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萬弱水
深幽的海底似有巨鯨在啼鳴,空靈地傳到秋明殿中,氣氛也在此時凝結住了。
梨秋的手握緊了戮心鐲,艷若芙蕖的臉瞬間冷卻了幾分,猛地就要收回手,連帶著剛才下定決心要給與的那一點點信任。
但衛時玉握緊了她的手,不允許她後退。
就像是試探著破土而出的芽,衛時玉一句話就將這芽踩斷了,梨秋覺得剛才說服自己的話顯得有些可笑,她立刻冷靜了下來,「既然不戴,就不必多說了。」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不想戴么?」衛時玉嘆了口氣,手掌執拗地裹著梨秋的手。
梨秋冷著臉就要站起來:「不想。」
她甚至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下去,轉而就想到了明天的巨鹿島一行,還是讓蒼驟去探查。
衛時玉起身,單手按住了她的肩,俯下身,與她對視,幽邃的鳳眸近在咫尺,他說道:「若是你要殺我,我是不會還手的,我這條命,本就是你給的,阿秋。」
梨秋的眼睛里攏著春霧,臉上沒什麼表情,可彷彿在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肯戴戮心鐲?」
衛時玉看著梨秋,回想著一年一年來,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少,冷冷清清的,真彷彿是冰玉雕成的人,還不如剛才打他那一巴掌時的鮮活。
見她這個模樣,他總是很心疼。
擔起責任撐起羲和時,她才三歲。
是繁重的責任,是多年陰鬼族入侵的危機,是族人的生存,一件件壓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令她越來越冷靜,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少。
她要威儀,她要力量,她要鎮得住其他勢力。
她越是冷淡,那他就越是要灼燙,始終拉住她的手,讓她始終能被包裹在柔軟與溫暖里。
衛時玉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才讓梨秋收回了對他近千年的信任,但這必然是事關重大,狐酥酥只是一個小小引子,他語氣柔和:「阿秋,你不信我。」
梨秋看著他。
衛時玉:「我不知你是因何不信我,但你若未來因此忽然決心殺我,我卻沒有了解釋的機會。」
「就算死,我也想明明白白地死,我捨不得糊裡糊塗離開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或許無法告訴我緣由,但你若是擔心我會傷害你,不如給我下一道同命鎖,若是受傷與疼痛都會作用在我身上。」
「阿秋,這樣可好?」
衛時玉此刻的語氣溫柔極了,他那雙好看的漆黑的鳳眸里此刻極為清澈,彷彿他整個人都是透明的。
他看著梨秋的眼神是包容的,是充滿愛意的。
梨秋握緊了手裡的戮心鐲,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清冷的臉沒有什麼表情。
衛時玉又靠了過來,聲音徒然一轉,說不清是哄她還是撒嬌,「阿秋,阿秋,結同命契吧!」
梨秋伸手推開他蹭過來的臉,抿了抿唇,泠聲斥他:「不許亂蹭!」
衛時玉見她此刻一惱,臉上便鮮活一些,便又蹭過去,「阿秋,我們就結同命契,如何?」
梨秋的情緒沒有太大起伏,似乎也沒有被衛時玉的話打動,她的語氣依舊清冷:「不如何,我是不會與你結同命契的。」
言外之意,只能戴戮心鐲,受她控制。
衛時玉眉心一皺,望向梨秋的鳳眼裡有傷意,但一閃即逝。
他握緊了梨秋的手,輕輕摩挲著,似在思量,也似在走神,俊美的容顏因著那珍珠光暈的潤澤而越發昳麗。
梨秋抿了抿唇,想再次起身甩開他,可衛時玉卻忽然彎腰將她圈進懷裡。
或許是因為剛剛受過荒流術反噬的原因,他的懷抱並不那麼溫暖,甚至是寒涼的,梨秋的臉貼在了他胸口皮膚上卻感受到了一股炙熱。
她垂下眼睛,沒作聲,似是忍了忍,沒推開他。
