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話說吳氏一走,整個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柳鶯鶯和桃夭一主一仆二人來。
桃夭是吳氏在她們此番出行前半月剛採買回來的,家中大嫂為了給兒子攢娶媳婦兒的聘禮便將小姑子給發賣了,賣了二十兩,還是死契的那種。
柳鶯鶯之前一直住在別苑,吳氏擔心她的身份遭人好奇探究,便將之前伺候過的婆子婢女盡數給換了。
桃夭比柳鶯鶯小一兩歲,身子骨結實,吳氏相中她能當半個漢子使,危險時刻能護柳鶯鶯一二,又見她話少嘴笨,一張嘴跟鋸了嘴的悶葫蘆似的,一整日蹦躂不出幾句話來,也不愛瞎打聽亂說話,且幹活利索,調、教了半個月臨出發前方才塞到了柳鶯鶯身邊來。
船上走了半月,柳鶯鶯便吐了半月,因身子不適,便也一直沒能同她好生說過話,不過桃夭話雖不多,卻也一直悉心將柳鶯鶯照料著,半月下來,主僕二人也漸漸適應了這副相處模式。
吳氏一走,桃夭便埋頭干起了活來。
在柳鶯鶯踏入這個院子后不久,柳鶯鶯的兩個箱籠便被柳三爺送了過來,是她活了十五年來全部的家當,且全部皆是近半年來在柳家別苑時吳氏給她添的。
此番一路捎帶上了,不是沈家便是山東吳家,無論去哪兒,怕是都沒有回頭路了,柳鶯鶯是做好了將要在這一條路上走到黑的準備的。
怨嗎?
並沒有。
她並沒有怨過柳家將她像塊抹布似的扔出去換取前程的做法,就像她當初不曾想到過,在動輒被打罵,動輒被人調戲揩油欺凌的妓院里,當她像個傀儡木偶似的被人推至人前,像個動物似的,任人挑揀,任人調戲,任人賞玩的時候,竟會有人從天而降,將她解救於陰詭地獄之中,並告訴,他們是她的家人的那一刻,柳鶯鶯對柳家人便唯有感恩之情。
半年前,柳家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幕,是柳鶯鶯這一生,哦,不,至少是她近五年來,最大的光環和救贖。
因為若沒有他們的從天而降,若沒有他們的如期趕來,三日後的柳鶯鶯便要真正的踏入淫門,賣唱賣身,任千人騎萬人踏,淪為這世間最卑賤的妓,女了,將要徹底成為一個以身子換取生活的低賤娼婦。
至於柳家當年究竟是怎麼弄丟她的,又是怎麼度數錯過施救機會,最終令她淪落到妓院的,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那一段記憶柳鶯鶯早已經丟失了,應該是她被用藥捂暈輾轉被擄到元陵的那一路,因用藥過量,整個人被捂迷糊了,這才失了記憶罷。
她有記憶的時候,便是被人販子兇狠打罵,挨餓受凍,最終被發賣到妓院的場面。
她對柳家人其實並沒有多少感情。
什麼溫順賢淑,什麼聽話乖覺,在柳家人尋到她解救她並對她百般歉意百般補償的過程中,她回以他們想要的恭順溫良,俯首帖耳,體貼乖順,端得似一副大難不死後楚楚可憐、百依百順的大家閨秀模樣。
若換做其他人,他們想要一個或活潑可愛,或驕縱蠻橫,亦或是一個冷若冰霜、心機深沉的女兒形象,只要他們想要,柳鶯鶯也能相應地表現出他們所有期待的任何模樣來。
在妓院蹉跎了五年,又在秦媽媽整整三年的調、教下,柳鶯鶯怎還可能單純嬌弱?她早已無堅不摧了,她可千人千面,千姿百態,那些她本以為日後可傍身的技能,卻第一次試用在了柳家人身上,他們之間是各取所求,談不上什麼怨不怨的。
不過,吳氏是個例外,還有幼妹瑤瑤。
整整半年的時間裡,吳氏替她操過的心,流過的淚,瑤瑤一聲聲甜絲絲的「大姐姐」,於她而言,雖皆陌生生疏,卻也在日復一日的轟炸下漸漸入了心的,原來,親情竟是這樣的。
也正因為如此,柳鶯鶯順從的仍由吳氏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上,若有一人真心實意的盼著她好,那人一定是吳氏無疑。
若吳氏給她相看上了個寒門秀才,那定也是個家世人品均可的可造之才。
若吳氏給她相看上了個鄉野村夫,那定也是個老實可靠的可靠之才。
至於沈家——
柳鶯鶯看得比誰都清楚,沈家怕是柳家窮極一生能夠夠得到最觸不可及的權勢和財富的巔峰了,大俞境內最大的門閥世家,四大家族之首,不單單於柳家,便是於整個大俞皆是觸不可及的存在啊!
