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話音未落,人卻已經走遠了。
門房只得嘆著氣合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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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柴米很快見了底,南樂不得不開始思索怎麼跟船上的嬌客開口。
其實一早,她就應該送對方下船的,越快越好,留這幾日已經是不該。
在江上一個人討口飯吃,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船幫平日里橫行霸道,江上沒人敢招惹。若是南樂船上多一個人的消息傳到他們耳朵里,他們立刻就會明白那天南樂玩了個小把戲。
到時候,別說這嬌滴滴的貴客,就是南樂都討不了好去。
況且,家裡多養活一個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多一日就是多一天的米糧,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嬌客別看嬌滴滴的一個女孩子,但胃口著實不小。
若不是因為收留了對方,這米糧還足夠她多吃許多日。
盯著空蕩蕩的米缸,南樂有些心疼,又有些怪自己,怪自己吃了一次虧還不夠,怎麼還能吃同樣的虧第二次呢?
她心裡卻悄悄有個聲音在說,不一樣,沈玉和林晏一點都不一樣。
那孩子生了病,卻那麼懂事,分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什麼都不會的嬌小姐,卻總願意幫她一把,幹些雜事。
南樂又想起她灰頭土臉的守著炭火熬藥,端著葯一出來卻見到本該躺在床上的精貴人躬身清理著船頭血淋淋一灘魚鱗,玉白五指染了血污。
「你病還沒好,做這些幹什麼?」
沈庭玉低眸,一雙眼無辜又乖巧,視線格外專註柔和,「姐姐為我做了許多,我也想為姐姐做點事。」
當時她腦袋轟的一下,心臟剎那軟了下去。
林晏莫說病著的時候沒有下地干過半點活,就是病好了也是念著『君子遠庖廚』的話寸步不入,每每見她殺魚都要不忍的移目,又何論去清理腥臭的魚鱗。
他是好人家的公子,沒幹過活,大病了一場,手上一點勁都沒有,養好傷已不容易,又天生心善看不得血。離開家,孤身一個人在外,心裡難受。南樂都能理解,這樣的情形換在誰身上都會難受的。
況且她這小船的確簡陋,給林晏吃的東西,穿的衣服,跟林晏以往在家過的日子肯定是不能比。
既然將人留下了,那麼多照顧他一些也是應當。
只是照顧過林晏,南樂才更清楚沈玉這孩子有多懂事,有多乖,一見到沈玉做那些個不該她做的雜事,南樂總要責怪幾句這些事情不必他來做,嘴上責怪,心卻軟成了一灘,高興的不得了。
想要讓南樂高興就是這麼簡單,她的心思淺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只消對她好上一分,她便歡歡喜喜的要拿十分來回報,還要懊惱自責自己給的不夠多。
幾次送沈玉下船的話都到了嘴邊,可一對上那張病的沒有血色,卻無論她何時看去,只要清醒都一雙眼睛圍著她轉的漂亮少女。
南樂就說不出口,狠不下心,內疚的加倍對他好,一日接著一日的照顧他,照顧不夠。
如今沈玉的燒總算退了,她也算對得起他。
這艘小船到底是容不下這麼一尊大佛,繼續留下沈玉,她自己恐怕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從前天塌下來都有爺爺替南樂頂著,可當那根幫她頂著天的柱子倒了。
南樂不得不學著打算起自己的生計。
南樂狠了狠心告訴自己,這下船的話今天怎麼著都得說了。
一掀開船簾,便見到坐在船頭的人。
重重暮紫的山水矗立在他面前,蒼鷹在他頭頂盤旋嘯鳴。
他赤著腳盤坐在船頭,曲起兩指仰頭吹著鳥鳴一樣的哨子引得那隻鷹跟著他一唱一和。
這一真一假的鷹鳴久久回蕩在山野之間,曠達悠然又自在。
南樂從林晏那裡知道自己身上有許多的毛病,這心軟算是一項,貪色又算是一項。
見到林晏時,她本以為那已經是世上色相最為出眾的人,見到沈玉方知遠非如此。
這孩子年紀還算小,卻已經漂亮的不像話。
