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第5章
沈聆妤臉上發白,她緊張地握著輪椅的扶手。她已經到了這裡,知道改變謝觀主意的可能性很低。可她還是想再試試。她小聲說:「傷殘之身實在難以侍奉陛下,懇請陛下另召其他宮妃侍寢……」
謝觀慢悠悠地將手裡的平安符反覆翻轉著,他說:「宮裡沒有別的妃子。」
「那你封啊……」沈聆妤小聲說。
謝觀翻轉平安符的動作停下來。他盯著沈聆妤好一會兒,沉了臉,冷聲命令:「過來。」
沈聆妤的眉頭揪起來。她無助地低下頭,長長的眼睫顫了又顫。
她的視線,落在輪椅前的門檻。
低賤之地才沒有門檻,越是權貴之地門檻越高。何況帝王居處。乾霄宮的寢殿有內外門,而這門檻正在內門處,此刻如山巒般攔在沈聆妤面前。
沈聆妤咬了咬唇,內心掙扎片刻,硬著頭皮開口小聲問:「可不可以讓我的侍女進來……」
「不可以。」謝觀毫不留情地拒絕。
謝觀不太想看沈聆妤此刻犯難的模樣,他垂下眼,視線落在掌中的那枚平安符。
沈聆妤沒了辦法。難道謝觀想要看她爬過去嗎?她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越發用力地攥緊,做著最後無意義的掙扎拒絕。
一陣沉默之後,謝觀突然煩躁地提聲:「魏學海!」
魏學海小跑著進來,也不敢靠近,停在門口五六步的距離等吩咐。
謝觀胸口起伏壓抑著一點即燃的怒火,他冷聲下令:「把門檻砸了!」
魏學海懵了一下。他轉眸望向門檻前的皇後娘娘,恍然大悟。他連聲應了,快步退出去。
沈聆妤驚訝地望向謝觀。
可謝觀低著頭,沒看她。
沈聆妤重新垂下眼,視線復落在門檻上。
謝觀指腹摩挲著平安符上的「平安」二字,抬眼望向她。
兩個人一個門外一個門裡,靈堂般的帝王寢殿陷入詭異的死寂。
不多時,魏學海再次進來,身後跟了兩個小太監。小太監蹲在門檻旁邊,拿著鋸子去鋸高高的門檻。
安靜的寢殿里只有鋸子割門檻的拉扯聲。
沈聆妤退到一側,安靜地看著鋸子如何將門檻一點一點鋸下來。一點細碎的木屑吹起來。
兩個小太監將門檻鋸下來,再用磨石將凹凸不平的地方打磨平整。魏學海將懷裡抱著的軟毯工整鋪上去,遮去被鋸后的丑痕。
做完這些,魏學海帶著兩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躬身退下去。
沈聆妤悄悄吐出一口氣,給自己一些勇氣,挪著輪椅朝謝觀過去。她挪到謝觀身邊時,謝觀突然反應過來,長指忽攏,將把玩的平安符握在了掌中,不許她看見。
他豎眉,掀了掀眼皮瞥向沈聆妤:「誰讓你靠過來的?」
「……陛下讓我過來的。」沈聆妤小聲辯解。
謝觀盯著她兩息,再沉聲道:「褲子脫了躺床上等著。」
沈聆妤心口怦怦跳著,她連一聲「是」都沒有說出口,慢吞吞地轉動輪椅,朝著床榻挪去。
圓床鋪著黑色的床褥,白色的床幔垂下來。
雖然形狀毫不相同,可沈聆妤覺得越來越靠近的床榻像一張要埋葬她的棺材。
沈聆妤擰著眉,眼裡的抗拒越來越多。
她所抗拒的事情,並非侍寢這件事本事。
