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驚羅剎,域外女兒家
他在雲端上偷偷觀望,少女們五彩的衣裙翩遷,比天邊的彩霞還要燦爛,她們笑著,鬧著,天真無邪,她也在其中,拈一朵微笑的花,卻不知人比花俏……
一切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每個雨天,有個小姑娘都會推開窗子,獃獃看著天邊閃爍的疾電,那一道道長長的白光,像是某種巨大的異獸,一徑威風凜凜,不知為何好懷念,隱隱約約,似乎真的有什麼在那遠處翻騰……可她只能獃獃地看著,想著,直到雨停。
她不會知道,那是他在雨里狂泄自己的情感,有些開心,也有些悲傷。
楊柳岸,綠堆煙,桃花芳菲紅滿徑,歲歲年年……
細細雨絲飄墮,幕天席地濛濛然一片,山川樹屋均籠上薄霧淺淺,隱約可以看到遠遠海上捲起衝天水柱,伴著電蛇遊走,雷聲隆隆。
但那般可怕的狂風暴雨卻從來不會吹到女兒村中來。
「師妹。」一名撐著紙傘的少女仰起頭,聲音有些嗔怪,「你又爬到這麼高的地方開了窗子淋雨,受涼怎麼辦?還不快快下來。」
女兒村的村口有數十株百年老樹,株株參天,枝繁葉茂。最靠近村外的那株被人在樹榦上搭起一間小屋,門窗俱備。此時窗口探出張小臉,年約十四五,眉目如畫、笑厴如花:「衣夏姐姐,你也上來嘛。」
樹下撐著傘的被喚作衣夏的女孩輕啐:「死丫頭就會撒嬌,我叫你下來,你倒叫我上去。」
「那姐姐上不上來呢?」
「你讓開些啦。」衣夏收了傘,雨粉頓時纏上發間,她拂了拂髮鬢,將那油紙傘往地上一拄,擰身借力躍起數丈,雙腳又在樹上連點幾下,轉眼便從窗口鑽了進去。
樹屋裡,緊靠著窗子擺了張木榻,到處扔滿書冊,被毯逶迤間,一個少女抱著膝縮成小小一團,半張臉都埋進了袖衫中。
「師妹~~~」衣夏一鑽進樹屋便叫了起來,見少女那蜷成一團的樣子,頓覺有趣。當下撲了過去,「來讓二師姐抱一抱!」
「不要啦~~衣夏姐姐你身上冷冰冰的。」小姑娘扭動不依。
「我身上冷還不是為了出來找你么,師妹你不乖了。」
「你定然是被大師姐逼得走投無路才逃出來的,唔唔不要捏我的臉……」
兩人笑笑鬧鬧好一陣子方停歇,衣夏將師妹抱在懷裡,心滿意足:「師妹呀,師姐是怕你冷到才要這樣抱著你的,不要再掙扎了,乖乖給我抱~~嗯,你還在看這些書么,來跟師姐說說裡面都寫了些什麼?」
少女扭了幾下掙不脫便由得師姐去了,「上次姐姐帶來的書都看完了,這些是其他師姐送來的。剛才看到本海外異志,說是東海之外,有三萬六千險地,七萬二千魔域,又有赤發綠眼的羅剎鬼藏在罐中,每每在暴風雨的日子裡從海上挾浪而來,若有漁人拾起就被從頭而起吞吃殆盡……」
衣夏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天色昏暗冷雨如絲,在高高樹屋裡向遠處眺望,可見東海上濁浪濤天…實在不是什麼聽鬼故事的好日子。「我說師妹啊,這些書卻是誰給你看的?」
「是大師姐。」
她便知道!對上懷中少女清澈的目光,衣夏笑道:「不要再看這些神神怪怪的,師姐這次回來又從傲來商人那裡換了好些新書,出來尋你前都放去你的屋中了。」
「真的嗎~」少女的聲音充滿驚喜。
「師姐還會騙你不成?哪,換點別的跟師姐說說好了,我的小師妹最近有沒有按時吃藥天天修行呢?整日里除了看書發獃是否又有做其他事情?」
「我當然有啊……衣夏姐~~~」
少女嘀嘀咕咕,有點糯糯的軟語與樹葉沙沙聲粘成一片,溫溫潤潤的。這小樹屋中雖然窗子大打開,卻是沒有半點水霧糝進來,那微冷春風更是只在樹葉間輕搖……不知不覺,衣夏覺得身體變得很暖,昏昏欲睡起來。
「衣夏姐,你說東海的那頭,那邊真的象書上寫的險惡無比嗎?」
「唔……師妹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去過附近的傲來國辦事而已。」
「哦…姐姐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呢?」女孩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等你身體好了就可以了么,乖喲師姐下次給你帶更好玩……」
突然一聲巨響,把半睡半醒的衣夏嚇得一激零!她猛地跳起,「什麼聲音!打雷了?村子里怎麼會聽到雷聲的?」這一跳卻是把懷裡小師妹一股腦的拖得起來,絆到堆在邊上的被毯,兩個人扭麻花般滾作一堆!