衛時玉說話時,胸口微微震顫著,他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好,那你替我戴上。」
話說到這裡,他已然是妥協了,梨秋卻像是不領情,道:「我沒逼你戴,你若不願,此事作罷。」
衛時玉知她倔強,語氣便立刻更軟和一些,委屈道:「這麼大的事,你還不許我猶豫一下啊,我也沒說不願意,來,替我戴上。」
他抓著梨秋的手往自己手腕去,抬手按下戮心鐲暗扣,鐲子分成兩半,他再抓著她的手將其在自己的手腕扣上。
整個動作流暢迅速,不容梨秋再反駁,甚至有些強勢。
等衛時玉戴上鐲子,梨秋就抽回了手,推開了他。
衛時玉伸手彈了彈鐲子,又彈了一下梨秋手腕上的鐲子,鐲子發出叮咚響聲,極為悅耳。
他低頭看梨秋,親昵道:「阿秋原先想與我說的事不止是狐酥酥的事吧?」
梨秋掃他一眼,別開視線,這才道:「大地靈脈的線索在巨鹿島之下。」
衛時玉沉思:「巨鹿島是萬海東島禁地。」
梨秋點頭,將其他事放之腦後,正色道:「裡面必定布下了大陣,也有妖獸鎮守,很難不驚動南榮枯就進去探查。」
她說到這,皺了皺眉,看著此刻衛時玉依然有些青白的臉色,道:「你行嗎?」
若是之前沒有用荒流術的衛時玉,梨秋覺得這對他來說沒什麼問題。
但他使用了荒流術,損耗修為靈力,體內五臟六腑與筋骨脈絡都受到反噬創傷,若是使用靈力的話,必定會牽扯到內傷,戰力大幅度下降不說。
也會很疼。
衛時玉盯著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眼波流轉間忽然就聲音綳直了問道:「若是我不去,你是不是要讓蒼驟去?」
他說話揚唇間,醋味濃到令人難以忽視。
梨秋:「……」
衛時玉一看梨秋這表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立刻就冷笑一聲,心道,再怎麼也不會讓蒼驟有立功讓梨秋另眼相待的機會。
他當下就做了決定,說道:「明日寅時我去打探。」
萬海東島的鮫人一族天性勤勉,各島每到寅時便逐漸熱鬧起來,甚至還會有早市,如同凡界城池一般。
梨秋不喜歡有人不顧自己的身體逞強,更不喜歡有人感情用事,語氣冷肅道:「這件事對我對羲和來說尤為重要,你若不行,不必逞強,我打算讓蒼驟與你一道……」
「我行!我行得不能更行了!」衛時玉磨了磨牙,鼻子里哼出來的聲都是酸味,「不必蒼驟,他不是還要在你身邊保護你?」
雖然他十分不喜蒼驟跟在梨秋身邊,但不得不說,出門在外,有蒼驟在,對於梨秋的安危,他也安心一些。
梨秋定定看他幾秒,卻沒再多說什麼,只點頭:「好。」
頓了頓,她又如他每次迎戰陰鬼族那般,公事公辦道:「一切小心。」
在萬海東島一事要速戰速決,隨著她出行的消息傳遍山海界,封紂自然也會知道,他雖然被衛時玉重傷,一兩個月內無力再率眾作戰,但陰鬼族對羲和勢在必得的心太重了,她還是要搶時間回去。
說完這話,梨秋接著就趕人了,並轉身往床鋪走去:「退下。」
這語氣,還略微有點高高在上,顯然是以羲和王女的身份。
若她以羲和王女的身份,那衛時玉就是她的臣下,臣下自然不能在她的內屋過夜。
衛時玉自然不願意離開,今晚就算是打地鋪也要留在梨秋屋子裡。
梨秋回身瞥了一眼跟上來的衛時玉,杏仁眼一眯,抬手扶桑靈葉成藤蔓,一把將衛時玉捆住,往外丟。
「青鳥!」
門外的青鳥終於聽到了屋子裡的聲音,知道是主人把隔音的結界破了,趕緊回頭,就見房門打開,眼前一團銀白裹綠閃過。
青鳥獃獃地看著衛大人被丟出來,摔到了地上,衣衫凌亂,胸膛袒開,上面斑駁紅痕。
她都不敢多看,趕緊進了屋子,砰得一聲關上了門。
等青鳥一走,棘九趕緊狗腿地跑過來蹲下去扶衛時玉,他的臉上滿是憂心忡忡,「主人,是不是王女殿下不相信主人已經殺了狐酥酥啊?都怪棘九,要是棘九沒把屍體丟進萬海之中就好了。」
衛時玉沒搭理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那根束縛住他身體的藤蔓化作一捧鮮翠欲滴的扶桑靈葉,帶著精純溫涼的靈力氣息。
衛時玉低頭就笑,伸手撥弄了一下小葉子,小葉子在他掌心顫巍巍,嫩的可愛。
他的心情顯然看起來美滋滋,他捧著扶桑靈葉去了隔壁療傷。
棘九撓撓頭,實在是搞不懂主人的心思,難道被王女殿下丟出來還會很開心嗎?