兩年前,她還懵懂無知時,嬤嬤在她大婚前一日仔細教了她夫妻之禮。她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硬著頭皮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所抗拒的是以殘疾之身來做這件事,她抗拒別人碰她的腿,甚至抗拒別人看見她的腿。
輪椅靠近床榻,沈聆妤轉了下方向,讓輪椅貼著床榻。她抬眸望向謝觀,見他低著頭沒在看她。她才鬆了口氣,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撐在床邊,吃力地抬起身子,動作遲緩且艱難地將自己挪到床榻上。
沈聆妤終於成功地挪坐在了床榻上,她悄悄舒出一口氣,謝觀卻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謝觀將搭在茶几上的腿放下來,他站起身,轉身拉開身後架子上的小抽屜,將手中的平安符放在裡面。
他一步步朝床榻走去,隨著他的逐漸靠近,沈聆妤的心跳越來越快。
謝觀立在沈聆妤面前,腿抵住了她的膝。
沈聆妤的腿明明沒有知覺,可是她卻覺得自己的腿好像抖了一下。
謝觀居高臨下地垂眼看著她。沈聆妤知道他在等她履行他的命令,可是……
謝觀突然道:「把你的那個侍女的手砍下來,拿進來幫你脫?」
沈聆妤愣了一下,趕忙畏懼地搖頭:「不不不……不用!」
她再也不敢拖延,慌慌張張地去扯系帶,在謝觀的注視下,她笨拙地挪動著將裙褲褪下。簡單的動作,她做起來卻有些吃力。裙和褲沿著她的腿滑下去落在地上。寢殿內燈光很冷也很足,照著她皙白細長的腿。
謝觀望著她的腿。
沈聆妤的右腿上有一道整齊的疤。當初她腿骨摔斷時,為了治療切開了皮肉,可惜骨頭接上了還是沒有用。她的整條右腿都失去了知覺。
她的左腿當初膝蓋處折斷,因為膝蓋使不上力,所以左腿也用不了。她左腿的傷要比右腿輕許多,至少左腿還有知覺。可沈聆妤有時候覺得還不如像右腿那樣沒有知覺,那樣陰天下雨的時候左膝就不會鑽心地痛。
沈聆妤受不了將自己的傷殘擺在別人面前任由別人打量,她努力忍著眼睛里的濕意,又笨拙地抬手,想要去擋自己的腿。
謝觀推開了她的手。
他伸手,指尖抵在沈聆妤的腿上,輕輕地點了點。
他問:「腿是怎麼斷的?」
「不小心摔的……」沈聆妤道。
謝觀突然笑了。他的指尖緩慢地向上挪划著,慢悠悠地問:「欺君是什麼罪?」
沈聆妤驚訝地抬眸望向他。
她「不小心」從望春樓摔下去,是很多人親眼所見,眾所周知的事情。難道謝觀知道些什麼?
謝觀用指腹在沈聆妤的腿上緩慢地寫字。他在寫「望春樓」。
沈聆妤很快來不及多想謝觀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她整個人都被接下來可能要發生的事情弄得緊張不已。她做最後的垂死掙扎,低聲求:「半截之人無法侍奉陛下,還請陛下……」
謝觀冷笑。
「半截之人還不是當了兩年別人的外室?怎麼侍奉別人的?」
沈聆妤震驚地抬眸望著謝觀。謝觀以為她當了別人的外室?誰的外室?林懷溯嗎?如果他真這麼以為……那麼……林懷溯抓到前朝餘孽的將功補過,還有沒有效?