於柳鶯鶯而言,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萬花樓這一條更卑賤的路了,沈家於她而言,堪比天路。
柳鶯鶯又何怨之有?
這樣想著,柳鶯鶯只將吳氏臨走前塞到她懷中的包袱解開,赫然只見裡頭藏著兩卷細布。
看了看細布,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飽滿婀娜的胸脯,柳鶯鶯不由忍俊不禁,不多時,心裡卻又忍不住湧現出一絲絲暖流來。
繼續往裡翻看,便見兩卷細布下,還藏著一包銀子,五兩一錠的有四錠,餘下一二兩的散歲銀兩有二十好幾兩,還有幾吊銅錢,看著這些依次分門別類包裹得整整齊齊的銀兩,頓了頓,柳鶯鶯又從袖子里翻出了一張大面額的銀票,竟是一張面額巨大的千兩銀票。
這是之前在船上,吳氏偷偷塞到她袖口的銀票。
整整一千零五十兩!
柳家並非高門大戶,聽說柳家大老爺也就是她的父親一年的俸祿也不過百兩有餘,之前為了給她贖身早已耗費了個一乾二淨,眼下這一千兩銀票,該是吳氏攢了多年的私房錢或者嫁妝罷。
看著手頭裡這還熱乎乎的一千餘兩銀子,又回想起方才吳氏淚眼婆娑的離去,柳鶯鶯終歸沒能忍住鼻尖一酸,不多時,她抬手撫發,順手勾去了眼尾的一抹澀意。
隨即,忍不住在心裡偷偷盤算了算,這一千餘兩銀子可以換取多少個桃夭來時,正好這時,桃夭將柳鶯鶯兩個箱籠里的東西全部收拾妥當了,倒了杯茶正要給柳鶯鶯奉上。
進屋后,看到案桌上那些明晃晃的銀錠子,頓時心頭一跳,立馬要退出去。
這時,柳鶯鶯道:「無妨,桃夭,你進來。」
桃夭抿著唇進來將茶遞給了柳鶯鶯,頓了頓,看了眼柳鶯鶯那一包袱銀子,又很快的將目光移開了。
柳鶯鶯淡淡笑著看向桃夭道:「桃夭,往後你便是我貼身侍奉的了,這些銀子你代我收好。」
略有些慵懶的話里卻是語出驚人。
桃夭聞言雙眼驟然一怔,似有些驚詫,又有些局促,看了看柳鶯鶯,又看了看那堆白得晃眼的銀子,良久良久,只抿嘴道:「姑娘,奴婢……這恐有不妥!」
柳鶯鶯卻眼尾婉轉道:「我信你。」
話一落,只將桌上的包袱推向桃夭,還不待桃夭反應,便又見那柳鶯鶯忽而一臉正色的看向桃夭一字一句道:「今後,你我恐怕是要在此處相依為命了。」
說著,柳鶯鶯又道:「我此番來沈家,輕易是不會回去了!」
說罷,柳鶯鶯只緩緩起身,走到了窗子前,看了眼窗外綠蔥蔥的綠蔭,方又一字一句道:「許多事情我不便與你明言,日後有機會再同你細說,眼下你只需要知道的是,我此番來沈家並非來借住的,我柳鶯鶯此番來沈家定要在三個月之內嫁進沈家,至少也要在此期間內覓得一段良緣,我需要幫手,至少是不能拖後腿的,桃夭,你可知?」
柳鶯鶯背對著桃夭將她的目的一字一句如實相告,話一落,還不待對方反應過來,又見柳鶯鶯緩緩轉過了身來,盯著桃夭的眼,前所未有的認真和鄭重道:「而在沈家這段時日里,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說什麼,又不該做什麼,我希望咱倆都能心領神會。」
