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第6章
燈熄了,寢殿內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沈聆妤仍坐在床邊,她蹙眉望著謝觀朝她走來的身影。黑暗讓她看不清謝觀的表情,黑暗也同樣讓她的腿沒有暴露在別人眼下,這讓她稍微不那麼緊張。
謝觀走回床邊立在沈聆妤面前,張開雙臂,說:「給我更衣。」
沈聆妤遲疑了一下,才抬起手。她指腹貼在謝觀的腰身,摸索著去解他的緋帶。
因為看不見,她一時尋不到搭扣,指尖在謝觀腰間摸著尋找。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他們成親那一日。
與今日不同,沒有謝觀冷冰冰的命令。是沈聆妤主動走向他,垂眸幫他寬衣。明明她事先練習過,還是緊張地手忙腳亂解不開。雲鬢上的紅珠串跟著一起慌亂地晃動。
謝觀修長的手覆在她微顫的手背上。
她抬眸,年少夫妻相視一笑……
沈聆妤將自己從思緒里拉回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清醒地明白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已經不再是與她成親的謝七郎,而是身為九五之尊的帝王。
三指寬的緋帶解下來,捧在沈聆妤的手心。她仰著臉望著面前的謝觀,小聲說:「殿下得彎腰……」
——她站不起來,沒法給他脫衣裳。
謝觀彎腰,沒有衣帶相束,他的衣襟垂下來,貼在沈聆妤的腿上。他拿走沈聆妤手裡的緋帶。
「把手給我。」他說。
沈聆妤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朝他伸出手。
「另一隻也伸過來。」
沈聆妤乖乖地將依言。
謝觀用那條緋帶將沈聆妤的雙手綁了起來。
沈聆妤眼睫輕顫,望著自己的手。她心裡茫然不解,不知道謝觀為何如此,她也不會多嘴問。
謝觀站直身,脫下身上的外衣隨手一丟,於圓床躺下。他雙手交疊枕在腦後,看著沈聆妤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許久,他說:「睡覺。」
「是……」
沈聆妤雙手被綁,她只能側過身,用手肘撐在床榻上拖著下半身往床榻上挪。
謝觀眼裡生出煩躁,他伸手一撈,將沈聆妤拽到身邊來,將人摁躺在枕頭上。
她那麼輕,輕輕一撈就將人拽了過來。
她身上確實沒什麼重量,剛剛將她抱上床榻時,謝觀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沈聆妤安靜地平躺在圓床上,被綁起的手垂放在她身前。
沈聆妤不確定謝觀今晚會不會對她做什麼,不過不論他怎麼待她,她心裡都是既來之則安之的平靜。
身邊的謝觀一點聲音也沒有,沈聆妤便也不發出聲音。兩個人陷在夜晚的寂靜里。
沈聆妤在等謝觀的下一步動作,他睡了,她才敢睡。
謝觀也在等沈聆妤先睡著。
長夜漫漫,最後也說不清是誰先睡著,又或者兩個人都沒有睡沉。
窗外的寒風吹著枯枝,月光將枯枝晃動的影子投在窗紙上。
晨時的鐘鳴,將圓床上極淺的睡眠敲醒。
沈聆妤睜開眼睛,轉眸望向謝觀。謝觀也在一瞬間睜開眼,他眼中沒有剛睡醒的惺忪,只有冰冷的銳利。
沈聆妤突然想到他現在是帝王了,他擔心枕邊人暗害他,所以才將她綁起來?
一定是這樣的。
「陛下。」她畢恭畢敬地開口。
謝觀望著她,突然眨了下眼睛。他湊過來,逼近沈聆妤,問:「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沈聆妤溫聲道。
其實一點也不好。誰睡在一個暴君身邊能安枕呢?何況被綁了手。
謝觀沉默了片刻,沉聲:「你又欺君。」
——她自小喜歡側卧而眠,這樣仰躺是睡不著的。
沈聆妤搖頭:「不敢……」
謝觀看著她這樣又懼又溫順的樣子,心裡湧上煩躁。他不耐煩地扯去沈聆妤手上的緋帶,說:「你可以走了。」
「是。」沈聆妤輕輕動了動手腕,撐著坐起身,一點一點挪到床榻邊。她將自己的腿從被子里抬出來,垂放在床邊。
皎白細長的腿無力地垂著。
沈聆妤視線下移,落在地上的裙褲,遲疑了。她自小講究多愛乾淨,這掉在地上的裙褲還如何撿起來穿?她隱約記得昨天晚上謝觀好似還踩過一腳……
謝觀一手撐著下巴,神情懶散地看著沈聆妤的舉動。
沈聆妤想要開口詢問能不能讓月牙兒給她拿衣裙,她還未開口,謝觀突然脫了自己的褲子扔給沈聆妤。
「借你。」
沈聆妤看著扔到她身邊的褲子,有一點懵。
她突然覺得比起謝觀的褲子,地上被踩過的臟褲子也不是不能穿……可是謝觀既然將他的褲子脫下扔了過來,她好像也不能拒絕了……
「多、多謝陛下……」沈聆妤嗡聲。
她背對著謝觀,可以放心大膽地擰著細眉,皺巴著小臉,硬著頭皮去穿謝觀的褲子。
又是折騰了半天,她才將褲腿套在腿上,蹭挪著穿好。沈聆妤抬眸去看自己的輪椅,輪椅已經沒有貼著床邊。她彎腰欠身,費力地伸手去拽。
謝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沒好氣地念叨了句什麼話,沈聆妤沒有聽清。他人已經下了床,將沈聆妤抱起來,放在輪椅上。
沈聆妤急忙道謝,再道辭。
她自己推著輪椅往外走,看著寢殿的門,那裡簡直就是一道生門。雖然沒有回頭,她總覺得謝觀在後面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她望著生門,生怕謝觀又喊住她。
幸好謝觀沒有再開口,她平安地穿過了生門。
晨時溫柔的光從窗牖照過來,照亮她輪椅前的路。沈聆妤深深鬆了口氣,懸了一夜的心這才降回原處。
內門與外門之間是很寬敞的一處地方,宮人們悄無聲息地候在這裡。見沈聆妤出來,兩個宮婢垂首屈膝喚了一聲「娘娘」。
月牙兒蹲在檐下,聽見聲音趕忙起身,蹲了一晚腿有些麻,她趔趄了一下,又完全顧不上,匆匆進去。
看見沈聆妤完好無損地坐在輪椅上,月牙兒鬆了口氣。
下一刻,月牙兒那雙眯眯眼使勁兒瞪大,震驚地看著沈聆妤的腿。確切地說……是盯著沈聆妤現在穿的褲子。
兩個宮婢也看見了。她們低著頭,去藏眼裡的震驚。
沈聆妤有一點尷尬。她說:「回去。」
月牙兒回過神來,趕忙走上前來,推著沈聆妤的輪椅,推她回坤雲宮。
一路上,遇到些宮人。這些宮人像假人似的低著頭,可是他們眼觀八路,無一意外地看見了沈聆妤身上那條不同尋常的褲子。
一個小太監小跑著迎上魏學海,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兩句。
魏學海眼中浮現驚訝。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有點弄不清眼下的狀況。
這坤雲宮的皇后,難道是真皇后?