……
晨露寒涼,朝旭的清輝一點點替代了東島上到處垂掛的珍珠明燈,深幽的海面上有細碎斑駁的波紋。
萬海東島開始復甦,有船舶入海。
一大清早,蒼驟就準備好了今早上出海的船舶。
梨秋穿著斗篷兜帽,在護衛隊和青鳥的簇擁下上了船,此次出行她沒帶侍女,人員上算得上極簡,蒼驟準備的船足夠大,所有人上船后還顯得空曠。
蒼驟站在艞板上,扶著梨秋上了船。
晨輝中,梨秋先朝著巨鹿島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衛時玉寅時一到就往巨鹿島去了。
很快,梨秋收回目光,然後朝蒼驟看去,蒼驟輕輕點了點頭,她便說道:「隨我進船艙。」
由於萬海是鮫人族的地盤,是南榮枯的地方,所以即便梨秋是經過南榮枯的同意去各島「採藥」,船上也有兩個鮫人做嚮導。
至於究竟是什麼意思,南榮枯知道,梨秋也知道。
船艙里,除了梨秋和蒼驟外,沒有其他人,就連青鳥和留下來假作衛時玉在船上的棘九都在外面。
蒼驟布下了一道隔音禁制,隨後就低頭等著梨秋髮話。一大早沒見到衛時玉,想到昨晚上他入王女房中一事,猜測他是被王女吩咐了要事。
想著,蒼驟異常卷翹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梨秋卻沒注意到自己的護衛長的細微情緒變化,她將兜帽摘下來,說道:「如何了?」
蒼驟立刻就先說沈流風一事:「沈流風一個月前受到任命來烏海城擔任城主一職,這一月內烏海城平靜寧和,和往常並無區別,但有兩件事古怪。」
梨秋盈盈雙目盯著蒼驟看,等著他往下說。
蒼驟的聲音本就沉穩,說到此時就更肅然了一些,與他艷美的容顏不符,他道:「第一件,沈流風這一個月一直嘗試著想拜訪南榮島主,每每被拒。第二件則是萬海東島有過一次滄海狂嘯,當時猶如巨鯨翻滾,淹沒烏海城村落無數,卻是沒有死傷,只破壞房屋村落,連花草樹木都未曾折損。」
梨秋皺緊了眉頭,嘗試將這兩件事與自己聯繫起來,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些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可沈流風那一日攔住自己時,卻是說「只有王女可助沈某一臂之力。」
梨秋腦子裡有什麼很快閃過,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底清明了些,心中有了些許猜測,但她看向蒼驟,問道:「蒼驟,你有什麼看法?」
蒼驟聽出了梨秋話語里些微的興奮。
是的,興奮。
他忍不住抬頭朝梨秋看過去,漂亮的桃花眼裡有些疑惑,但還是老實回答她的話,「第一樁事,屬下猜測必然是萬海東島里有沈流風所求之物。」
梨秋點頭。
是,萬海東島有大地靈脈,有她最新預測出的神兵寶物,只是,這些沈流風乃至北煌仙府知道的可能性雖有卻不大。
「第二樁事,雖說鮫人族也善水可控水,但若是海水傾覆村落,不說村落損傷,花草樹木總會澇死,所以……」
「所以,只有羲和靈族的千萬弱水才能傾覆天地萬物卻不傷一物。」
梨秋接上了蒼驟的話,聲音都比往常高了一度,眼底霧氣散去,極為清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