好不容易從糾纏布卷厚毯中爬起來,兩人向窗外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
村口處一團藍色煙霧淡淡溶在雨中,越來越濃重,漸有實體形成,從那團濃霧中伸出極粗大的手臂……
「有妖怪!」
女兒村中都是女子,被那巨響驚動很快跑出一大群來,只見村門口不知何時煙霧瀰漫,聚成一個巨靈般大漢,身高三十尺,腰也是三十尺……膽小的馬上嚇得失聲尖叫!
「啊啊啊……羅剎鬼呀!」衣夏手足發軟,從樹屋看去,那怪物偌大一個腦袋上頭皮油光鋥亮,只在腦瓜頂豎起一個紅色的衝天辮,再往下那真正是身體如球,渾然圓滿毫無破綻!更有簇簇藍色的火圍在邊上……和剛才師妹說的罐中妖差不多。
「什麼!有妖怪?」一把低沉女聲響起,不知為何隱含興奮。「哪裡?讓開讓開!讓我看看!」
「哇大師姐~~」眾膽小女孩兒圍住一名高佻女子,嬌聲訴說自己的恐懼。「人家好怕~~」
「不要怕,本大師姐在此,遇人殺人,遇鬼殺鬼!我會保護你們的……小花那丫頭呢?」被團團圍住的大師姐濃眉俊目,黑髮高高在腦後以一方白絹紮成馬尾,極是英氣。「嗯,你們要看好小花,不要讓她受了驚嚇。呔!何方妖人在此作亂!給姑奶奶我報上名來!」
語罷縱身從一干小姑娘頭頂躍起,袖中彈出兩柄長劍向那圓滾滾地怪物撲去!
樹屋上的衣夏聽到大師姐一番豪言壯語,不由得嗤了一聲:「什麼啊,將自己說得好似攔路強人般。」遇人殺人遇鬼殺鬼?切--
那怪物雖然巨大,卻有和人一般的腦袋與臂膀,他雙手交叉於胸口,上身不著片縷,**出淡藍色的皮膚,腰下著朱紅長褲,並沒有完全變化出雙腿來,而是自膝起便呈輕煙狀;闊厚臉上眼睛眯成一條縫,不知道是天生細小還是被飽滿的肥肉給擠的;鷹鉤鼻高高隆起,兩撇鬍子細細長長,向上彎彎而翹……小姑娘們看仔細了,倒是不怎麼害怕了,反倒是覺得那肥肥圓圓的模樣頗為滑稽,又見大師姐悍然衝上去,不由得大聲叫好助威。
雙劍在手中化作兩道緋虹直貫怪物巨大的身體,大師姐去勢極快,雙足在地上一蹬人似箭般射出!
「咦?」
眾人訝然。
怪物那碩大無倫的身體居然整個都同膝下一樣,並不存在於這世間,煙霧迷漫中藍色微火四散,一靠近才發現既沒有火的灼熱也沒有霧氣的濕寒,空空茫茫皆是虛妄……大師姐預計中是要將那厚實身體刺幾個窟窿出來的,結果卻撲了個空。暗道聲「不好」,已然從怪物身中穿過,半空中再無借力之處,急急翻了個筋斗穩住平衡落在地上!