大抵是柳鶯鶯眼裡的坦誠和信任過於清澈和堅定,以至於聽到這番驚濤駭浪的推心置腹和囑咐后,桃夭愣了一下,幾乎是想也未想,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奴婢定當……守口如瓶!」
說到一半,意識到這番話的分量后,語氣中的堅定未減,反倒是慢慢的越發的變得堅定和鄭重,良久良久,又只一字一句補充道:「定當助姑娘達成所願!」
話說就在正當主僕二人推心置腹間,這時,只忽而聽到外頭傳來一陣響動。
柳鶯鶯與警覺的桃夭二人對視了一眼。
二人收好錢財,緩緩踏了出去。
「鎖秋姐姐,你怎地也同我一樣倒霉,我娘好不容易才託人將我塞到老夫人院里的,沒曾想這才來了幾日,便被打發到這樣清冷的地方來了,早知道當初便是絞盡腦汁,也該讓我娘想著法子將我塞到二太太院里去的,聽說黛眉被派去表姑娘院里伺候了,聽說表姑娘那院子金光閃閃,比大姑娘的院子甚至都並不遜色了,你說同是一道入府的,怎地黛眉運氣這樣好,偏我這樣倒霉,被發落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話說通往沁芳院的鵝卵石小徑上,鎖秋和品月二人一人摟著個包袱一前一後往前走著。
品月許是不想來這沁芳園伺候,一臉愁眉苦臉的,邊走邊將小徑上的鵝卵石踹得飛遠。
前頭的鎖秋頭也不回道:「來都來了,你就甭抱怨了。」
又道:「收著些脾氣,聽說柳家這位住不了多長時日,沒多久便會離去,到時候不就又能回到北苑了。」
鎖秋耐著性子寬慰著她。
品月卻道:「可若她跟四房的那兩個厚臉皮的那樣,賴著不走了該怎麼辦。」
品月嘟囔著道:「甭以為我年紀小不知道,誰不知沈家家大業大,咱們府里的公子們一個個乃人中龍鳳,乃天尖上的人物,放眼整個中原乃至整個江南人士,哪個不眼饞,哪個不想攀上這高枝?哼,說不定柳家這位也是存著這個念想的,不然斷了這麼多年關係怎就偏在這會子上趕著奔來了?這些年來,賴在沈家的人還少么,有些沒皮沒臉的簡直跟個蒼蠅似的攆都攆不走,不過四房那兩個至少還沾著親帶著顧,更甭提二房的表姑娘呢,那才叫一個真親戚,柳家這樣的算什麼,聽說還個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祖上還是經商的賤籍,就這樣號的,怎還好意思登得沈家的大門來,要我看,也就是咱老夫人心地善良,這樣的落魄戶,活該一棍子打出去才是,也省得連累了我跟著遭這檔子罪了。」
「要來的都是表姑娘這樣號的,該多好啊!」
話說品月一路憤恨不平,喋喋不休。
聽得鎖秋心驚肉跳,不由加快了步子,可不敢跟她苟同,偏那品月還攆在後頭越說越橫道:「聽說一路蒙著面紗都沒敢摘,指不定是個丑的呢——」
正說得興頭間,這時,走在前頭的吳媽媽催了句:「趕緊的,還在後頭嘀嘀咕咕什麼了。」
一聲呵斥,二人只得抱著包袱一路小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