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樂將船停在了一棵生的最高大的棗樹下,拴住船,搭了一塊板子到小河邊的干土上。
兩個人在這棗樹下分別。
沈庭玉面無表情的站在岸頭,看著那道纖瘦的身影靈巧的撐著船慢慢離開。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點一點冷了下來,最後只剩一片漠然。
一隻鷹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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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樂撐著船去尋了蘇娘子,想與她一道入城買米,也將這幾日她捕到的魚貝換些銀錢。
蘇娘子正在河邊洗衣,一雙手凍得通紅。
遠遠見到南樂,她大吃一驚,急道:「樂小娘,你這幾日去了哪裡?」
南樂這幾日就怕被人看到她船上多個人,消息傳進船幫的耳朵里,才一直避著人。
她讓蘇娘子這麼一問,有幾分心虛,不知怎麼分辯,只是抿著唇角笑笑。
少女生的面嫩,一雙眼清澈柔和,微微一笑頰邊酒窩甜得讓人天大的火也捨不得發出來。
蘇娘子看著少女的笑容心中生出一抹憐惜,「這般好模樣,若是一直能讓人找不到也好。」
南樂,「蘇大姐,阿豚呢?讓阿豚來幫我看著船,我們一道入城好不好?」
「傻妹子。這會兒你入城做什麼?」她笑嘻嘻的打趣,「又是去見你那林郎君?」
南樂看了她一眼,為難道:「不是這樣的。」
蘇娘子只當南樂是小姑娘麵皮薄,不好意思讓人講自己的心上人。
「如今城中亂極了,雜胡到處搶人。若是你想見自己的郎君,不妨讓他出城來。」
南樂不想提林宴,岔開話題,「城中的雜胡開始擄人了?這是什麼緣故?」
她問著這樣的話,心裡卻又想起沈玉孤零零站在棗樹下的場景,湧現出另一種擔心。
若是如今胡人到處搶人,沈玉那麼小,又生的漂亮,豈不是格外危險。
蘇娘子仰頭看了一眼北方的高山,壓低聲音,「聽說好像是又要打仗。咱們金平城怕是往後也不太平了。」
南樂轉過頭盯著身後的船艙看了一會兒,竹簾掩著艙門,好像裡面藏著個人,可南樂知道那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她一隻手握著船桿,不自覺攥緊。
蘇娘子叫了她一聲,「南樂?」
南樂驚醒,她低下頭,「船上實在沒米了。我沒有辦法。」
沈玉朝她笑著的臉,少女長而柔麗的眼在心底閃了一閃,又很快隱去了。
南樂費了很大勁才抬起頭。
她實在不怎麼會藏住情緒,蘇娘子看出她的低落,忙道:「罷了。我替你看著船,你此去城中千萬要小心一些。」
蘇娘子轉過頭喊兒子,「阿豚你跟著樂姐姐一起去。」
很快,南樂就明白了蘇娘子為什麼再三囑咐她要小心一些。
雖如今世道亂,但金平城依靠著延水,素來有富庶不輸江南的美名。
可眼下金平城中家家閉戶,茶館空了一半,沿街的鋪子挨家都在拆匾額,還有些鋪子大敞著門,內里像是已經經過一場洗劫,東西碎的碎爛的爛。
恐怖的氛圍遍布整座城市的上空,南樂意識到蘇娘子的囑咐絕非玩笑話。
她加快了腳步,帶著阿豚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往常收漁貨的商人那裡,但商人卻對她這一桶魚表現的很為難。
「小娘子,你這魚都是好魚,可惜你看現在城中有些錢財的大戶都已經攜家帶口的出城去了。沒有錢財的貧戶也不會買這魚不是?我前天收的魚,現在還沒有賣完呢。不好意思,你這魚我實在收不了。」
「別不收呀。我願意折價一半,您按著平時的一半給就行,就二十枚大錢。」
少女嗓音清甜,一雙水潤的明眸中含著幾分無措的懇求。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南樂,見她年歲尚輕卻已出落的容色嬌美。
這樣的美人孤身一人出來賣魚,身邊還帶著個半大的孩子,足見生活艱難。
美人落難不免讓人心軟。
他拿出六枚大錢,「這樣吧。這一桶魚,我給您這麼多。多了再沒有了。」
南樂稍有猶豫,但能換到一點錢,總好過一點錢都換不到。
她硬著頭皮接過這六枚大錢,留下魚,向商人道了謝,提著空桶離開,趕去米鋪。
往日一斗米二十文,這六枚錢雖不能換一斗米,但她身上還帶了五文的積蓄,加上那五文錢,至少能換半斗。
半斗米她一個人省一些去吃,也能吃上大半月。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米鋪前已經是人山人海。
夥計高聲道:「大家不要擠,今日米不多。總共也就三石。全是上好的荊湖米。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南邊斷了商路,不許糧草北運資敵。這三石米是我們掌柜的千辛萬苦央著船幫求來的最後一點存貨,船幫的老爺們心善,憐惜城中百姓,這三石米比尋常貴一些。但也就六十文一斗。要米的排好隊,一個個來。」
話音一落,擁擠的人群頓時散去了一半,就是沒走的也面露難色。
「六十文一斗?這米也太貴了!」
「簡直就是搶錢,一下翻了三倍,有沒有天理了。」
南樂的心沉沉的墜了下去。
阿豚在她身邊小聲說道:「不知怎麼回事,前兩日城中的客商全一窩蜂的跑了,東西都變得貴的不得了。」
夥計噗嗤一笑,「嫌貴的您慢走不送。賣完這三石米,我們吳記米鋪也關門了。以後別說六十文一斗,哼,您就是六百文也別想買到米!」
