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鐵漢柔情
在袁三的眼中,一座墳頭上蓋著積雪的土墳,孤零零地藏在半人高的枯草當中。若不細看,很難發現。
袁三三步並作兩步,撥開枯草,來到墳前。
積雪不厚,幾乎凍結成冰。袁三想起張十三囑咐的話,上眼仔細看了看。積雪當中,果然混雜著幾根蓍草。趕緊伸手連根拔起,一點沒錯,根上帶著綠頭,格外顯眼。
「哈哈!三爺好福氣,白吃白喝了一頓不說,還誤打誤撞找著了要找的墳。」他激動且興奮起來。伸長了脖子朝四外看了看,空曠的荒野中一個人影都沒有,於是爬到墳頭上,褪下褲子,屙了一個軟中帶硬、黑中帶黃的小山包。抓把枯草胡亂擦了擦,提上褲子,嘿嘿壞笑。這是他留下的記號,只等天黑之後,再過來抓蟲兒。
他不敢再馬虎了,仔細辨了辨方位,拿起啞大嫂給他的吃食,循著一條阡陌小路朝前走。一邊走著,一邊不住地辨識破磚窯的方向。老天疼他,愣是讓他沒費多少勁就找著了。
他興沖沖地衝進破磚窯:「大哥,張大哥,我回來了,給您捎了好吃的,快起來吧。」
張十三耳根子活泛,警惕性十足,也就是在袁三剛衝進破磚窯的一瞬間,他便騰地坐了起來。在其手中,有一柄透著寒氣的尖刀,那是他從康九的大兒子手裡奪下的兇器,被他留在身邊作為防身之用。
「回來的正是時候,我的肚子正好咕咕叫了。」張十三快速將尖刀收好,不讓袁三看到,用比哭還難看的笑迎著袁三。
袁三將東西放下,撿了些半焦不焦的木頭丟進即將熄滅的灰堆上,鼓著腮幫子「呼呼」吹了幾口氣,火苗逐漸變大,那些已經干透的焦木徐徐燃燒了起來。黑漆漆的磚窯當中又逐漸亮堂了起來。
袁三將啞大嫂給他的那一小罈子酒先行遞給張十三。
「大哥,您先喝口酒潤潤喉嚨,我把飯菜熱熱,有兔肉還有花捲兒。對了,這還有幾個鹹鴨蛋,這個不用熱,您先吃著。」說著,袁三把鹹鴨蛋遞給張十三。
張十三顯然是餓壞了,用一隻鷹爪子似的大手攥著一枚鹹鴨蛋,一緊、一松,張開手后,蛋殼竟完整地脫落下來。
袁三看得驚奇,忙問張十三這是什麼戲法?
張十三呲牙一笑:「剝人皮的手藝。能囫圇著將一張人皮剝下來,就能囫圇著把蛋殼剝下來。」
袁三咽了咽口水,心虛的要命。他差點忘了,張十三是殺人的祖宗,跟這種人交朋友,還是小心點兒為妙,萬一招惹了他,只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乘著張十三吃鹹鴨蛋的當兒,袁三熱好了兔子肉,香氣撲鼻,叫人食指大動。
「哥啊,吃肉吧。」袁三將冒著熱氣的罈子擺在張十三的腳邊。張十三伸手抓兔肉來吃,似乎一點燙手的感覺都沒有。
袁三明白,此人冷血,像蛇一樣,但願他不會咬人。
袁三有用枯枝插著花捲兒在火上烤出焦咖之後,讓給張十三吃。
張十三不客氣,抓過來就往嘴裡填,邊嚼邊誇好吃,卻一直不問袁三吃沒吃,想必是他鼻子靈,已經從袁三的嘴裡聞到了酒氣,知道袁三已經酒足飯飽了,所以才不問。
袁三雞賊,裝作無奈地說:「聵!這裡的莊戶都是窮王八,就這點玩意兒,非要咱那一塊大洋。我跟窮王八矯情半天,他說愛要不愛,要就給錢,不要滾蛋。我沒轍,只好把您給我的那塊大洋給了他。」
張十三信以為真,並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袁三白拿的,不在意地說:「值了。在這窮鄉僻壤的地兒,能吃到這麼好的肉,還有這麼好的花捲兒,還有這麼好的酒,才給人家一個大洋,咱不虧。」
「呀——」袁三眨巴眨巴小眼兒,「您可真大方。您有多少錢沒地兒花啊?」
「有的是。」張十三大咧咧地說,「不可能全都帶在身邊兒,等有機會了,咱兄弟倆把我那些埋在土裡的存項全都刨出來,買上一個大院套,雇上幾個傭人,再買倆仨媳婦,咱也當財主。」
「呦喂!」袁三喜得不得了,「要真那樣的話,兄弟我可真是沾了大哥的光了。」
「沒說的。」張十三爽朗說道,「咱是兄弟,我的就是你。趕機會吧,現在還不是時候。」
「行行行,」袁三興奮地快速點頭,「我等著,我等著。嘻嘻嘻……」心裡已經樂開了花。
「對了張大哥,您認識字不?」袁三想起了那塊絹帕來。
張十三邊嚼邊說:「雖然沒進過學堂,但我師父手把手的教過我,不敢說所有的字全都認得,但還不至於當白字先生。怎麼了,你要我批八字嗎?我可沒這個本事。」