悶雷般聲響從眾人頭頂罩下,陌生的語言回蕩,敲得一干小姑娘兩眼發暈,大師姐扭頭望去,只見濃煙又聚成了那怪物的身體,正上下飄蕩,仰頭看見他嘴巴開合之際吐出人言--
「他在說[這裡是什麼地方?]」樹屋上少女偏頭道,「嗯,是這意思沒錯,又說[請求完成,這便走了]。」
衣夏低頭看著樹下的情形:「是誤闖入村子的嗎?奇怪,村內外均有長老們布下的陣式,等閑妖魔無法靠近這裡才是……難道不是妖?」她身邊的女孩雖然足不出戶,卻是博文廣記,通曉十數種語言,「師妹你知道他說的哪裡話,從哪裡來的么?」
少女搖頭:「說的是波斯語…但我有很多詞不明白,對那些國家也不熟悉……不然我下去問問吧。」
「且慢!」衣夏扯住小師妹的手臂,「不管是什麼,都不象是常世之物,師妹你還是不要亂來……再看一下好了。」
怪物耳朵極是聰便,聽到有人在說與自己相同的語言馬上抬頭向上看,正對上了樹屋上少女的目光--那包子大臉上的鬍子更加翹得老高,一抖一抖……巨大的身體輕飄飄向上而起,在衣夏瞪大的眼中,已至樹巔。
抱緊往懷中縮的少女,衣夏一臉警惕,右手悄然捏緊。
「小姑娘,剛才是你在說話吧?」怪物細縫眼睜開,光一隻眼珠就足足有兩人的頭那麼大,他盯著樹屋中的兩個女孩看了一會,然後身體微微俯下,將雙手伸出向前攤開。
在這個幻影般巨人的掌中,赫然託了好幾個人!
幾個穿著奇怪衣服的人。
「這個,就拜託你們了。」話一說完,那巨人便被什麼扯著般向下而去,身體飛快地變成一束輕煙漸漸消失!隨著他失去蹤影,樹下又是驚叫四起!
怪物掌中的人本是伏著的,狀似昏迷不醒,這一失去了雙手的依託立時下墜,從幾十丈高的樹間直直跌下……少女急喊:「大師姐接住!」纖細的身子飛快從窗口跳出,她一把抄起離自己最近的陌生人!
底下大師姐抬頭,她此時正站在大樹下,剛才被那怪物擋住視線還沒有看到樹屋上的人,聽到叫聲嚇了一跳:「小花!」隨即瞧見有人掉下來,立刻伸出雙臂,穩穩接住一個。另幾人卻是沒辦法分出多餘的手來,只得抬起腿往上連踢,借著緩衝之勢再將數人踹到樹底的草叢中。
「何事如此喧嘩?」村中長者姍姍來遲,一中年美婦撐著傘出現。
小姑娘們七嘴八舌圍住:「栗大娘,是妖怪!有妖怪被大師姐打跑了,我們還救下了被妖怪捉住的人。」
「妖怪?」很疑惑的口氣,美婦眼波流轉,掩口笑道:「你們這些小丫頭,下雨就犯懶了,可不是春困全沒有睡醒一齊發夢了?女兒村中哪會有妖怪進來,去去去,只會圍成一團看熱鬧,功課可都作好了?」
「不是呀大娘,我們這許多人都看見的呢,大師姐手裡還托著一個,那個妖怪……在那裡!」
「是啊是啊!看那個瓶子,剛才明明還沒有!」
「我看見那麼大~~~的一個胖子變得這麼小~~~~~被吸進去了呢,大師姐好厲害!」一個眼睛又大又圓的女孩子連比帶划。
「瓶子妖瓶子妖,栗大娘我們也見到妖怪了!你看就是那個瓶子!」
「不對,那瓶子定然是蘿初師姐新得來的寶物,我聽說有些厲害的人就是專門用瓶子罐子收妖的。」
小姑娘們呱噪不休,栗大娘被吵得頭暈,「知道了,你們先讓開,讓我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老樹下,長長的草葉被雨水打得漉濕,一片秀青中躺著一隻式樣奇怪的瓶子,非金非玉,七彩斑斕。栗大娘將它拿在手中,不動聲色的把玩。這是……那些丫頭全緊張地看著她,「你們眼花了吧,哪裡有什麼瓶子?啊,這隻金釵我正在找,原來是掉在這裡了。」
眾人眨了眨眼,栗大娘把玩著一支金燦燦的珠釵,在她手中哪裡還有什麼瓶子、罐子的,「我便說你們這些懶姑娘,一起發夢了吧?」
這些女孩兒年紀尚輕,還未識得方家[障眼之法]、[移花之術],只是繞著栗大娘走來走去,找不到先前的七彩瓶子,難不成真是全部做夢?她們看看天色,只覺得無比陰沉壓抑……莫非她們現在正集體夢遊離魂了?