沈聆妤心裡一下子攀上恐懼,為林懷溯。
謝觀突然彎腰靠近,他的手撐在沈聆妤的後頸,讓她的臉貼過來。他盯著沈聆妤的眼睛,又問了一遍:「腿是怎麼斷的?」
沈聆妤目光躲閃,不知從何說起。
謝觀望著她這個樣子,微眯起的眼中浮現了危險。他慢悠悠地敘述:「若你糊塗仍不從,我就再跳一次望春樓。」
他說的是沈聆妤寫給林懷溯那封信里的句子。
沈聆妤驚恐地瞬間睜大了眼睛。
謝觀低低地笑出聲來,緩聲道:「孤聰慧過人的皇后以及林家那群蠢蛋們,你們不會真的以為能夠避開孤的耳目,將信送進天牢吧?倘若孤真那般廢物,還如何當一個人人畏懼的……暴君?」
沈聆妤望著謝觀臉上的笑,后脊一陣涼意。
他知道了她的欺君之計。她早已不畏死,卻在這一刻為林懷溯恐懼起來。
她搖頭,顫聲做辯解:「陛下,我與林四郎清清白白,沒有當過他的外室。他對我有恩,我……是我逼林四郎聽從我的計劃,是我逼他的。欺君之罪理應我一個人承擔!」
謝觀細細瞧著沈聆妤眼裡的恐懼與擔憂。
他知道這一刻沈聆妤眼中所有的恐懼和擔心都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林懷溯。
謝觀想要林懷溯親手將沈聆妤交給他。可是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林懷溯瀕死之際也不肯供出沈聆妤,沈聆妤為了救林懷溯犧牲自己。
嘖,真是感天動地。
雖然沈聆妤現在回到了他身邊,可是完全逆了他的計劃。
他成了拆散一對有情人的惡人。
也對,他本來就是個惡人。
謝觀抬手,指腹輕輕摩挲著沈聆妤蹙起的眉心。他看著沈聆妤此刻為另一個男人懸心的模樣,嫉妒得發瘋。
兩年前,她為了救心上人嫁給他。
兩年後,她為了救另一個小白臉回到他身邊。
謝觀盯著沈聆妤含淚的眼,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沈聆妤,你真有本事!」
謝觀幾乎壓不住胸口嘶吼的怒火,他憤憤甩開手鬆開沈聆妤。他必須離開這裡,發泄他的怒火。
看著謝觀轉身,沈聆妤驚慌地睜大了眼睛。他要做什麼去?去殺了林懷溯嗎?
「不要殺他,我求你不要殺他……」沈聆妤慌張地伸手去拽謝觀的衣擺。
謝觀往外走,她不肯鬆手,從床榻上跌下去,重重跌坐在地。
「允霽!」沈聆妤抱住謝觀的腿,緊緊抱住。她的眼淚忍了太久,終於壓不住,一顆又一顆地滾落下來。
謝觀指尖輕顫,回頭望向她摔在地上的腿。
他略歪著頭,問:「地上涼不涼?」
沈聆妤不明所以。她抬起一張淚臉,淚眼朦朧地望著謝觀,如實說:「我的腿沒有知覺。」
謝觀的指尖又顫了一下。
他彎腰,去掰沈聆妤緊緊抱著他腿的手。她抱得那麼緊,謝觀竟一時沒能掰開她的手。謝觀深吸了一口氣,道:「鬆手。」
微頓,他再放緩了語氣:「不殺他。」
沈聆妤這才慢慢鬆了手,她睜大了眼睛望著謝觀,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情。
謝觀咬了咬牙,將沈聆妤從地上抱起來,放在床榻上。
沈聆妤緊張地再次去拉他的衣擺。
謝觀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去熄燈。」
沈聆妤仔細打量著謝觀的表情,她鬆了手,小心翼翼低聲問:「陛下真的……」
謝觀盯著沈聆妤的淚眼,陰惻惻沉聲:「閉嘴。」
他今晚不想再聽見那個狗男人的名字。
沈聆妤望著他,無意識地眨了下眼睛,隨著她眨眼的動作,帶下一顆淚來。
謝觀望著那顆淚從她眼眶裡湧出,沿著她的臉頰緩緩滑落,再沉甸甸地墜落在他心裡,像敲了一鎚子。
他伸手,去摸沈聆妤的臉,指腹沿著她的眼下輪廓捻過,沾了好多她的淚。
謝觀突然歪著頭,反思了一下。
「閉嘴」這個詞不太好聽,他有些沒禮貌了。
下次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