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秋。
連著幾日陰雲沉沉的壓在頭頂,金平城內空氣沉悶潮濕,連風都是陰冷的。
金平城內那條最富麗堂皇的回杏街上有一座頗為氣派的大宅子,此時朱紅的宅門前站著一老一少兩個人。
「南娘子,林夫子正教我們小少爺讀書呢。我不騙你,今天他真是沒空見你了。你有什麼東西要送就交給我吧,我幫你送成不成?」
站在老頭面前的小姑娘手裡提著一條跟她小腿一般長的大魚,腳邊已經積了一灘水。
瞧著像是已經站了不短的時間,實在有些可憐。
南樂眸光微黯,卻還是笑盈盈的,雙手提著那條大魚十分珍惜的遞給門房,「那麻煩爺爺您把這個給他吧。」
少女嗓音輕啞綿軟,含著一點不知何處的鄉音,尾音慢悠悠的,聽起來很乖。
門房接過魚,眼中劃過一線不忍,「哎呦,這魚可真是又大又新鮮。南娘子,還有別的要送嗎?有沒有什麼話要留給林夫子?」
南樂眼睛亮了一些,「勞煩您告訴他,我托水庵的宋娘子給他做了一件厚襖,過上三日他自己去取就成。最近天冷了,他要多注意身體。」
她收住話音,驚覺自己好像說的太多,不好意思的微微抿唇。
門房看著少女身上薄薄的一件麻衣,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問道:「南娘子,就這麼多?還有別的話嗎?」
南樂輕輕點了點頭,「辛苦您啦……」
話還沒說完,便被推門聲打斷。
一隻粉紅的繡花鞋先從門裡跨出來,還沒見到人,聲音便到了。
「你就是林夫子養著的那個野丫頭?」
聲音來勢洶洶,攻擊性明顯。
南樂抬起頭,面色如常的接受她居高臨下的打量。
小姑娘雙眸沉靜又柔和,笑著輕聲反駁,「首先,姐姐你搞錯了,我沒有靠別人養。」
若是要分清楚誰養誰,應該是她養林晏要多一些。
自從把他從河裡救上來,這數月里他穿的衣服,喝下去的葯,吃下去的飯,用的炭火可是花了她很多錢的。
女人的腳步一頓,她很快反應過來,惱羞成怒的一跺腳,「你這個小丫頭別亂攀親戚,我湘月怎麼會有你這種寒酸妹妹?不許你再叫我姐姐!」
南樂笑著眨了一下眼睛,「姐姐,你認識林晏嗎?」
湘月撫了撫鬢邊的銀簪,得意道:「我當然認識他,林夫子跟我住同一個院子,抬頭低頭都見面,近水樓台先得月。才不像你,根本見不到林夫子。」
「啊,太好了!我知道了!」
南樂恍然大悟的一點頭,一雙又大又亮的小鹿眼笑成了月牙,她笑起來頰邊兩個小酒窩便深深的陷下去,像是盛了山間清泉一般甜到人心裡去。
湘月禁不住在心中嘀咕,這有什麼好開心的?若是她見不到林夫子怕是要難過一整日,無論如何也是笑不出來的。
這姑娘怕不是個傻子。
南樂用那雙凝澈又乾淨的黑眼睛望著她,「林晏一定經常跟姐姐提起我,姐姐才會知道我對不對?」
湘月回過神來,氣憤地又跺了一次腳,掐著腰道:「才沒有!你少自作多情,林夫子從來就沒有提起過你這個野丫頭。不說我們府中多少漂亮姑娘,就是勾欄酒肆里那些個妖精,你這個野丫頭也根本比不上!林夫子已經不喜歡你了!」
這話已經夠重了,可那姑娘還是笑眯眯的,也不生氣。
她輕輕的眨眼睛,安靜的注視了一會兒湘月,才用那口軟綿綿的聲音說道:「可我是林晏的妻子呀。」
若是不喜歡,怎麼會娶她做妻子呢?