「是妖怪!」大眼睛姑娘堅持,「紅頭髮,穿得怪裡怪氣的妖怪……大的走了,小的還在!」她手一指,「師姐捉著了!」
嗯?不是說那是被她們大師姐救下的人嗎?對於這個小女孩兒堅持己見、不惜指鹿為馬、指被害人成妖的執著,栗大娘只得再用一招。
「蘿初,是怎麼回事?那些是妖怪嗎?」栗大娘漫不經心地問,眼瞼輕輕垂下,只有熟悉的人才知曉她這副神氣是什麼意思。
女兒村的大師姐將接下的人扔到一邊,「弟子不知,這幾個人樣貌甚是奇異,蘿初也從未見過,但以前曾出使耶羅國,那裡的太師倒是提到過在極西的地方,約去十萬里之遙的月升之處,有生著金色和赤色頭髮的人--小師妹讀的書多些,應該知道得更清楚吧。想來不是什麼妖怪,我問問小花?小花--」
扭頭回望,卻看見小師妹抱著一個少年發獃。
且說大師姐蘿初口中的「小花」跳出樹屋,拉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雙足在樹榦上連連借力落到地上,方使那人免去跌得頭破血流的下場。待得平安到樹下,小花將他平放在濕濕草地上,這才仔細打量著起來。
那是一個長相奇異的男子,膚色白皙,鼻子高高的,容貌頗為英俊。但讓人一眼就會注意到的卻是那頭捲曲黃髮,好似金絲一般甚是漂亮。小花自少便在女兒村中生活,十幾年來從未離開過村子二十里之外,天天看著的也是與自己一般黑頭髮的姐妹長輩,眼前這種發色長相只在一些書中見過描繪……當下好奇心無法抑制,忍不住便伸手去撫摸。
才剛剛按在那人的頭髮上,突然被一股大力握住!那男子睜開了眼睛--碧綠如春水,卻是於晨與夕的時光泛起薄霧。他身體綳得緊緊的彈坐而起,一把捉住了滑至臉上的小手。
於烽火狼煙中掙脫,耳邊還殘存著刀槍碰擊的戾響。轉眼間,視野里通紅的火焰窖地變成了灰藍色細雨綿綿的天空,還有小鳥般悅耳的聲音……手中傳來的觸感綿軟柔膩,有些涼涼的、有些溫溫的,但是非常的舒服。不受控制地握得緊了些,用拇指腹輕輕摩挲,然後聽到輕輕的驚叫聲--眼中迷霧散去,順著掌中握著的小手望去,細雨中彷彿覆著一層光的女孩是誰?
小花的手冷不防被握住,不由得輕輕驚叫了一聲,那對春水般的眼眸直直看著她,來自異國的語言再度響起--
那個人說:「阿胡拉,我這是在您的神殿中嗎?美麗的女仙你可是來迎接我的?」
不、不是!臉不由自主地紅了下,小花想把手抽回來,但那男子握得極緊,一時間竟掙不出,「嗚……師姐……」她一雙翦水大眼向蘿初瞟去。
大師姐臉上頓時殺氣畢現!「呔,登徒浪子!」一邊挽起袖子……
「呀!小師妹被妖怪捉住了!」但大師姐的動作慢了點,緊隨著驚惶失措的叫喊聲之後,有人衝上來對著這剛醒來的人腦袋就是一下:「妖怪,休想念咒!看打!」
小花愕然,看著一大群師姐氣勢洶洶地撲上來……
「等一下,他不是妖怪啊。」徒勞無功地揮著手,小花被其他人緊緊抱住拖到一邊去。「小師妹呀,你不可沾染這些陰穢之氣,快去拿去邪的香來點點!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么?」
有事的……似乎不是她啊?