「不讓您批八字,想請您幫著看看這上面繡的是什麼字?」袁三把揣在懷裡,已經捂熱乎的絹帕掏出來遞了過去。
張十三一把住了過去,反正看了看,還用油乎乎的手揉搓了幾下。
「是南綉,繡的不賴,但仍缺少點兒靈氣,綉這個的一定是出身大戶的小姐,跟著專營綉工的巧手工匠學了點兒女紅,便自以為是地綉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嚯——」袁三心裡說,「看不出這個張十三還什麼都懂。我就說啞大嫂不是普通貨色,一準兒出身大戶人家,要不身上也不會帶著貴氣兒。那是與生俱來的一股子氣勢,到多會兒也磨滅不掉。」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張十三念著絹帕上面的字,「是白居易《長恨歌》里的兩句。說的是唐明皇和楊貴妃,這倆人你知道是誰吧?」
「知道,知道,」袁三趕緊說,「看過戲,說有個大胖娘們兒叫楊玉環,讓他老公公稀罕上了,接著倆人就幹了扒灰的勾當。後來也不知道怎麼著,他倆成了兩口子。再往後,有個姓安的大鬍子看上了楊胖子,就跟那個姓唐的搶,姓唐的捨不得給,倆人就撕巴上了。姓唐的不是個兒,讓姓安的大鬍子打得跑到了一個馬什麼坡的地兒。他生氣啊,尋思著要不是因為你個大胖娘們兒,姓安的咋會跟我較勁。一賭氣,就把楊胖子給勒死了。」
「哎呀,袁老弟啊,你可真得長點學問了,你這也就是跟我說,你要是跟別人這麼說了,不讓人家笑話你才怪。」張十三笑著說。
「呦——」袁三納悶了,「怎麼,我說得不對啊。」
「差不多都對,但又都不對,你呀,自個兒琢磨去吧。對了,這東西你從哪兒得著的?」
「我撿的。看著好看,就留下了。」袁三撒了謊。
「撿的?」張十三似乎不信,「這種破地方會有大戶人家嗎?這是大姑娘綉來送給情郎的,也許是送出去人家不稀罕,也許是壓根就沒有送出去。唉——明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何必苦苦強求呢,你看你,多傻呀——」張十三對著絹帕自言自語,獨目中竟溢出傷感之情。
袁三看在眼裡,問在心底:「張十三這是怎麼了?看他那樣兒,他應該是在想什麼人了,那人一準兒是個女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是這個德行。」
「張大哥,想誰呢?」袁三試探著問。
張十三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這個微妙的動作,讓袁三更加確信他是在想曾經跟他好過的某個女人。
張十三將絹帕遞迴給了袁三,假裝沒事人似的,說:「我能想誰啊,像咱這樣的,誰稀罕咱啊。」
不等袁三說話,趕緊扯開話題:「對了,墳找著了么?」
「找著了。」袁三喜氣洋洋地說,「本來說什麼也找不著,我一賭氣,把棉鞋扒下來賭運氣,結果正好落在墳邊上。要我說啊,這是老天爺成全,不然也不能讓我稀里糊塗的撞大運。」
張十三喝了口酒,說:「你小子是福星,連老天爺都幫著你。等著吧,等到天黑了,咱就忙活著。你呀,最好睡一覺,養精蓄銳,好有勁兒幹活。」
「對。大哥說得對。您這一說,我還真有點兒困了。您先吃著喝著,我睡會兒。」說完,袁三在原先躺過的地兒躺下,閉上眼皮,不再出聲。
人看似睡了,但耳朵卻清醒著哩。袁三總覺著睡在張十三的身邊很不踏實,他認為張十三的城府太深,不定藏著多少事,就拿剛才來說,明明他在想別人,問他,他卻不說實話。這個人是個老油子了,在他身邊呆著,警醒著點兒比較穩妥。
張十三孤單地喝著酒,就跟忘記了吃東西似的,就只知道喝酒。他喝得是悶酒、是愁酒、是苦酒。
袁三側著身子,用一隻耳朵聽著。聽見他一會兒一嘆氣,又聽到他用極小的聲音,喃喃說著:「是我對不住你,我不該一走了之,害你搭上性命。我卻連到你的墳前燒紙的勇氣都沒有,我是個無情的人,我對不住你啊……」這極小的哀怨聲中,夾雜著無奈、悲憤、痛苦、悔恨……竟還有極其微小的飲泣聲。
袁三萬沒想到,如此殺人不眨眼的張十三竟也會哭。看來,鐵漢柔情,不是虛言。不管他了,我還是睡吧,只盼著快些天黑,讓我順利拿到那隻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