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祭舞
連綿幾日的秋雨停了,今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明亮溫暖的陽光讓兮子的心情格外的好。更讓兮子高興的是,因為家裡的大祭,離家四年的姐姐也從昆崙山的泮宮回到了家裡,又可以抱著姐姐撒嬌了。
桔蘇給兮子梳著頭,感慨時間過得真快,自己離開家的時候,妹妹在自己記憶里的印象還是梳著雙丫的孩童,現如今已經要梳起祭祀的高髻了。
「這件衣服,會不會太大了?」兮子試穿好祭祀用的禮服,在桔蘇面前轉來轉去。
看著眼前纖細的妹妹穿上這樣寬大的祭服,桔蘇有些想笑,想到曾經的自己也是這樣的,心裡又泛起了一絲酸楚,要不是……
「姐姐,這兩個玉玦,配這個衣服好看嗎?」兮子的聲音打斷了桔蘇的思緒,她正拿著兩塊玉玦比在雙耳旁邊:「這是媽媽送我的,她說這是她出嫁時戴過的。」
「好看,當然好看啦。」桔蘇按住妹妹的肩膀:「來,你先轉過身去。」
兮子被姐姐扳住肩膀轉了個身,然後看到一條珠鏈出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哇,這是什麼?」兮子高興地轉過身看著姐姐。
「這是產自昆崙山的白、藍、朱、墨四種玉石,我挑每種打磨成了七顆玉珠,把它們串在一起,就是給你跳大祭之舞時用的啊。」
兮子摸著脖子上的珠鏈,白色、藍色、紅色和黑色的玉珠色澤溫潤,觸手滑膩,想必是姐姐費了很大心思製作成的。
「太愛你了!」兮子一把抱住桔蘇,把頭杵在桔蘇懷裡撒嬌。
忽然一股奇異的觸感從臉上傳來,彈乎乎,軟綿綿……兮子詫異地把頭拉出來,看到了姐姐那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胸脯。兮子後退兩步,對著姐姐正面看看,側面看看,「唉」的一聲嘆了一口氣。
桔蘇看著妹妹奇怪的動作,問道:「怎麼了?」
「那個……」兮子比劃著自己低頭說道:「鴉漓說我……這裡太小了,穿上衣服不好看……沒有人喜歡這樣的……」
「哈哈哈!」桔蘇大笑起來,摸著兮子的頭說:「你才十四歲啊,可還有得長呢!」
「我馬上就要十五歲了!」兮子抗議道。
「哎呦,對對對。」桔蘇摟住妹妹:「我們家兮子明年三月就要及笄啦,到時候就可以嫁人了呦!」
桔蘇促狹地看著兮子:「仲祁那個傻小子,恐怕都等得著急了吧?」
「我叫你編排我!」兮子捏起兩個小拳頭向桔蘇打去,姐妹倆笑鬧成了一團。
「好了好了。」桔蘇捉住兮子的手:「你在辟雍館已經學習了兩年了吧,是不是能經常見到仲祁?現在應該不怕他了吧?」
「誰怕過他!」兮子嘟囔:「那個傢伙,成天裝得一本正經的……」兮子抬頭想了想,總結道:「他就是個假正經。」
「假正經是什麼啊?」桔蘇被逗得笑起來。
「不說他了。」兮子怕姐姐揪住這個話題不放,連忙轉移話題:「姐姐你在泮宮這些年,都學了些什麼?我記得你說過要講泮宮裡有趣的故事給我聽的。」
「泮宮啊?唉……無聊得很,哪裡有什麼有趣的故事。」桔蘇道:「每天都是讀書、悟道、幹活、習練法術……」
聽到法術,兮子來了興趣:「泮宮都教些什麼法術啊?」
「無非就是些弄火啊、操水啊、引雷啊什麼的……每個人的天賦不同,會按照天賦來教授不同的法術。」」桔蘇道:「你們辟雍館呢?除了六藝,會學習法術嗎?」
「辟雍館教授的法術主要都是符文,我們學習了火龍炮彈的符文、防禦禁制的符文、還有焰火的符文……」兮子想了想,說:「術課不在六藝中,不是必修的課程,不過我還是選了。教授符文的是一位年輕的巫族老師,聽說也是在泮宮修行過的……名字叫做巫繼,姐姐你認識她嗎?」
桔蘇怔了一下,道:「是他啊……不是太熟。」
「老師教我們說,要尊重文字中蘊含的力量。巫族和我們人族都是通過文字來溝通天地間的力量,來生成各式各樣的法術。」兮子繼續說:「和我同寢的同學——鴉漓,是一個妖族人,她告訴我說,她們妖族使用法術,是不用文字的,她們通過自己身上的『源』紋,就可以操控釋放五行之力。對了,她還教了我一個法術,可以讓我們隔著很遠也能見面說話,很好玩噠。」