小姑娘們拳打腳踢,忽聽得幾聲大吼,卻是從樹上掉下來的其他人也醒了過來,還沒有分清自己身在何處,便瞅見同伴被打,當下也撲了上去。
那幾個人出手如電,招式極為詭秘,小姑娘們猝不及防一個個被摔將出去,哎哎痛呼。
「住手……」小花的聲音嬌嬌弱弱的,完全不起作用。那些師姐妹平素嬌蠻慣了,現在被打全是大怒,又見[妖怪]們手無寸鐵,想著要趕緊拿下,個個前仆後繼。
「你們住手呀……」弱弱地叫聲被淹沒在喊打聲中。
栗大娘怒聲道:「通通給我住手!」聲音有若咆哮,內力激蕩而出,震得樹葉簌簌抖落。這一下母老虎吼終於把打成一團的人鎮住了,小姑娘們敬畏地退開。
「很好。」栗大娘俏臉滿是寒霜,「你們有氣力沒處使是不是?通通去給我劈柴擔水!不然……」
小姑娘們唬得乖乖轉身,栗大娘忽又和顏悅色,「小花你不用去,過來過來~~」說罷一手習慣性搭上小花的額試溫度,一手扣在少女脈間,低眉慈目叮囑:「這雨天不要在外面亂跑,打濕了著涼生病可不好,嗯,還好沒什麼問題。」說完關心的話這才抬起頭,看著那幾個[妖怪]。
一共是四個人,皆是蜷曲金髮散亂,高鼻深目,渾不是東勝神洲人的長相。此時幾人均是鼻青臉腫,衣衫破爛。他們身手雖好但架不住拳多,小姑娘們也不全是花拳繡腿,下起重手來打那是無比兇殘……不過栗大娘還是從那片青青紫紫當中看出些名堂來。
其中一人尚完好的皮膚頗為光滑白皙,雖然看起來高大俊朗,但怎麼看都帶著一些稚氣,年齡絕不會超過二十;另外三人則皆是一臉大鬍子,皮膚也粗糙黝黑許多,圍著那少年呈一種保護的姿態,看來那少年正是他們的首領。
也是小姑娘們大驚小怪,沒見過海外之人才鬼吼鬼叫的,女兒村中如何會有妖怪出現呢?栗大娘注意到幾人的衣服沾滿血跡,那些血污下仍有金線翠絲閃動,方才那幾個大鬍子口中叫著什麼?
抿嘴一笑,栗大娘開口道:「幾位不知從何處而來,為何出現在我女兒村中?」
對方面上愕然,隨即大喜:「這位姑娘,你會說我們波斯話?」
原來栗大娘用的也是波斯語,只不過發音怪了些,但那幾個男子還是聽得懂。先前眾女兇狠,且均是黑髮黑眼,身形嬌小……一時間目中所見、耳中所聞全陌生無比,這幾個都大為忐忑,生怕到了什麼無法溝通的地方。現在聽得對面那女子口吐自己熟悉的語言,頓時放下心來。
栗大娘被稱為大娘,年紀自是不小,雖然平素成熟美艷風韻也勝過小姑娘許多,但聽到有人叫自己[姑娘]心下也是大喜,掩著口格格笑:「我可不就是在說波斯話么?幾位先生,你們還未回答小女子的問題呢。」
眼前女子容顏嬌麗、身姿曼妙,這一笑極是動人心魄,幾名男子不由得一盪,似有手在推著他們般腳步向前邁進了幾步。「我們正是來自泰西封城的王家近衛軍,這位是……」話未說完,只聽得一聲悶哼聲,圍在中間的少年頹然倒地!
