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為了讓手裡的荷包更加完美,沈蓁接連幾日都在目不轉睛地落下一針一線。
搖晃的馬車裡,她好幾次險些扎到手指,終於在途中徹底完成。
「是要贈給郎君?」
知虞三日前便看她在綉,不曾想今日才將將完工。
這荷包精緻用心的程度可想而知。
沈蓁攥著荷包應答了聲,當著知虞的面將荷包視若珍寶般妥帖納入袖中。
讓她意外的是,直到馬車抵達二皇子府時,知虞竟然都沒有再主動刁難過她。
但沈蓁絲毫沒有鬆懈,反而防備心更重了幾分。
「沈姑娘,宴席結束之後你便早些回去,不要到處亂走。」
想到今日會發生的事情,知虞不由提醒了一句。
沈蓁詫異看她一眼,「多謝夫人的提醒,不過……」
「我再是卑微,也還是有支配自己自由的權力。」
話中夾雜著疏離的抵觸。
在做好要被這位夫人遷怒的準備時,可對方只是眼底掠過一抹錯愕,隨即默不作聲地與她分道揚鑣。
身為沈欲的妻,知虞需要去前院與沈欲共席。
沈蓁待字閨中,則與那些未婚女子在另外一席。
這般無聲的舉動,又好似一個耳光落在了沈蓁臉上。
尤其是那無辜的眼神似乎在告訴她:可惜,能夠光明正大坐在沈欲身邊的人,不是她。
比起以往知虞的任性蠻橫,這種無聲的打臉卻更加令沈蓁自內心深處厭惡。
「姑娘,有郎君在,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姑娘的……」
阿冉攙扶著沈蓁的手臂,言辭安撫。
沈蓁撫到袖中那隻荷包,心中才稍稍緩解了窒悶。
畢竟昔日是知家卑鄙地用她作為要挾,逼迫沈欲娶了知虞。
她欠沈欲的,只怕是怎麼數都數不清了……
*
酒過三巡,席間氣氛漸漸放鬆下來。
今日的宴席是二皇子宗珏在自己府中設下的私宴,是以賓客們皆放肆飲酒作樂,縱情聲色。
絲竹靡靡之音令人沉湎,或是跟著起舞,或是跟著打拍,擅於享受的權貴們儼然沉浸入紙醉金迷的氛圍當中。
知虞應景的飲下幾杯果酒,看似在欣賞歌舞,實則心裡在仔仔細細回憶著今日會發生的事情。
來時企圖勸沈蓁的想法顯然是行不通,到了最後也只能選擇另一條相對於困難的方式。
再過不久宴席散后,書里的沈蓁在梅花樹下情不自禁,同身邊婢子吐露對沈欲心聲的一幕被馮生給撞見。
之後沈蓁便鼓起勇氣同對方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大抵是為了報復沈蓁,原本對她並不感興趣的馮生在後期成了沈蓁與沈欲之間最為堅定的障礙。
可見一念之差,便會帶來許多變故。
反覆確認了其中細節之後,知虞目光巡睃幾回,終於在下一刻看到席后的婢子朝她隱晦地打了個手勢。
知虞知曉這時便是她尋借口離席的最佳時候。
單單是需要去更衣的借口並不足以支撐她接下來耽擱過長的時辰,是以,她緩緩將目光挪向了桌面。
碰翻酒杯打濕衣裳的理由很是合適。
但不巧的是,知虞杯子里的果釀在她方才欣賞歌舞時,貪杯飲盡。
好在此刻旁邊還有一隻殘有酒液的酒杯。
可同樣不巧的是,這酒杯的主人是沈欲。
在這樣帶有私人性質的宴席上,並不會有人刻意去保持端莊的坐姿。
包括沈欲在內,在宴席過半時,他神態間似放鬆許多,曲起一膝,比之平日端莊禁慾的模樣,微醺狀態下的舉動反而頗有些肆意風流。
大概是無意中盯著對方有些久了。
在知虞躊躇時,男人感知到她的視線,不徐不疾地垂眸斜睨了她一眼,似乎在詢問她有什麼問題。
知虞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在盯著他的臉微微出神。
「這糕點甚是美味,郎君可要嘗嘗?」
知虞神態自然地便遞上手裡的糕點,一副情真意切想要與人分享的模樣。
只是在舉到對方眼皮底下時,她才與對方同時看到了糕點上一個小巧齒痕缺口。
乾燥糕點上的濕痕大抵是她舌尖卷過的位置。