「姐姐你看。」兮子取出了一方手巾呈到桔蘇面前。只見上面用硃砂畫著一個奇怪的符文。
桔蘇奇道:「這是什麼?」
「這是鴉漓按照她自己身上『源』紋製作的符文,她說可以把她身上『源』紋的力量儲存在這個符文里,大概可以用四、五次吧——這樣我身上即使沒有『源』紋也可以使用她們妖族的法術啦!」
桔蘇聽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從來沒聽說過可以把妖族的『源』紋製作成符文來使用的,你們這些小傢伙真是愛胡鬧。」
「不是胡鬧。」兮子見姐姐不信:「我試給你看。」
兮子拉著桔蘇來到屋裡的銅鏡前,將畫著符文的方巾在銅鏡上一貼,接著念起鴉漓教給自己的咒語。只見鏡子上的符文泛起了藍色的光芒,逐漸隱入到鏡面中去,接著鏡面上蕩漾出一圈漣漪,似乎變成了一片水面。兮子將手放在鏡面上凝神默念,鏡面上竟然真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桔蘇看著兮子施術,表情凝重,喃喃道:「這是個很高深的法術……你的這個同學,可不是個普通人啊……」
兮子沒聽清桔蘇說的話,轉頭問道:「你說什麼?」
此時鏡子里傳來了鴉漓的喊聲:「呀呀!你也成功啦!兮子兮子,我看到你啦!」
兮子高興地沖鏡子里的鴉漓揮手:「鴉漓你已經回到家裡了嗎?」
「已經到家啦。」鴉漓說:「通過我族的『鰆門』,趕路是很快噠。」
兮子把桔蘇拉過來:「鴉漓,這是我姐姐,桔蘇。」
桔蘇微笑道:「鴉漓你好,總是聽兮子提起你。」
鴉漓在鏡子里大叫起來:「呀,桔蘇姐姐你好漂亮呀!」
「鴉漓你看!」兮子雙手托起脖子上的珠鏈:「這是姐姐送我的,讓我跳祭舞時用的,好看吧?」
「真好看。」鴉漓羨慕地說:「我姐姐就從來沒有送過這麼好看的東西給我……」鴉漓嘟起嘴巴,「她還老是欺負我……」
得到了朋友的誇讚,兮子得意地搖頭晃腦。
「對了!」鴉漓忽然想起來:「前幾天,你那個未來的夫婿——仲祁,他來我們寢舍找過你。」
「找我?」兮子奇道:「他找我做什麼?」
「說是來和你道歉的,他帶了一包朱果做賠禮——這東西都長在懸崖峭壁上,可是不太好採摘——不過味道是真的好。可惜你不在,只好都便宜了我嘍。」
「道什麼歉吶……」兮子摸了摸腦門上被石子砸到的地方,似乎這時還在隱隱作痛:「假惺惺的……」
鴉漓笑了:「什麼假惺惺,我看他是傻獃獃。我不過就同他開了個玩笑,他就當真了,要把隨身佩戴的玉璜送給我呢……還有,他臨走的時候,留了幾句話要我轉給你。」
「假正經……」兮子扁扁嘴:「他能留什麼話給我?」
鴉漓想了想,道:「他說什麼……讓你不用再煩惱了,他找到了解除你們婚約的辦法,會在大祭之前完成之類的……」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旁邊的桔蘇忽然大聲道。
鴉漓和兮子都被嚇了一跳,鴉漓認真的想了想,又重複了一遍仲祁的話,肯定的說:「沒錯,就是這些了。」
鏡子上藍色的光芒閃了幾閃,開始黯淡下來,鴉漓在鏡子里大聲說:「這次的法術力量用完了,兮子我七日後再找你……」
鏡子上的光芒徹底消失了,鏡面恢復成了銅鏡的樣子,貼在上面的符文方巾輕輕飄落下來。
兮子拾起方巾,去看姐姐,見到桔蘇的臉色難看得可怕。
「姐姐,你怎麼了?」兮子小心地問。
「巫繼這傢伙……」桔蘇恨恨地說。
沁水之上微風習習,一葉扁舟輕輕靠在了岸邊。桔蘇和兮子跳下船來,腳下已經踏上了陶國的土地。
兩人走得匆忙,兮子連身上的祭服都來不及換下,急切間只拿上了平日佩戴的面具,就被桔蘇拉著跑了出來。一路上桔蘇的臉色都很難看,一言不發,兮子也知趣的沒有發問。現下已經到了這裡,兮子終於忍不住問姐姐:「這裡已經是陶國了,我們這是要做什麼去?」兮子看看身上的祭服:「明天就是大祭之日,我不該這個時候來這裡的。」
