端起茶盞,氤氳的蒸汽將他的面容熏得有些模糊:"我更好奇當年諾諾到底被何人調換了,這六年來,她又經歷了什麼。"
他慢慢喝一口茶,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搖頭低低笑了一聲。
傅沉歡啊傅沉歡,你看,連老天都不站在你那邊。他將你最心愛的寶貝還給你了,可目的,卻是為了將你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而已。
杜泰一時沒明白應斜寒笑什麼:「大人,此刻傅沉歡已經將人帶回府中了,雖說他們二人相知相愛,他算是有了個致命軟肋。可如今傅沉歡實力強勁更勝當年,我們若沒有抓住機會……」
「別說了。」應斜寒淡淡打斷他。
在聽到相知相愛那四個字時,他的眉眼已經有些冷:"既然失憶,眼下怎能算相知相愛?如果真的是諾諾,如果她真的記憶全失……哈哈哈……」他冷笑,「那傅沉歡才是無路可退,死到臨頭。」
「試問誰,會愛上一個滅了她滿門的仇人呢。」
黎諾醒來的時候,外邊夜幕深深。
她慢慢扶著床坐起,打量一圈四周——極其細緻精巧的閨閣裝點,黃花梨木的拔步床,上邊掛著雙層帳幔,輕薄如絲,透進來的燭光柔和至極,旁邊的屏風與博古架等一系列擺設無不精緻,這間房比之自己曾經在安王府的閨房用心幾倍不止。
黎諾一邊看一邊想:傅沉歡絕不可能在得知她還活著后不將她帶走,更何況,她在傅沉歡眼前景倒,此時此刻不用問也知道,她必定在傅沉歡的府上。
也只有他,會花這麼多溫柔心思。
黎諾稍稍活動了下身子,覺得頭腦比之前清醒許多,沒有那麼昏沉,抬手摸摸額頭,似乎已經退燒了。
她不確定自己是暈倒后不久便醒來,還是已經昏迷了很久。
便叫系統:「小石,我睡了很長時間么?」
「快一天吧,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戌時。」
黎諾嗯一聲,忽然想起:「傅沉歡把雪溪殺了么?」
系統說:「沒有。」
它又補了句:「傅沉歡一直守著你,剛走,好像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但應該不是去殺雪溪,他要想動手,昨天就殺了。」
黎諾沒應聲,抱著枕頭靠在床頭,盯著外邊朦朧柔和的燭火看。
大概系統看她發獃的時間太長了,終於忍不住跳出來說話:「姐姐,你有什麼事嗎?」
黎諾說:「沒有。」
「那怎麼不說話?想什麼呢?」
黎諾本來不想說,可一直憋悶在心裡,壓力確實有些大,猶豫了一會兒,"我打算換個思路看待這件事,想接下來怎麼辦。」
她慢慢說:「我該怎麼……對傅沉歡好。真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