方才從她唇齒間含咬過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遞上來,似乎想邀請對方來品嘗的不是糕點,而是她唇舌上的口涎滋味……
知虞反應過來后只覺心尖上一窒,慌亂地抬起眼睫去打量對方臉上的神情。
果不其然,沈欲並沒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只是目光漠然地掠過她的臉,隨即淡聲地答,「我不喜甜。」
知虞頗難為情地收回了手。
在仆婢第三回朝她打手勢時,知虞知曉時辰是再耽擱不得了。
等了許久都不見僕人過來為她斟滿果釀,在其他人率先為沈欲杯中斟滿酒水后,知虞便故作無意去捉男人面前的酒杯。
哪知男人也慣性地要去端起酒杯淺酌,卻被女子柔膩的手心蹭過冰涼指背。
兩隻手短暫地交疊在一起。
知虞怔愣了瞬,隨即碰翻的酒杯頓時傾撒在裙擺上。
她似有些慌張地收回手,蜷起手指及時遮掩住心虛的舉動,捧著裙擺無助地看向男人。
沈欲落空的手掌緩緩貼在冰涼的桌上,偏頭對上她面上無辜的神態,指節莫名叩了下桌面。
餘光掠過女子裙擺上洇開的水痕,那雙審判過無數罪責謊言的黑眸沉寂寂地落下一道審視,最終平靜啟唇道:「去吧。」
知虞霎時在心底鬆了口氣,由著婢子攙扶及時退出了席面。
……
等知虞更換好衣物后,宴席也步入了尾聲。
賓客們或是聚在一起賭書下棋,或是散入了二皇子府精心布置過的梅園裡去踏雪賞梅。
偏偏知虞在趕去梅園的路上不慎扭傷了腳,疼得顰起黛眉。
今日陪在她身側伺候並非絮絮,而是另一個更為沉穩的婢女芸蘇。
於知虞而言,這婢女最大的特點便是曾經受惠於沈蓁。
見夫人扭傷了腳,芸蘇眸光微閃,隨即溫聲道:「夫人在這裡稍坐片刻,待奴婢去請郎君過來……」
大抵是真的傷到了腳筋,夫人甚至都顧不上任性便輕易放她離開。
一直等到芸蘇走遠後知虞才慢吞吞地放下了揉捏腳踝的手。
顯然,她並不是真的扭傷了腳。
她心裡比誰都清楚書里的芸蘇總能在關鍵時候背叛原主幫助沈蓁。
所以有對方在,撮合沈蓁和沈欲的事情知虞很是放心。
可麻煩遠不只此一樁。
偏偏今日似有些出師不利,知虞派出好幾個仆婢想要阻撓馮生,竟都沒能成功。
如何阻止馮生和沈蓁見面后加深矛盾的劇情發生,反而成了當下最為棘手的事情。
這邊芸蘇離開后很快找到即將離席的沈欲,同對方仔細彙報了知虞扭傷腳的過程。
「奴婢在前頭帶路。」
中規中矩地說完后,芸蘇便轉身將人領去梅園深處。
知虞在梅園最為偏僻的西北角上,而沈蓁卻在梅園的南面。
芸蘇想,自己只需稍稍繞一段路,便可讓郎君和沈蓁得到男女獨處的機會。
她想這一次,在暗香涌動的梅林中也許可以讓表姑娘對郎君徹底地敞開心扉。
*
再說這廂,馮生今日的心情幾乎差到了極點。
宴席上他還未來得及與其他權貴攀談,便被不長眼的婢子弄髒了袍子。
原還想將就一下,豈料清理衣裳時又被個粗手粗腳的丫鬟撕爛下擺。
好不容易換了身整潔袍服,引路的婢女卻將他給帶偏了路。
得知宴席散后匆匆趕往梅園的路上,馮生忽然被高處墜落的東西砸中了頭。
他下意識抬手便抓起一隻繡鞋。
在積攢一肚子怒火后抬起頭的瞬間,馮生原本要怒罵的話到了嘴邊,卻生生地堵在了喉嚨里。
高處的花枝隨風而動,花瓣落在了宛若花顏的側頰,驚得花枝下的美人眼睫輕顫,霧濛濛的眼眸茫然四望,像是迷途中的呦呦小鹿。
一瞬間,馮生的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掐住。
坐在上坡石上的美人裙擺如層疊花瓣般鋪落,白嫩小腳怯生生地蜷縮,踩在青石邊緣。
圓潤雪白的腳趾似乎被凍出了一抹粉紅,被粗糙石面襯托得更像是被蹂丨躪過的畫面。
失誤之下,知虞雖是被涼風凍得遲緩,但手指仍扯過一片裙擺,將白膩晃眼的小腳藏匿入裙下。
讓方才誘人心跳加速的的旖旎情愫彷彿也順著雪白腳踝漸漸沒入了隱秘的裙擺之下。
「公子可否將鞋子給我……」
底下人看痴了眼,聽見美人語調輕軟軟地開口,只覺神魂一盪,瞬間歸位。