桔蘇用力握住妹妹的手,說:「我們去確認一些事情,這個事情很重要,對你來說……甚至可能要比祭祀更重要。相信我吧,好嗎?」
兮子看姐姐言辭懇切,也只好點了點頭。
姐妹二人來到陶國國君的宅院前,只見院門開著,院子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在晾曬浣洗好的衣物,桔蘇輕輕敲響了院門。
荇菜聽到敲門聲,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門前,看到敲門的是兩個亭亭玉立的女子,自己卻不認得,料想不是本國人,問道:「請問有什麼事?」
桔蘇問:「這裡是國君的府邸吧?你是荇菜?」
「是。」荇菜認出了兮子身上的祭服和面具:「你是兮子姐姐?」
桔蘇道:「是啊。她是沁國的兮子,我是桔蘇。」
荇菜一驚:「桔蘇姐姐你回來啦?」接著有些不好意思,「我沒見過你不戴面具的樣子,一時沒認出來……」
桔蘇顧不上寒暄,問道:「仲祁在嗎?」
荇菜道:「二哥他不在,早早的就出去了。他這幾天都是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來。」
「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這個,我不知道……」荇菜想了想:「叔來可能知道。」
荇菜向院子里大聲呼喚起叔來的名字,頭上梳著兩個髻角的叔來從院子後面蹦蹦跳跳的跑出來,見到門口有外人在,便收住身形,規規矩矩走到姐姐身邊,瞪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桔蘇和兮子。
荇菜向叔來說:「這兩位是沁國的桔蘇姐姐和兮子姐姐,她們有話問你。」
叔來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行禮,道:「桔蘇姐姐好。兮子姐姐好。」
兮子看著叔來,心道這又是一個小號的仲祁,不過倒是比他哥哥看著可愛多了。
桔蘇摸摸叔來的頭,問道:「你知道你二哥去哪裡了嗎?」
叔來說:「二哥他去了丹林裡面,這幾天他都往那裡跑。」
桔蘇問:「你知道他去丹林裡面做什麼嗎?」
「不知道。」叔來搖搖頭:「二哥每次都進到『門』裡面去,他可以進去,我不行的。」
桔蘇臉色嚴峻起來,問荇菜:「國君和夫人此時在什麼地方?」
荇菜道:「明天要大祭,爹娘他們帶著族人去準備祭祀的事情了。這會兒可能在山裡,也可能在沁水上……」
桔蘇又問:「仲祁這兩天……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荇菜見沁國的祭祀在祭日前一天找上門來,情知必然不是等閑之事,認真的想了想,卻也沒想到什麼端倪,於是問叔來:「叔來你好好想想,二哥這幾天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叔來看到姐姐認真的神情,點點頭說:「二哥前天晚上,藏了東西在『社』的房樑上,我偷偷看過,是一個木盒子。」
桔蘇急道:「那個木盒子,可以給我看看嗎?」
叔來看向姐姐,荇菜對他點點頭,於是叔來跳起來喊道:「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拿!」撒腿跑了出去。
荇菜看向桔蘇,擔心地問:「桔蘇姐姐,是出了什麼事了么?」
桔蘇嘆了一口氣,說:「你家二哥啊,恐怕是在做一件傻事」。她看著荇菜憂慮的神情,又拍拍她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擔心,現在應該還不晚。」
過不多時,叔來抱著個木盒,一溜小跑著回來,將木盒交到了桔蘇手上。
桔蘇打開木盒,看到了木盒裡的兩卷竹簡,桔蘇急切地展開沒有標題的那捲,只看了幾眼,喃喃道:「果然……」
