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
蘇荷愫不願意將家醜之事說與沈清端聽,只隨意搪塞道:「沒受委屈,是風沙迷了眼睛。」
沈清端也不拆穿她,視線落在那漫天遍野的山花處,挺直了脊背立在她身後,正巧替她擋住了從遠處襲來的凜冽秋風。
遠處的碧窕與綠韻瞧著如神仙璧人般的兩人,感慨的話卡在了喉嚨口,卻因一陣刮疼臉頰的秋風拂過而生生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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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年開春之時,蘇景言娶了鎮國公家的嫡長女,這場婚宴聲勢浩大,連皇太子也親自觀禮吃席,令承恩公府蓬蓽生輝。
子時,勞累了一日的蘇山與陳氏窩在正院里說話,提到今日皇太子來觀席,俱都面露愁色,久久無言。
「罷了,娘娘懷上了龍裔。咱們蘇家便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陳氏淚眼汪汪:「我只盼著孩子們能平平安安。」
蘇山將陳氏摟進懷中,一如當年農忙時撫慰累傷了腰的妻子:「別怕,一切皆有我在。」
於氏進門的第二日,宮裡的蘇貴妃誕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陛下龍心大悅,旋即為五皇子賜名永哲。
新媳婦進門的第二日皆要拜見公婆。往上房請安時,蘇景言小心翼翼地護住妻子於氏,引得不少丫鬟和婆子皆側目偷偷瞥了過來。
於氏早已羞紅了雙頰,欲將自己的柔荑從蘇景言手裡抽出,蘇景言卻怎麼也不肯。
他毫不避諱丫鬟婆子們打量的視線,光明正大地像蘇府諸人展示他對新婚妻子的喜愛。
於氏嫻雅大方,出身名門且無半分驕矜之氣。昨夜裡,蘇景言一掀開紅頭蓋后,便如毛頭小子般扭捏了起來。
說句不怕人打趣的話,他似是在夢裡見過於氏一回的。
蘇山出手大方,贈了於氏一塊價值不菲的古玉,陳氏則拿出了一套紅瑪瑙頭面,並家中庫房鑰匙和中饋賬本。
於氏正要推辭之時,陳氏卻將鑰匙和賬本遞給了她的貼身大丫鬟扶鸞,並笑著囑咐道:「好容易才將你盼進了門,也讓我躲躲懶吧。」
於氏一時心內震蕩不已,望著那賬本的眸子略微有些發紅。
她本是定下了入主東宮的前程,卻因父親受陛下猜忌而被迫嫁進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雖富貴昌盛,可又如何能與東宮相比?於氏本已是萬念俱灰,誰成想嫁進承恩公府不過兩日,便已體會到了夫君與公婆的好處。
夫君蘇景言少年情熱,待自己極盡溫柔。
公公慈祥,婆母瞧著又是個實心人,沒有半分要磋磨自己的意思。
蘇荷愫本正在抿茶出神,忽見嫂嫂於氏似是要落下淚來,便忙擱下茶盞,笑吟吟地起身道:「嫂嫂送我的荷包針線好生齊整,可否教教愫兒?」
被蘇荷愫纏著一打岔,於氏只好收起了淚意,溫聲指點起她針線活上的要領。
於氏身邊的丫鬟俱是再靈巧不過的女子,一聽聞蘇荷愫對針線活感興趣,便把手邊新奇的花樣子俱都送去了楓涇院。
蘇荷愫感念沈清端那日在大國寺的相伴,便親手為他縫製了長衫和寢衣,因怕他不喜那青竹墨底的紋樣,便又在扇套上縫了仙鶴紋樣。
「待哪日遇上他,再問一問就是了。」蘇荷愫捏著那扇套,喃喃自語道。
碧窕與綠韻俱笑作一團,只嘴上不敢揶揄蘇荷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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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永哲滿月那一日,明誠帝龍心大悅,非但在華清池大擺筵席,更罕見地准允了蘇貴人的親人們進宮覲見。
這兩年來,除了年末宮宴上遙遙一見,蘇貴妃已許久未曾見過蘇家親人,得了聖旨后,一時便激動得便要落下淚來。
身旁的大宮女含珠忙勸解道:「娘娘,月子里可不能落淚,仔細落下病根。」
蘇貴妃恍若未聞,只當含珠是個死人。含珠也不窘惱,只面色如常地端來了參湯,似笑非笑地說道:「娘娘,該喝葯了。」
蘇貴妃終是抬起了閃爍著懼意的美眸,在含珠灼灼目光的相逼下,喝下了那一大碗參湯。
苦藥入喉的滋味嗆得她不住地咳嗽。
含珠退下后,蘇貴妃才如同卸了力氣般癱倒在了美人榻上,淚水頃刻而下,模糊了她的視線。
幸而,她不是個將愁苦埋在心底的執拗性子,流了一通淚,心中的憋悶便也消散了不少。
翌日一早。
陳氏便帶著兒媳於氏和蘇荷愫進了宮,由太監們領著先去拜見了太后,得了些賞賜后,方才邁步進了永樂宮的大門。
陳氏一進院門,便忍不住蹙起了眉。
寵冠六宮的蘇貴妃所居的宮殿,也實在是太冷清了一些,庭院里竟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太監。