「殿下!」三名護衛大驚,他們也是連日未曾休息,剛才的一番對峙耗盡了最後的力氣,竟跟著摔倒在地,卻仍是掙扎著撐起身體要爬起來。
殷紅的血從少年口鼻中湧出,駭得小花捉緊了栗大娘的胳膊:「大娘大娘,他怎麼了?他們、他們也同小花一樣是犯病了么?」
「……不是,最多是被打的吧。不過剛才那幫小丫頭還沒有來得及下重手才是,看來在來這之前便受了傷了。且罷了,衣夏,你先帶他們去休息養傷。」
「是。」那幾個護衛見一名少女翩然從高高樹上飄落,對他們嫣然一笑:「隨我來吧。」
幾個波斯人卻是聽不懂,反而擺出戒備的神情。
小花看那少年閉著眼睛,口中不斷吐血,心下擔心,鬆開栗大娘的手臂走了過去,用波斯語低聲道:「你們…不要這麼緊張吧,我帶你們去休息治病。」她掏出一方絹帕,眾護衛見她嬌嬌怯怯的樣子,說的又是自己聽得懂的話,當下面色一松,任她細心為少年擦去口鼻間的血。
少年神智仍在,他只覺得內臟焚燒般痛苦,但在少女靠近時卻有股冰冰涼涼說不出舒服的感覺從四肢百骸間鑽入,同時又有股極好聞的淡淡香氣纏繞著……連日來他的鼻中所嗅均是戰火血腥之氣,現下這香氣沁心入脾,全身都輕鬆起來。那少女為他擦乾淨了血污,體內沸騰般的熱血也終於平復了,下一刻,他便倒在一個柔軟的身體上,卻是那少女一手摟著他的腰,輕輕把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攙著走路。
少年身體非常高大,而那少女卻不及他的胸口,由一個小女孩這樣攙著本是很辛苦的,但少年卻覺得說不出的舒適,那摟在腰間的手臂柔弱無骨,恨不得她再用些力才好……他睜開眼:「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
小花正想用輕功帶這少年回村子裡面找人治傷,聞言抬頭笑道:「我叫花笑。」
少年卻不懂[花笑]的意思,只覺得那笑輕輕軟軟,如花緩緩開,他一時間看呆了,只覺得自己定然是到了神國樂土。
「花笑,我是菲魯茲。」
「勝利?」波斯語中,這個音是勝利的意思。
「嗯,菲魯茲。」
天空雨仍是濛濛飄灑,栗大娘撐著傘靜靜站在樹下,待得一干小姑娘都走光了,方用腳尖在地上點了幾點,出聲道:「土地,給我出來。」
冷雨滴滴而落,打在草地上匯成涓涓細流向著村口小溪涌去,汩汩聲聲,雜著遠處女孩們的低語,女兒村藏於青山古木之間,獨立於紅塵紛擾之外,寂寂安詳,因那芳草碧樹終年的守護……
樹間忽的起了陣濃霧,地上流水暈開漣漪片片,一顆顆似明珠升起,環著一個傴僂身影慢慢浮現。「咳,這下雨天的也不讓人休息一下……小栗娘叫老頭子何事?」
水霧散去,身影清皙起來,卻是個鬚髮皆白,淡綠袍服手執木杖的胖老頭兒,兩道壽眉長長垂到腰間,眼睛眯起,鼻頭圓圓…樣子甚是慈祥。
栗娘轉著傘,一時水珠四面八方甩開:「又是這樣子……土地老頭,這裡是由你守護著的,為何會有陌生人闖進來?」她的神氣極為不滿,對著這老人卻似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般嘟著嘴抱怨。
「唉唉,老頭兒只是個末等小仙,平時你們這些小丫頭在地上畫來畫去也就罷了,今天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孩子,不打招呼就闖進來。」
「是啊是啊,還是個妖怪闖了進來,枉你身為這一方水土祀主,居然攔不住。」
「栗娘不得無禮。」樹后又走出一個中年女子,對著老人施了一禮:「土地公公,剛才有人衝破布在村中的陣式,可有衝撞到您?」
「還是雲娘乖巧懂事……」土地這句話惹來栗娘更不高興地哼聲,「無妨,雖然年紀大了,但這片土地還是我在做主,你們不必擔心。」
「我才不擔心,」栗娘涼涼道,右手一翻,掌中金釵復變為兒臂大小的彩瓶,「剛才我探了一下妖氣,弱得隨便一根指頭便能掐死……若是這樣的東西能過得了土地公公的法陣加持,那栗娘還是去花果山捉些猴子來看家護院更周全。」
「栗娘!」那雲娘嚴厲地叱了聲,板起一張臉。「不許沒大沒小,有你這麼同土地公公說話的么?」她又歉然對土地道:「栗娘年紀還小,公公不要跟她計較。」
「不計較不計較,小孩子嘛……」一見栗娘面色不善,土地急忙轉口:「栗娘手中的瓶子看起來很趣,可是這次出去帶回來的禮物?」
「……」栗娘勃然大怒:「死老頭!不要變了個老不死的樣子就真的老糊塗了!」
土地惶然欲遁!