兮子從旁邊看過去,只看到竹簡里的隻言片語,似乎是一個人的手記。待要再看,卻發現桔蘇拿著竹簡的手竟然在發抖。正待要問,桔蘇啪的一下合上了竹簡,捲起來放到木盒裡,對荇菜說:「你快去找你的父親,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仲祁跑到丹林里去了,他會知道是什麼事的。」
荇菜接過木盒,惶然點頭。
桔蘇拉著兮子要走,忽然又轉過身來,問:「你家的夔鼓在哪裡?」
荇菜道:「夔鼓一直供奉在『社』里。」
桔蘇道:「拿來給我。」
荇菜為難地說道:「這個恐怕不行。夔鼓是我們族中的聖物,也是我國的鎮國之物,是不可以交給外人的。」
桔蘇把兮子推上前來:「我的妹妹兮子,她不是外人。她是你們家族的長媳,是未來的陶國夫人!」
荇菜眼睛一亮,拉住兮子說:「對啊,你是二嫂,你不是外人。那我這就去拿。」
兮子摸著腰間系著的夔鼓,眼看著已經走到了謁戾山腳下,想到這一路自己都一頭霧水,只是不明就裡地跟著姐姐跑來跑去,忽然十分煩惱,再也忍耐不住,拉住桔蘇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是要去幹什麼?姐姐你要告訴我啊!」
桔蘇這才想到,自己的妹妹這個當事人還一無所知,她長出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因趕路紊亂的氣息,按住住兮子的肩膀,盯著妹妹的眼睛認真地問:「兮子,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仲祁在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樣的?」
「什麼怎麼樣……」姐姐這個時候還在問這種問題,兮子本來想抱怨幾句,可是看到姐姐認真的神情,不像是在同自己開玩笑,只好說:「就是個……認識的人罷。」
「有些事情,該告訴你了。」桔蘇道:「你之前不是問過我,為什麼我和仲祁是同年出生,和他有婚約卻不是我,而是比他晚兩年出生的你嗎?」
「是啊……」兮子不明白姐姐為什麼提起這個。
「你有沒有聽到,剛才荇菜叫你什麼?」
兮子臉上一紅:「這丫頭,凈瞎叫……」看到姐姐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腦子裡忽然捕捉到一絲頭緒,「她好像是叫我……『二嫂』……」
「那是因為,」桔蘇道:「——與我訂立婚約的,是有陶氏的長子,他們的大哥——伯暘。」
「啊?」兮子聽到這個消息,腦子裡一時有些亂:「這個……為什麼之前沒有聽爹娘你們說過?」
「伯暘比仲祁大三歲,他很早就進入泮宮學習了——比我還早,那時你還小。」桔蘇道:「後來我也去到了泮宮,也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桔蘇歪頭看著妹妹:「相信我,你之前和現在經歷過的那些煩惱啊,我都經歷過。直到……」
桔蘇疲憊地閉上眼睛,終於要提到自己一直不想去碰觸的回憶:「直到有一天,他來找我,對我說我不用再煩惱了,他找到了可以解除婚約的辦法。」
「那個時候的我太年輕了,還意識不到他說的是怎樣的一件事——和你現在一樣。」桔蘇繼續說:「所以我什麼都沒做……可能,在那時候的他看來,其實就是在支持他去做那件事吧。」
兮子知道此時姐姐說的「他」指的是伯暘,小心地問道:「他做了什麼事啊?」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沁源氏和他們有陶氏,要每二十年做一次大祭?」
見姐姐又轉換了話題,兮子茫然地搖了搖頭。
「對哦,你還不知道,這個本來是明天要由父親傳授給你的。」桔蘇道:「雖然我也沒有得到正式的傳授,不過約略還是知道一些,那就由我來和你說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統管一切的正神,他的名字叫做『東皇太一』,他掌管了這個世界很久很久。後來,出現了一位叫做『昊闔』的神明,他覬覦東皇太一正神的權力,於是找到一個機會刺殺了正神,他用一把鋒利的寶劍,先砍掉了正神的雙手,然後汲取了正神的力量,成為了新的正神。」