身旁的太監乃是在宮中浸淫久了的人精,一見陳氏的神色,便出聲解釋道:「貴妃娘娘生育五皇子時遭了大嘴,便落下了耳鳴的病根,因此陛下才削減了永樂宮的人手。」
陳氏心中冷哼了幾聲,面上卻做出一副榮幸之至的謙恭模樣來:「如此,倒是陛下疼愛娘娘所致了。」
那太監但笑不語,將陳氏等人引至永樂宮前殿後,便躬身退了出去。
含珠立在廊下候了許久,朝著陳氏等人行了全禮后,便替她們撩開了前殿的門帘。
寢殿里的蘇貴妃險些要將那窗隔盯出個花來,好容易聽見了嫂嫂的說話聲,一時便抑不住地要出門去瞧一眼。
可身後的劉姑姑眼風已遞了過來,眸中警告之色再明顯不過。
蘇貴妃只得悻悻然地靠坐在迎枕上,手裡不停地揉捏著玉佛串子,觸及那冰冷滑膩的質地,以盼能消弭自己心中的惶惶不安。
陳氏進殿後,便直直地往蘇貴妃所在的內寢方向走來。
劉姑姑先行一步,將陛下所賜的百鳥朝鳳插屏搬了出來,突兀地橫在蘇貴妃身前。
陳氏與蘇荷愫皆是面色一滯,那劉姑姑卻一板一眼地說道:「娘娘身子不適,又是在月子里,不好染上什麼病根。」
陳氏聽罷只得嘆息了一聲,由劉姑姑領著遙遙地坐在插屏後頭。
「娘娘近來身子可好?」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貴妃不答。
陳氏正納罕之際,卻聽得她綿軟又竭力增添氣勢的話語響了起來:
「劉姑姑,本宮要與嫂嫂說些體己話,你退下吧。」
「怎麼?莫非是本宮的話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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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近,華清池卻張燈結綵,處處彰顯著宮中的權勢與富貴。
明誠帝與孫皇后二人坐在上首舉杯與臣下共飲,蘇貴妃不過亮了亮相,便由宮女們攙扶著退了出來。
蘇荷愫與陳氏坐在下首第一排,恰好能將蘇貴妃離去時的懼意瞧個清楚,兩人心裡皆苦澀得難以言喻。
從前不知曉蘇貴妃在宮裡這般難熬,如今知曉了,卻也沒有法子幫她。
於氏不好直言安慰婆母和小姑子,只得為她們二人斟了兩杯果酒,笑道:「母親,五皇子這般活潑愛動,瞧著便是個身體康健的孩兒。」
陳氏眸色愈發黯淡,因怕於氏瞧出什麼端倪來,才順著她的話嘆道:「正是呢,只要五皇子能平平安安長大,娘娘的日子便不會差。」
蘇荷愫連著喝了好幾杯果酒,絲絲清涼果香入口,方才澆滅了心中的幾分愁緒。
碧窕見她煩悶,便隨手指了指西側席位上的徐家人,並道:「徐老太太竟也來了,只可惜大小姐快臨盆了,不能來參加宮宴。」
蘇荷愫順著碧窕指的方向瞧了過去,恰與迎頭望著他的徐致四目相對,她立時移開了視線,胸口處湧上了一股惡寒之意。
他竟還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打量自己?
許是蘇荷愫眸色里的嫌惡太甚,未過多時,徐致便舉著酒杯走到蘇山與陳氏身前,恭恭敬敬地問好后,才笑著對蘇荷愫說道:「你長姐這幾日一直念著你,正想讓你去陪陪她呢。」
陳氏笑言:「過兩日我便帶著愫姐兒去瞧她。」
蘇荷愫落在膝上的手正緊緊攥著自己的一方錦帕,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錦帕的一角竟是被被細汗給浸濕了。
徐致疑惑的目光投來,她才硬著頭皮問了一句:「姐夫,長姐可好?」
徐致暗暗鬆了一口氣,答道:「她樣樣皆好。」
待徐致離去后,蘇荷愫只覺得胸口的憋悶之感更甚,這觥籌交錯的宴席喧鬧至極,令她頭昏腦漲得厲害。
是以她便在碧窕和綠韻的攙扶下走去了外間最東邊的涼亭處,也好透透氣。
本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可她方落座沒多久,徐致不知怎得竟尋了過來。
蘇荷愫滿臉戒備地起了身,正欲出口責備之時,卻聽得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清冽嗓音響起。
「徐兄竟也在此處。」
倏地,一襲白衣的沈清端從涼亭后側的石墩處走了過來,夜色餘暉半掩半映著他,令他周身上下都籠罩著月夜的清輝。
許是今日蘇荷愫喝了太多果酒,又許是由那徒有其表的徐致相襯,蘇荷愫一時間竟是覺得他比畫像上的仙人還要俊逸幾分。
這般念頭升起后,蘇荷愫雙頰便如騰雲偎霞般嫣紅了起來,只得垂首遮掩一二。
「沈兄,你怎麼也在這兒?」徐致的話中儘是驚訝之意。
一屆清貧門生,如何能在這樣宮宴上有著一席之位?
沈清端朝著身側不肯抬頭的蘇荷愫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說道:「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