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近了前去,南樂方才看清原來是船幫的水手們在向江里下網。
船幫的大船旁邊還停著幾隻小船,都是江上相熟的漁人。
南樂開口向一位熟識的老者搭腔,「爺爺,這是怎麼一回事?」
船幫的船大,乾的是南來北往的貨運營生,只有在江上討生活的漁人才會支著小船去下網子。
船幫的大船下網的場景可不多見。
老者道:「今天江上漂來許多屍體。到了這會兒天晚了讓船幫撈走很多,這才少了些呢。」
時逢亂世,世道不太平。
近些年芒山這邊蠻族總想越過芒山踏平中原,山那邊的昭王又想越過芒山一統北方,兩方一年總要打上幾場。
這一打,延水上便少不了屍骨,不過身處漩渦中心的金平城卻一直平平安安,久而久之金平城的百姓對這些延水上漂來的客人也見怪不怪。
頭頂忽然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南姑娘!」
南樂順著聲音抬頭看去。
一路走在夜色里,猛然見光,南樂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過了片刻方才看清原是一個人站在船頭沖她揮手。
南樂眉心微皺,不自在的垂下眼,卻見到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大船前一路讓水流推到了她的船前。
南樂多看了兩眼,看出那是個人的輪廓。
她怔了一瞬,想起某個相似的瞬間,以相似的情形來到她身邊的人,好不容易才消失的那種心口悶悶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她偏過頭,那雙星子一樣亮的眼睛很快積起一層水汽。
這姑娘從小就在船上長大,沒有父母,只得一個爺爺。
她這些年裡見過很多的山與水,卻沒見過多少人,也不覺得有多麼孤獨。
直到陪伴著她的爺爺在某一日開始起不來身,幾日的情形便徹底離開了她。
南樂一個人守著船,方才感覺到日子有多難挨。
林晏就是在那時來到了南樂的身邊,他跟她說了許多她聽不懂的話,卻有一句是南樂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我會一直陪著你。」
可現在這條船上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南樂用手指按著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自己心口為什麼會這樣難受,簡直像是生了病一樣。
可那種難受又不是跌了撞了一下的疼,就是悶悶的,形容不出,也讓她想不明白。
一道聲音將她從困惑與苦惱中喚了回來,是大船上的那個年輕人在向她呼喊,「哎呀,南姑娘,這女孩怎麼漂到你哪裡去了。快幫我們攔一下!」
南樂遲疑著向船邊看去,那人果然已經到了她的近前,瞧著四肢都在,好歹還是個全乎人,只是大半張臉都被頭髮遮著。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俯下身從船沿上伸出手拽住了船邊的衣服,將人一點點拖上了船。
老者,「丫頭,讓你攔一下就攔一下罷了。將屍體拖上船不嫌晦氣?」
南樂低頭擰了擰女孩濕淋淋的裙角,拿了塊乾淨的布認認真真的給對方擦手上泥沙。
「以前爺爺說遇上四肢俱全的水客得好好安葬呢,不然損陰德。」
這人身上穿著綢緞裙子,泡在水裡沒看出,撈起來南樂才看到她裙擺上的花紋都是用金線繡的,眼下沾了些污水血跡,仍是精巧華貴的緊。
南樂在心裡嘆了口氣,這孩子穿著這麼漂亮的裙子,五指纖纖,腕子上還掛著一對沉甸甸的金鐲,說不準本是哪位大人物的掌上明珠。
她擦乾淨了小姑娘的手掌,又去撥開覆在她面上的長發,想要替她擦一擦臉。
乾淨的手指提起一縷髮絲輕輕撥開,露出張蒼白而精緻的瓜子臉。
這張面頰上還帶著些許在旁人面上會顯得太過多餘的嬰兒肥,但這麼一點缺憾放在這裡卻模糊了些許對方眉眼間的綺麗詭艷,生出許多青澀懵懂的脆弱,格外招人憐惜。
似乎是被她所驚擾,那雙緊閉的眼短暫的睜開了一點,又彷彿氣力用盡般合上。
濃黑卷翹的長睫在眼窩出掃出深深的影,好似黑蝶在她心底一次輕輕振翼。
南樂腕子一僵,掌心攥著的軟布落了下去。
「南姑娘,今日真是辛苦你。來,把人給我吧。」
南樂聽到聲音,抓起手邊的布慌忙蓋在女孩臉上。
她急著側過身子對大船那邊的人求道:「吳大哥,這小女孩瞧著真可憐。你們兄弟也忙,不如讓我明天去把她葬了好不好?」
這年輕的男人姓吳,大名一個虎字,是船幫中一位說話頗有分量的水手。
南樂曾見過他幾面,便也勉強能稱得上相熟。