「東皇太一神被斬落的雙手,化成了兩隻凶獸,一隻叫做『年』,一隻叫做『熒孛』。這兩隻凶獸在凡界帶來了很多災難,於是凡界的掌管者黃帝想要制服它們。」
「黃帝先找來了有陶氏,命他取謁戾山上的金玉和著陶土一起製成了一個鼓身,這個鼓身堅韌無比,即使被天上的雷霆擊中,也不會出現任何細小的裂紋。有陶氏又去東海的流波山殺死了一隻夔牛,將它的皮獻給了黃帝,黃帝用夔牛的皮製成戰鼓,一震可達五百里,連震可達三千八百里。黃帝將製作戰鼓剩餘的夔牛皮交給有陶氏,和陶制的鼓身一起製成了夔鼓——喏,就是你身上背的這一個。」
「黃帝又找到沁源氏——也就是我們的先祖。沁源氏精於變化,可以在一日間變化出二十八種不同的樣貌——這就是我們一族『易容』天賦的由來。」
「有陶氏敲擊夔鼓的聲音可以震懾熒孛,沁源氏連續變幻的容貌可以迷惑熒孛。黃帝命他們二人邊擊鼓邊一起跳舞,鼓聲和舞蹈的力量就會封印這隻凶獸。熒孛不甘心被封印,會一直積蓄力量想要突破封印,有陶氏和沁源氏的後人就每隔二十年舉行祭典,祭典上會跳起祭祀之舞,將熒孛重新封印,千百年來,流傳至今。」
兮子是第一次聽到兩個氏族起源的故事,雖然之前也在族裡聽過一些隻言片語,不過都是些不成體系的傳說,遠沒有姐姐說的這麼精彩。原來自己從小就練習的「易容」和祭舞,是用來封印這隻怪獸的啊。想到還有另一隻怪獸,於是問道:「那『年』呢?」
「黃帝發現年獸很懼怕紅色,和竹子在火里燃燒爆裂的聲音,於是命人用紅綢和爆竹驅趕它,年獸走到哪裡,都會受到人們這樣的驅逐,就只能蟄伏起來。我們昆崙山的泮宮裡出了一位百年一遇的天才,陰陽五行之力無所不精,後世的人尊稱他為『紫薇星君』。他做法引來天火焚燒年獸,這個凶獸就這樣被消滅了。」
「後來,有陶氏和沁源氏,隨著黃帝一起飛升仙界。他們的後人雖然繼承了祖先的力量,卻沒有祖先那麼強大。熒孛反擊的力量會消耗掉祭祀之人的精氣,祭祀的人往往跳完祭舞就會受到強烈的反噬,嚴重的甚至可能丟掉性命。直到後來發現,當兩個氏族的男女結為夫婦,兩個氏族的血脈產生羈絆,精神相通、陰陽相濟,就能抵禦住熒孛反噬力量的侵害。於是兩個氏族世代通婚,由夫婦二人擔任祭祀,就這樣一直傳到我們這裡。」
「兩個氏族的婚姻之約,一旦約定,雙方的血脈和命運即產生聯結,是為『血誓』。而能打破這種血誓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桔蘇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有一方的生命消失,也就是——死掉。」
兮子「啊」的一聲捂住了嘴,她隱隱的猜到了姐姐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一股不安和惶恐在心裡悄悄升起。
桔蘇無奈地笑笑,繼續說:「伯暘在泮宮裡不知遇到了什麼機緣,讓他得到了紫薇星君遺留下的法術——就是那個消滅了年獸的法術。」
「伯暘啊,他可真是個聰明的人!」桔蘇仰起頭:「他說的這個解除婚約的辦法,簡直是可以十足十成功的——他用這個法術去對付熒孛,如果他消滅了熒孛,凶獸即除,兩個氏族二十年一次的祭典就可以停止,兩族夫婦共為祭祀就不再必要,這個婚約自然就可以消解;如果他消滅不了熒孛,他為熒孛所殺,人死命隕,婚約自除!」
「那,伯暘他……他怎麼樣了?」兮子顫聲問姐姐。
桔蘇向兮子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你沒有發現嗎,我已經不再佩戴面具了。」兩行淚水從桔蘇眼角滑落,「我失去了沁源氏祭祀的資格,也失去了我未來的丈夫。」
兮子雙手捂嘴,後退了幾步。
「仲祁、仲祁他……」