一個年輕的娘子最先上前,她抱著孩子,將錢袋小心翼翼的遞給夥計,「我買米,六十文。麻煩您給我一斗。」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人們面色愁苦的上前,一個接著一個從夥計手裡接過這高價買來的米。
南樂將十一枚銅板在手中數了又數,咬了咬牙,上前全給了夥計。
這般才換來一點寶貝米,她珍惜的全抱進懷中。
天色已經不早,寒風嗚嗚的吹起地上的枯黃落葉,遠遠近近,像是號哭。
這路越走越暗,南樂身上的麻衣太薄,早已經凍透了,她吸著鼻子,步伐越發艱難,只緊緊攥著手心的米袋。
忽然前方的黑暗裡傳來一陣哭喊。
南樂聽著這聲音有些熟悉,她瞪大眼睛往前看去。
可街道的深處太昏暗,實在看不清,只窺見幾道模糊的長影。
阿豚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衣角。
身後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南樂的喉嚨發緊,冷汗從頸后冒了出來,「阿豚,我數一二三。數完咱們一起跑。」
「一,二,三。」
話音未落,南樂已看見了一雙雙幽綠的眼睛,極冷極沉,像是餓極了野獸,兇狠的瞪著她,簡直不像是人眼。
她拼了命的跑,卻發現身後也沒有去路。
一條長街的兩頭都是人,這一次南樂總算看清了。
蒼白的臉,高高的鼻,瘦瘦高高的一道道人影,赤黃的發在肩頭打著卷,一應皆是年輕人。
她們已成了瓮中的鱉,案上的肉。
南樂不知道哪裡來的蠻力,一頭沖著前撞去。堵在路口的男人大抵是沒有想過她有這樣的膽量,被她撞倒,同時又抱住她,兩個在地上打著滾廝打,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一片混亂的黑暗裡,阿豚悶頭往前跑,不敢回頭。
南樂又一次被擊中腹部,她吃痛被男人甩下,在地上翻滾著一頭撞上沿街的樹,驚的樹上的鳥雀一哄而起,簌簌亂飛。
陰森尖利的鳥鳴久久回蕩在頭頂。
阿豚跑到巷口,忍不住回頭,看見南樂被人揪著頭髮拽進了昏暗的長街盡頭。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腳下發軟,一氣沒了命的跑,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得救南樂。
他得去找南樂的丈夫。
那個頂頂聰明的讀書人。
讀書人總是聰明的,總是會有辦法的。
傍晚,劉府燈火通明。
劉老爺今日設宴款待一位貴客,府中四位少爺一起做陪。
席上香酥雞,燜羊肉,過油肉,糖醋魚,小酥肉,炒羊排,什錦丸子,燒豆腐,一應皆是好菜。
貴客端坐上首,面對這一桌的好菜好酒卻是興味寥寥,一共也沒有動幾筷子。
年紀最小的四少爺劉旺忍不住問道:「可是我們府上準備的飯菜不合大人口味?」
劉老爺拭了拭額上的汗水,瞪了一眼平日最為寶貝的小兒子,向貴客舉杯道:「小兒無狀,姚大人莫怪。」
姚睢倒是多看了幾眼面前眼神靈動的小少年,「令郎靈慧,可曾讀書?」
劉老爺聽到這話,不禁挺了挺胸口,「大人別看我這四郎年幼,但他已讀了不少的書。」
劉老爺祖上世代耕農,到他這裡靠著私鹽起了家,卻也是大字不識一個。
到先頭兩個大兒子生下來的時候,他還一窮二白,自然也顧不上什麼讀書。第三個兒子生下來,他雖薄有家財,但又整日東躲西藏,也顧不上讓兒子坐下來好好讀書。
直到小兒子這裡,才顧得上請上一個先生好好教一教。
姚睢點頭,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笑容,「不錯。愛其子則擇師而教之。這正是天下父母之心。」
旁邊的一人噗嗤一笑,「姚兄不知北地荒蠻,金平城本是前朝文帝為抵禦漠胡人南下,控制雲中與芒山交通所建的軍鎮之所,此地之民,世代為編戶軍奴,文帝有令,『邊兵游浮在外,皆以流軍殺之。』上無儒生傳學,下無遊學之自由。此地歷來尚武,鎮民皆不知書為何物。這小子能讀什麼書?小人書嗎?「
姚睢皺眉,他看著劉老爺問道:「不知令郎如今讀了多少書?《春秋》可曾讀過?」
劉老爺讓那人說的面紅耳赤,自己都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小兒子真的讀了書嗎?
他卡了殼,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
倒是劉旺不急不緩,朗然道:「讀了,先生說『修春秋,讀春秋,千古一春秋』。《春秋》不可不讀。」
剛剛說話的人上下打量著劉旺,有幾分驚異的『咿——』了一聲。
姚睢捻了捻山羊鬍子,「你這夫子說的倒是不錯。沒想到此等偏僻之地竟然還有儒生。」
劉旺認真的說道:「我的夫子何止是不錯,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
姚睢還未說話,旁邊的人便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劉旺不滿的皺起眉頭,「我不明白先生在笑什麼。」
那人拭了拭眼角笑出來的淚花,「我笑你一個無知小兒坐井觀天。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天下名士如雲,第一等的才子怎麼會寂寂無名屈居於這小小一個邊夷之地!我今日倒要看看什麼無恥之徒竟敢在小兒面前這樣誇下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