湘月氣的紅了眼睛,差點忍不住掉眼淚,「我不管!你不許再喜歡林夫子!不許再來找林夫子!什麼妻子?無媒無聘的,林夫子一個讀書人真想娶你怎麼會連張婚書都沒寫!」
門房於心不忍,開口道:「湘月,人家南娘子比你年紀還小呢。就算沒有婚書,人家照顧了林夫子多久誰不知道。不是正頭娘子誰會這麼干?我們劉府是仁善之家,哪有你這樣做事的。」
眼下這般亂世,只有高門大戶才會三媒六聘的大辦婚儀。
貧民百姓活著都不容易,只要一男一女過了口風,請周圍鄰里喝頓酒,大家便默認了他們是夫妻。
南樂與林晏是外來人,來到金平城的時候林晏還病的很重,全靠南樂捕魚煎藥,日日照顧養活著。
當時背地裡不知道多少人議論紛紛。
後來林晏病好了,進了劉府成了小少爺的夫子,便也沒人再議論了,只說南樂的苦日子過完了要過好日子了。
劉府老爺是大善人,給下人的月錢是城中最豐厚的,不知道多少人打破腦袋想去府中當差呢。
林晏做劉府的夫子,月錢比一般僕從還要多,一個月三百大錢足夠買南樂一條船。
但門房知道南樂並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自從林夫子進了劉府,南樂便再見不到他了,至於那一個月三百大錢更是一個子都沒花在南樂身上過。
湘月本就氣的要哭,讓門房這麼一說,再忍不住,轉頭抹著眼淚跑走了。
門房向她的背影望了望,又轉過頭來寬慰南樂,「南娘子,湘月她是少爺院中的丫鬟。這孩子缺根筋,你別拿她當真。」
南樂乖乖的點頭。
門房忍不住說道:「若是你想見林夫子,便去江邊的那些紅瓦房裡找一找吧。」
南樂一怔。
她還想問清門房是什麼意思,但門房已經將那扇又厚又重的朱門合了起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金平城的城外便是碧綠的延水,出了金平城,延水的上游被芒山一分為二,山這邊的延水源頭深入漠北,傳說異族的王庭時常換地方,但經驗老道的行商只要沿著延水一路走下去就能找到蠻子大王的金帳子。
山那邊則是以高平六郡十萬漢兵雄踞一方的昭王。
延水的下游直通中原腹地,而這條河上最要緊的關卡便是南樂眼下所在的金平城,此城易守難攻,佔據地形之便,舊朝便是歷任護北都護駐防之所,也是各地船商匯聚的富貴鄉。
城外江邊的紅瓦房裡住的多是年輕的女子,有些是漢人,有些是異族。
這些女子常常穿著簇新艷麗的裙子倚在門邊,樓廊上,招徠著江上疲乏的水手與商人落腳休息。
「爺,你為什麼不在我們姐姐這裡宿下呢?留下吧,夜頭我給你燒酒吃。」
「哦?那到底是你想留我,還是你姐姐想留我?」
「爺這般問,那我也要問一問,爺究竟喜歡姐姐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們多一些?」
南樂在人群中聽到這番交談,她若有所覺的抬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青石紅瓦的小樓上站著幾個人。
女孩膚色跟麥子一般均勻健康,緊緊抓著男人的手臂,親昵的貼在他身上說笑。
另一邊更白皙些的女孩則將男人的手臂抱在自己洶湧起伏的胸前,貼心的去喂他喝酒。
金黃的酒液潤濕了男人的唇瓣,他的簪子鬆鬆的插在頭上,衣襟大敞,露出寬闊的胸口,姿態落拓而瀟洒,自然又從容的享受著女孩們的親近。
這是南樂往日在林晏身上從沒有見過的神態。
「說呀,你到底是喜歡姐姐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們兩個多一點?」
麥色肌膚的女孩撫摸著他的胸口,越摸越向下,聲音愈發甜膩,帶了小勾子一樣抓人,「說嘛說嘛。」
男人扣住她的手腕,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與女孩細細的手指交纏,抬起放在唇邊又一根根手指親了過去。
曖昧的,帶著潮濕的令人沉醉的氣息落在指縫之間。
親的女孩渾身酥麻,整個人徹底靠在他的身上,紅了面頰,喘息不定。
另一邊的女孩看的妒忌,忍不住湊上去,踮著腳又親了一口他線條凌厲的下頜線,想將男人的視線搶回來。
男人一左一右的將她們抱在懷中,低頭不知說了什麼,惹得兩個人笑的花枝亂顫。
日頭快要落了,遠遠的傳來水手的號子聲。
南樂獃獃的看著,她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好像又一瞬間想通了很多事情。
落日昏紅的餘暉落在紅瓦上,江邊的人更多了。
林晏忽然低頭向著樓下看去,四目相對,他面色一變。
身邊的女孩喝了一大口酒,捧起他的臉餵了過去。
南樂低下頭揉了揉眼睛,慢慢混在人潮中走了。
天快要暗了,幫忙的蘇娘子守在船上,她的小兒子阿豚則趴在船沿上逗幾隻魚鷹玩。
南樂剛一走近,魚鷹見了生人便潛進水裡遠遠躲開。
阿豚抬頭見了南樂十分驚喜,「南姐姐,你回來了!」
南樂輕輕點頭。
蘇娘子聽到聲響走出來,放了板子搭在船邊,「小樂,你回來了。今天怎麼樣,事辦的順利嗎?見到林夫子了嗎?」
南樂踩著板子上了船,眸光微暗,卻是輕聲道:「很順利。見到了。」
蘇娘子便也不多問了,二人互相道別,南樂再三又向蘇娘子道了謝,目送著她帶著阿豚離開,自己一個人撐著船順著江水慢慢駛向江心。
天色暗下去,月亮出了頭,銀沙一樣的月光灑在江面上,伴著濤聲。
南樂一個人坐在船頭,靜不作聲的看著江水與月色,只覺得心中那些繁多雜亂的想法與煩悶也逐漸消散。
行到半路上,她忽然遠遠的看見遠處的火炬與巨大的船隻,隱隱傳來雜亂熱鬧的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