「仲祁藏起來的那兩卷竹簡,一卷就是紫微星君消滅年獸的法術——紫微赤炎陣;另一卷,是伯暘當年的筆記。……不用我來說,你應該猜到仲祁想要幹什麼了吧?」桔蘇長長嘆了一口氣:「這兄弟倆,還真是像啊!」
「所以剛才我問你,仲祁在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樣的。如果說,你真的討厭這個婚約,討厭這個人,或者說根本不在乎他,那麼我們這就回家去,好好的準備明日的祭典。希望他就只是在瞎胡鬧,鬧不出什麼結果來,可能什麼事情都沒有,明天我們還是照常祭祀、慶祝。」桔蘇頓了一頓,道:「如果說……」
桔蘇還未說完,兮子忽然拔腳就走,走了幾步發現桔蘇沒有跟上,轉過頭來頓足道:「走啊!」桔蘇欣慰地點點頭,快步跟了上去。
走了一陣,兮子只感覺自己心亂如麻,惶惑間,腳步也變得急切起來。
二人行至丹林中央,看到了一座高大的山門矗立,山門后是一條青石台階鋪成的參道,一直延伸到紅葉的深處。
「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是舉行大祭的封石,如果不出所料,仲祁應該是在那裡。過了山門,就是禁地。只有祭祀才可以進入。」桔蘇對兮子說:「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可能是走得太急,兮子的心還是噗通噗通跳得厲害,她幾乎是央求地問:「姐姐,我該做什麼?」
桔蘇握住兮子的手,幫她平復心緒:「你會知道要做什麼的。記住,你是天子的祭祀,你是沁源氏的巫女!不管做什麼,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不要讓將來的自己悔恨。」桔蘇眼裡閃過一絲黯然,低聲說:「不要……像我一樣……」
兮子踏上石階,腳下傳來堅硬的觸感,這樣的感覺好像是給了她堅強的勇氣,她的步伐漸漸堅定起來,隨之而來的,一股怒氣從心底里湧上來,把之前的惶惑沖得七零八落。兮子捏起拳頭,恨恨地想:「這個混蛋,他以為他是誰啊!」
參道蜿蜒輾轉,兮子走了約莫兩三里,轉過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參道盡頭是一個方圓十幾丈的平台,平台用和石階一樣的青石鋪成。平台的正中,突兀地立著一塊高達六七丈的岩石,想必那就是封石了。高大的封石下面,一個渺小的身影蹲在那裡正擺弄著什麼。
「終於讓我找到了!」兮子快步走過去,站到仲祁的身後,仲祁在地上忙著寫寫畫畫,竟然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兮子見仲祁不理不睬,不由得怒氣更盛,沖著他大聲喊道:「喂!」
仲祁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一個人影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皮製的面具後面,好像跳動著兩團火焰。是她!仲祁趕緊站起身,見眼前人正是兮子,不由嘴角漾上一絲微笑,問:「你來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兮子大聲喝問道:「我還要問你來幹什麼呢!」
仲祁被喝得一怔,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臉上換上了一幅平靜的表情,嚴肅的說:「我在布陣。」
「布陣!我當然知道你是在布陣。紫微赤炎陣是嗎?紫微星君用來消滅年獸的法陣,你想用它來消滅熒孛!」兮子冷笑道:「看不出平時不張揚的仲祁祭祀,還想要做大英雄呢!」
仲祁平靜地說:「不,我不是要做英雄,我只是……想了結一些事情。」