「給我站住!」
「栗娘你怎可這麼沒大沒小?公公不要計較……」
栗娘一把扯住土地的鬍子,語氣仍是凶霸霸的,「那些人闖進村子,你居然沒有擋住,讓我看看這把老骨頭有沒有散掉?」
雲娘在一邊搖頭:明明是關心,偏偏這般彆扭。
土地呵呵而笑:「沒事沒事,說來也真是奇怪,老頭子感覺到有人觸動法陣,開始尚全是陌生之氣,可忽然間又感覺到極熟悉的人在其中……」
「熟悉?剛才那四人分明是異邦男子……」
土地捻須:「這村中布下的法陣卻是不會騙人,那些人中定然有人與女兒村有所淵緣。」
那些人似乎是從戰亂中逃到這裡來的……波斯?離此東勝神洲千萬里之遠,到底是誰與這世外桃源有所牽連?
「對了,栗娘,那瓶中的…好象並不是妖。」
菲魯茲在做夢。
開滿白花的庭園中,紅衣侍女們高歌著,串串金鈴在她們的足踝手腕間發出脆響,整個世界隨著她們的舞蹈在旋轉,旋轉著……
突然的銳響劃破了歌舞呢喃,侍女們發出尖叫,她們的身體破裂開,鮮血化成焚燒烈焰噴洒在白色欄杆上,瞬間將一切變成了黑鐵的焦躁,王城燃起大火,灼熱紅雲重重覆蓋在泰西封的天空……那是他的統治之地,是他將要繼承的所有……阿胡拉的子民將異教徒燒死在自己的家園中,一起灰飛煙滅。
「王子殿下!你必需離開這裡!」他逃到迪蘭基卡,老祭司喚出瓶中精靈:「來吧,三個願望的最後一個,伊丁瑪斯拉--將我的主人帶到東方去,那裡的皇帝擁有強大的軍隊與無數戰士,去請求他帶給你保護,安格拉的魔掌伸不到那裡!」
藍色的精靈從瓶中鑽出,一把捉起他們,「東方!哈哈哈~~~~東方!」
「老師,」少年嘶啞的嗓子叫道:「巴姆拉老師,你不和我們一起離開嗎?」
老邁的祭司身上冒出熊熊火光:「我的殿下,我的生命即將完結,這一路便是我人生最後的旅程了……但是您的旅程才剛開始,祝你一路順風。」
精靈狂暴地捲起了颶風,那些臉上覆著黑布的異教徒被吹開,咒語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伊丁瑪斯拉,」火中的祭司眼睛閃閃發亮,「如果你發誓奉殿下為主人,我便將我的靈魂給你,一個阿胡拉·瑪茲達忠誠信徒的靈魂抵得過一百個普通人的靈魂,只要你守護這火神之子。」
「老師你不可以這麼做!」靈魂進入神的殿堂是凡人的夢想,捨棄這個夢想代表的是什麼?少年哭喊的聲音被伊丁瑪斯拉精靈的大笑聲掩過:「好的,我同意這個契約,我將與查拉圖斯特拉的末裔、雅茲底格德之子菲魯茲定下新的約定,在三個願望之後,得到我需要的!」
火焰燃燒成高熱的蒼青,老祭司的身影被完全吞沒……
「老師!」少年猛地坐了起來,隨即一陣昏眩搖晃著身體便要摔倒,一雙柔軟的手扶住了他。
「沒事了,」花笑輕輕擦去菲魯茲臉上的汗,扶著他重新躺回床上。「你在做惡夢嗎?」
「我……」菲魯茲狂亂的心平復了,他定定看著那女孩,在她身上,好象有種淡淡的光浮現,推開了原本充斥視野中的鮮紅紛亂。
花笑收回手,站起身來,菲魯茲頓時驚慌失落,一把捉住她:「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