吳虎還沒說話,他旁邊年紀長些的水手便嚷嚷開了。
「小丫頭,你莫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從爺爺們手裡搶人!」
「我們撈了這大半天,一條肥魚全給了你,你這丫頭片子想什麼好事呢?!」
旁邊原本在談笑的漁人們齊齊噤了聲,在附近討生活的漁人都知道船幫有多不好惹。
船幫這些人接商賈的貨,也接官府的貨,但私下裡一直有傳言他們還干著殺人越貨的買賣。
漁人們不敢相信有人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從船幫的撈網下面搶東西。
南樂緊緊捏著手指,「吳大哥,她身上的東西都給你們,我一樣也不要,我只要這個人。您發發善心吧。」
吳虎站在船頭,目光穿過眾人落在南樂臉上。
南樂眉心微蹙,卻只能硬著頭皮看著對方,眼神既不安,又帶著懇求,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懇求幾乎要變成哀求。
吳虎道:「好妹子,你太客氣了。我義父是你親大伯,咱們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你喊我一聲哥,我有什麼不能應你的?」
眾人這才想起來傳聞中船幫的王管事好像跟南樂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
不過這個傳聞一向沒什麼人相信,沒料到此時卻是得了王管事乾兒子的親口印證。
船上的水手們也不再說什麼了,周圍的漁人們倒紛紛誇起南樂的心腸好。
南樂鬆了一口氣,她背過身擋住其他人的視線,將小姑娘臉上的布拿了下來。
對方安靜的睜著一雙眼睛望著她,長而柔麗的眼眸中盛著迷惘,純凈透亮,像一隻剛來到世間的羊羔,懵懂靈動得讓人憐惜。
南樂將手指抵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俯下身對他說道:「別說話。小妹妹,把你的鐲子給我。」
少女的聲音很低,沈庭玉從她的發間聞見了江風與水草的氣味,還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各種氣味混在一起濕潤又清新。
他默不作聲,眼中的迷惘慢慢散去,閃過一線冷靜的審視。
南樂伸手去握他的腕子,「你不說話,我便取了。」
乾淨的手指剛一觸上冰涼的腕子,沈庭玉下意識反應將手一下藏進了袖子,躲過了她的觸碰。
南樂有些著急,她瞪大眼睛嚇唬對方,「延水上的船幫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強人。你舍點財總好過捨命。」
沈庭玉蒼白的面容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像是聽到了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
南樂見果然嚇到了對方,她滿意的點頭,卻沒有看見一截銀亮的箭尖探出了濕淋淋的袖口,悄悄對準了她的腹部。
她用安撫孩子的口氣小聲道:「別害怕,聽話些,我會保護你的。」
沈庭玉指尖摩挲著箭尖,忽然笑了。
南樂被這笑容晃得一怔,心裡有些埋怨自己沒出息,卻又忍不住一直盯著少女看。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姑娘,笑起來既天真無辜得像是羊羔,又透著股說不出的艷麗動人。
那股子動人的感覺還跟江邊的女人們不一樣,她不羞澀,也不為自己的美麗而倨傲,神態中有種跟其他女孩都不一樣,南樂也形容不出的感覺。
他微微側過臉,抬起掛著水珠的下巴。
南樂回過神來,這才順著他的動作看見玉白的耳墜上一枚翠綠的嵌金墜子在黑暗中輕輕晃動。
這樣的翡翠墜子,恐怕比金鐲子要值錢的多。
吳虎坐了其他船家的小漁船駛到了南樂的船前,「南姑娘,義父一直念叨著你,什麼時候來方山堂一起吃頓飯吧?」
南樂匆匆摘下少女耳垂上的墜子,抓了一把他的頭髮擋住大半張臉,還不放心又將布蓋在了他的臉上。
她轉過身將手裡的耳墜子遞給吳虎,露出笑容,斟酌著慢慢說道:「吳大哥,你幫我跟王大伯說一說,我感激他的好意,只是這船上只有我一個。實在脫不得身。」
吳虎掃了一眼南樂掌心中小小的墜子,卻沒有去接,而是再次抬眼看向了南樂的身後。
他皺眉,「這人還沒泡脹?」
死在水裡的人大多腫脹得變了形,不會太好看。
南樂心裡咯噔一聲,握緊手裡的墜子,一雙黑亮的眼睛惶惶不安的睜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