就像是此刻,他明明穿著不合身的破舊麻衣,但一頭烏黑柔亮的長發披散在肩頭,挽起的褲子露出一截細直的小腿,肌膚吹彈可破,好似白玉雕成的人。
明明是早看過不知道多少次的荒山野嶺,讓沈玉這麼一坐倒像是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名家筆下的山水畫卷。
南樂看著這一幕,原本準備好的話立時又變成了,「船頭風大,阿妹你的燒才退,還是當心些。」
沈庭玉起身光著腳向她走來,見她小大人似的板著臉,像模像樣的擺出家長架勢。
他忍不住笑道:「知道了。」
看著靠近的人,南樂不自覺屏住呼吸,指尖無意識攥緊了袖子。
目光短暫相交一瞬,沈庭玉頓住腳步,「今天我們去哪裡下網?」
南樂眼圈微微一紅,移了開眼去,到底是虧心的緊。
她偏頭看著青山,一鼓作氣將早打過不知多少遍腹稿的話拋了出來,「今天不用你幫我拖網了。阿妹,你既然已經退了燒,我就送你下船吧。」
少女的嗓音很小,軟綿綿的,帶著一點怯。
沈庭玉並未立刻給出反應,空氣有些微凝滯。
南樂知道他一定在看她,可這時她卻沒有勇氣看他的眼睛。
若是南樂此時抬一抬頭,她便能看見這在自己心中乖巧又懂事的『小姑娘』眼神並不比草原上最兇惡的狼溫柔幾分。
沈庭玉自己都在奇怪,他不奇怪這漁女會把他趕下船,實際上她肯將他留在船上才叫人奇怪。
莫說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這世道就算是流著一樣血的親人又能算得了什麼。
他那些親人哪一個也沒這樣照顧過他。
南樂現在才說這話,已經讓他很意外。
就算她今日不開口,他遲早也是要離開的。
時間過了不知道多久,才聽見他冷靜的聲音,「今日下船?」
退了燒的少女聲音沒有之前那麼粗啞難聽,細細的,動聽極了,跟黃鸝鳥一樣。
語氣平靜,波瀾不驚,沒有哭。
南樂莫名鬆了一口氣,心頭卻實實在在泛起些許說不出的難受,鼻頭還有點泛酸。
少女將頭又低了一低,露出烏黑的發頂,只用一根木簪子盤起來的髮髻。
不待別人向她責問,她便已然在為拋下他,不能繼續照顧這個白撿來的妹妹十分自責了。
南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才應了一句帶著濃重鼻音的,「嗯。」
沈庭玉盯住南樂微微泛紅的鼻頭和卷翹濃密的睫毛,神情寡淡,「那我們就在金平城分別。你最後送我一程。」
南樂抬眸看著他,眼睛更紅了,那雙黑靈靈的眼睛蒙著一層水光,一閃一閃的,「好。」
說完這一句好,她頭又低低的垂下去,吸了一下鼻子轉身鑽進了船艙。
那傷心的身影好像被趕下船的人不是他,而是她一般。
沈庭玉盯著晃動的帘子,知道沒有道理,臉卻還是沉了下去,說不出的燥悶。
不多時,她重新鑽出來,手裡拿著一雙鞋,神情鎮定許多,眼皮卻腫了起來,眼周殘存著濕潤的痕迹。
不難猜測方才她進船已然哭了一場。
一雙剛做好的新鞋,鞋底子和鞋面一樣是從她舊衣服上裁的布,布已經沒了鮮亮的顏色,但花綉卻是簇新的。算不上多麼精美,卻瞧得出用心。
沈庭玉看著少女做了幾天,一針一針的從早做到了晚,直到她此時蹲在他腳邊才知道這雙鞋竟然是為他做的。
南樂俯身替沈庭玉把挽到小腿的褲子放下來,又用溫熱的掌心貼了貼他冰涼的腳面。
沈庭玉眼皮一跳,後退了一步。
南樂一怔,慢慢收回手,咬著下唇站起身將鞋塞進他懷裡,「以前我爺爺跟我說,出遠門得穿新鞋。姐姐沒什麼能送給你的。阿妹,這雙鞋你帶了走吧。」
沈庭玉捏著那雙鞋不做聲。
南樂又道:「小河裡養不住大魚,阿妹,你是好人家的小姐,家裡人找不到你不知道多傷心。我什麼也沒有,顧不住你。等上了岸,你快些回家去,路上一個人要多加小心。」
他們找不到他會傷心?
沈庭玉強忍著不露出譏諷嘲弄的神情。
她連沈姓代表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能理解這世上最想他死的就是他的血肉至親。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樣,這麼容易就會傷心,將一雙眼睛哭成兔子樣。
沒人打斷南樂,她又自顧自的囑咐起他來,啰啰嗦嗦的講著金平城中的路怎麼走,跟人打交道要怎樣小心,萬萬不能露了富讓旁人見到他腕子上一對金鐲子……
沈庭玉不想聽下去了,他打斷她,「再不走,天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