須臾過後,白嫩的小腳套上了足衣,復又塞進了不盈一握的繡鞋里。
馮生暈陶陶地懷疑自己遇到了什麼艷鬼花妖,卻完全不知道對面眼神看似澄澈無邪的純柔美人,心裡正一門心思想著待會兒如何跌入他懷裡。
在知虞預先派出的婢子阻撓失敗后,系統很快便給出了第二條近乎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案——勾引馮生。
作為陷害男女主的工具人,這幾乎都算不上什麼太過卑鄙的操作。
只是對於知虞而言難度著實不小。
但在系統的演算法下,跌入馮生的懷裡已然是最簡單的操作。
畢竟美貌有時是最為直接的武器。
按著這個思路來做,知虞自覺不擅長勾引旁人。
方才在坡上看見馮生出現,發覺自己離他尚且有段距離。
眼看便要與他生生錯過,偏偏還情急之下竟滑落了腳上一隻繡鞋,砸中了對方。
總這般笨手笨腳,知虞只得硬著頭皮裝傻到底,企圖勾引他之前還得勞煩他將鞋子先送還給她。
知虞同對方道了謝后,告訴對方自己扭傷腳后又迷路的境況。
在馮生伸手拉她起身時,知虞知曉自己的機會來了。
她輕輕捏住男人的手腕,起身時故作腳軟,卻被對方穩穩持住了手臂。
彼此的距離驟然縮短,撲鼻香氣讓馮生暈的心快跳出嗓子眼,於是自然就錯過了美人眼底一閃而過的懊惱和失望。
果然……還是不行。
知虞腳下站得極穩,縱使厚著麵皮也找不到任何要栽倒在他身上的合適理由。
並著上回愚鈍地勾錯了旁人手心的事迹,她頗為沮喪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勾引旁人的天賦。
系統:……
除了最後一個操作,其實她還是挺會的。
下一步的安排還沒完全構思好。
馮生在不經意間看向某個方向時,臉上表情陡然變得詫異起來。
「沈姑娘?」
馮生的面上有些許迷惑,許是許久不曾與來人見過面,有些無法確認對方的身份。
知虞微微一怔,縱使猜到他口中的沈姑娘是沈蓁,但也本能地認為這個時候對方該同沈欲在花前月下。
她後知後覺抬起眼睫順著馮生視線看去,在看到沈蓁、及沈蓁身側的沈欲時……
知虞整個人都懵了。
嫩白的手忽然碰到了馮生的手背,惹得馮生心口再度砰跳,偏偏是要將他推開,又讓他心頭轉瞬陷入悵然若失。
同沈欲一道過來的沈蓁目光掠過知虞后,隨即徐徐看向馮生。
「馮公子,我有話要與你說。」
與書中完全顛倒的劇情,這一次,被撞破的人不是沈蓁。
馮生卻面露躊躇,「等一下……」
他正不知如何妥帖安置知虞時,在沈蓁身後面無表情的男人卻不徐不疾地開口。
「過來。」
馮生不知他在同誰說話,直到低頭看見面前的美人明顯不安的神情。
在聽到對方話后,更加好似老虎跟前驚懼的兔子般,甚是乖巧地去到對方身後。
到了近處時似乎還企圖仰起白凈下頜沖著男人低聲呢喃了什麼。
沈蓁將這一切納入眼底,不由想到方才撞破的那一幕。
也許在沈欲的角度沒看清楚,但她剛才看得分明。
知虞的姿勢是故意朝馮生身邊湊過去的。
沈蓁想,如果沈欲娶的是一個良善女子,她也就認了。
可偏偏不是……
沈蓁取出一塊從前馮家給她的玉佩信物,上面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裂痕。
「馮公子,古往今來玉碎都有不詳的徵兆。」
「如今我又病體拖沓,日後嫁入你馮家恐怕耽擱子嗣延續……」
話說到此處,幾乎用盡了沈蓁全身的力氣。
可袖口中尚未贈出手的荷包又好似生出了灼灼之意,燙得沈蓁無法忽視。
她語氣堅定道:「馮公子,我們還是解除了婚約吧。」
馮生被她這一席話給扯回心神。
他目光緩緩打量過沈蓁,大抵是回憶他們之間發生的過往一切。
任何事情但凡產生端倪都會有細枝末節的痕迹可以追尋。
馮生似乎想到什麼,隨即難免露出幾分嘲諷。
「其實你早想如此了斷了吧?」
他不是蠢人,曾有過幾次禮節性地上門探望。
可沈蓁看他時甚至都不如看她表哥的目光。