月牙兒壓著心事,沉默地推著沈聆妤回到坤雲宮。進了房中,她一雙眼睛快要掉在沈聆妤的褲子上,一肚子的話想問,又不敢問。
沈聆妤道:「傻站著做什麼?給我拿條褲子來。」
「哦哦哦……」月牙兒反應過來,趕忙去給沈聆妤拿了條新褲子,服侍沈聆妤穿好。她再給沈聆妤拿外面的套裙,沈聆妤卻沒穿。
「也行。那我去給您拿些早膳來!」月牙兒向來風風火火,她也不等沈聆妤應聲,小跑著出去了。
沈聆妤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左腿上,她反覆揉捏著自己的左膝。她的右腿指望不上了,也許左腿還有救。
她推著輪椅到牆邊,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牆壁,動作緩慢地想要站起來。
雙足踩在地面,她深吸一口氣,將扶著輪椅的手放下來。
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左腿,做了些心理準備,才一點一點鬆開扶著牆壁的那隻手。
如此,她右腳沒有知覺,整個人憑藉著左腿的力量站立著。
左膝上傳來鑽心的疼痛。
沈聆妤咬牙,想要再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
可是她只是站立了片刻,立刻身子不穩,趔趄地朝前跌去,跌倒前她努力伸手去扶輪椅,借了力度,人無力地跌坐在地,沒摔疼。
她大口喘了兩口氣,皺眉忍受著左膝上的疼痛。待尖銳的疼痛沒那麼難以忍受,她又一次嘗試著站起來。
第二次跌倒並不讓她意外,也同樣不讓她氣餒。跌倒了,就再試一次。
也許這個世上沒有葯可以醫她,她想要站起來只能靠自己。
沈聆妤不想一輩子困在輪椅上,當個不能自理的半截人。
乾霄宮寢殿內,謝觀坐在圓床邊,面無表情。
一道風將窗扇吹開,外面的寒風吹進來,吹動寢殿里懸垂的白綢。掛在圓床旁迎風的一道白綢被高高吹起,吹拂在謝觀的臉上,白綢擦著謝觀稜角分明的面孔無力地垂下,待下一道風吹來時,再一次拂上謝觀的臉。
謝觀好似無所覺。
許久之後,謝觀抬手用力一扯,撕拉一聲響,將白綢扯斷。
他沒有表情的臉終於有了細微變化,從窗口照進來的暖光照進他陰寒的眼底,照不亮他眼底的晦暗。
謝觀坐在床邊彎腰,去撿沈聆妤遺下的裙褲。他面無表情地將沈聆妤的裙褲展開,再慢條斯理地工整疊好,放在一邊。
他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慢慢皺起眉。
他好像忘了件事情。
好半晌,謝觀想起來了。
他明明打算將沈聆妤綁起來,然後好好欺負她,正如這兩年每一個躁動的夜夢裡。
結果他惹了一肚子氣,氣著氣著,他把這事給忘了。
謝觀望著她的裙褲,氣笑了。
「陛下,凌鷹衛驚夜求見。」門外響起小太監的聲音。
謝觀起身,邁著懶散的步子走到衣櫥旁拿了條褲子套上,才道:「進。」
他慢悠悠地走到架子前,拉開抽屜,去拿那枚平安符。
驚夜從外面進來,拱手行禮,稟:「查到了季玉川的下落。」
謝觀翻轉平安符的動作猛地頓住,凌厲的眼底迅速攀上殺意。
「沒想到謝家主動提親,省了陛下苦想安撫之法。以郡主為棋穩你謝家豹膽,你謝家誅門也不虧。」
「若非陛下扣下了世子爺,你以為小郡主會同意這門婚事?謝觀,你算個什麼東西,回京才幾年真把自己當京中貴子了?」
「不知道小郡主以身為餌,如今成了寡婦還能不能嫁給青梅竹馬的世子爺。」
驚夜敏銳地覺察到了危險,心生畏懼地謹慎望向謝觀。
謝觀低低地笑起來,他笑著笑著眼底逐漸猩紅,沉聲:「要活的。」
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謝家,連一條狗都不能枉死。
「是。」驚夜應聲退下。
謝觀將平安符放回抽屜里,面無表情轉身,提聲吩咐:「擺駕坤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