馮生沖著沉默的沈蓁道:「先告訴我,剛才那個女子是誰?」
沈蓁一番思慮后緩緩啟唇答他。
「是知家的女子。」
如今,也是通過不堪手段才得到沈欲的人丨妻身份。
*
貌合神離的夫妻倆在往回走的路上,知虞心思略顯沉墜。
她今日原就只想著不叫馮生撞破沈蓁和沈欲二人,倒從未想過被人當場撞破的主角竟成她自己。
在這般氣氛下,知虞只覺空氣都莫名焦灼起來。
「郎君……」
她掀起鴉睫,試圖給出合理的解釋。
「方才我摔倒扭傷了腳,恰逢馮公子路過此地……」
當然,她給出的理由也是遇到他們以後才知曉這人就是馮生。
女子話里話外是和馮生第一次見面,不該存在那種紅杏出牆的概率。
可沈欲不經意間瞥向她的眼眸漆黑而幽沉。
如冬夜落雪寂寂然無聲,初看去時只覺冷清,但看久了就會有種涼意攀爬至頸項讓人窒息的錯覺。
知虞強撐著不作躲閃。
都是謊言。
她的腳根本沒有扭傷。
而她撒謊的對象是掌管刑獄案件的大理寺少卿,合該是這天底下最擅長對付滿口謊言罪犯的人。
「不對。」
好似被人毫不留情地尖銳戳穿。
知虞猛地抬眼。
「哪裡……不對?」
她故作淡定的詢問話音未落,一隻骨節分明的寬大手掌便驀地握起她的下頜。
身高的差距讓沈欲在碰到她時上半身微傾軋,角度正巧擋住陽光。
一片翳翳森涼的陰影幾乎將知虞整個人都吞裹在其中。
白凈的頰側柔軟膩指,被觸碰到的地方原本被凍的麻木,經過略有溫度的指腹捂化,疼痛瞬間放大——
似錯覺般,男人似乎用了些不太溫柔的力氣在知虞臉側磨開一道傷口。
掌心下的美人毫無防備從唇齒中溢出幾聲隱晦的痛吟,又匆匆咬唇含住幾乎擰出蜜的嗓音。
知虞本能後退避開,卻害得對方抬起的手懸在半空,像是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樣,衣冠楚楚的儀態恰是斯文敗類的佐證。
沈欲卻好似沒有絲毫察覺,從容端方地收起了手,再度垂下眼帘看向她那雙濕潤盈霧的濛濛杏眼。
他向來洞察人心,此刻能感知的也是她本能里的慌亂無措。
「郎君……」
帶著不可察的嬌弱顫音裹挾其中,完全是一副任人蹂丨躪的處境。
哪裡有半分會勾引別人的盪丨婦模樣。
在知虞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懷疑他是不是真能看穿什麼的時候。
沈欲卻道:「你的臉也受了傷。」
知虞怔了怔,這才反手撫了上去。
帶著熱辣疼癢從細小傷口縫隙里傳來。
傷口周邊比其他肌膚都熱燙些,彷彿還殘留著他指腹不甚溫柔的力度。
確認這是在經過梅林時不慎被樹枝碰出的輕微划痕,知虞這才鬆了口氣,心想是自己想多了。
作為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書里的紙片人角色,沈欲再聰明,又如何能擁有上帝視角,洞穿一切。
她意欲勾引馮生一事,只要自己不說,他也沒有讀心術自然無從得知。
只是知虞難免發覺自己這具身體素質算不得好。
僅是這般暗流涌動的情緒下,眼中都不禁濕潤異常。
生理性的淚水似晶瑩露珠般沾睫欲滴。
她索性順勢扮柔弱,同男人提出自己身體不舒服,想提前回府去休息。
在回到香殊苑后,知虞心口都還惴惴得厲害,好似剛才跳動太急帶來的不適。
絮絮從芸蘇那裡在得知自家夫人今日的遭遇后,尤為憂心。
「郎君會不會誤會……」
知虞伏在美人榻上緩了片刻情緒后,卻低聲道了句「無妨」。
因為在倉促設計好今日發生的一切之前她就知道,府上很快就要出事了。
而沈欲也很快會迎來他人生第一個至暗時刻。
與他從前遭遇的那些小打小鬧相比,官場上的失足會讓他真正地失去自尊、人格與一切擁有的東西。
真正意義上地跌入深淵低谷。
大概也就是在這一時期……
他骨子裡的生性涼薄在這一遭后似也再懶得遮掩一二,在日後於人前展示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