看著眼前的仲祁一副欠揍的樣子,兮子真恨不得打他一頓:「你一個人能做什麼?那可是神明斷手化成的凶獸,我們沁源氏和你們有陶氏的使命就是封住它,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你憑什麼覺得你可以消滅它!用紫微赤炎陣就可以嗎?你知不知道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知道,長兄為了這件事,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仲祁頓了一頓,又說:「我看了長兄的筆記,他太心急了,沒有等到祭日就提前發動法陣,他失敗了。我和他不一樣,我已經準備了一年的時間,我選在大祭之日發動法陣——我會成功的。」
「你成功了又如何?這個陣是要生人血祭的,是要行陣之人獻祭性命——是會死——是會死的啊!明明我們可以用更穩妥的方式把它封印二十年的,你為什麼妄想著要消滅它呢?要用掉自己的性命,你這麼做值得嗎?!」
「值得!值得的。」仲祁看著兮子,認真的說:「這是千百年來束縛住我們兩個氏族的詛咒,讓我們一出生就背上了不得不承受的宿命。我要終結這個詛咒,讓你、讓我,讓我們之後的族人可以不用再背負這個宿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去愛自己想愛的人。」
「你這是什麼混賬想法!」兮子劈頭喝道:「你現在做的事情不是自己想要做的嗎?你現在愛的人不是你自己想愛的嗎?」
仲祁被她這一問,呆了一呆,只能囁嚅道:「我……我是……可是……可是你……」
兮子上前一步,盯著仲祁的眼睛說:「你又怎麼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情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現在愛的人不是我自己想愛的?」
仲祁慌亂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一個女人的眼睛,他看到那雙眼睛里充滿了對自己的責備,還有……關切?——這讓他愈發慌張,他想轉過頭去避開視線,可面具后的眼睛似乎是有魔力,讓周圍的時間都變慢了,他的視線被牢牢吸住,轉動不得。他這會兒只能定定的看著對面的眼睛,在這緩慢流動的時間裡,他甚至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她的眼睛,還挺好看吶……」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感受到了仲祁猥瑣的想法,兮子眼睛里責備的意味漸漸褪去,被一種羞澀代替,她忽然低下頭,小聲說:「你,倒是說話呀……」
仲祁啊了一聲,從對面眼神的壓迫中解放了出來,卻是更加的慌亂了,他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麼。他為了徹底解決掉熒孛準備了一年之久,卻萬萬沒有料到會遇到眼前這樣的難題,面前只是一個纖細的女子,卻讓他想要落荒而逃。
忽然一陣風吹過,兩人同時抬起頭,身體里巫祭的血液讓他們發覺到這風裡的異樣。兩人環顧四周,一股讓人不安的氣息籠罩在了封石的周圍。
不知什麼時候,周圍已經被一股霧氣籠罩,十幾步開外,就已經全然看不分明。
一陣「嗵嗵」的聲音從自己身體里傳出,仲祁知道這是自己劇烈的心跳,他不自覺地握住兮子的手,感受到了對方手上傳來同樣的律動。
二人對視一眼,忽然同時轉過頭。
「來了。」仲祁說道。
兮子跟著看過去,只見霧中高大的封石影子旁邊,有一個黑影漸漸清晰。
仲祁只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漸漸粗重,握著兮子的手也更緊了。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越來越近的黑影,雖然這是自己一直準備的事情,可還是隱隱的希望這個黑影不要再繼續接近。可是那黑影並不遂他的願,隨著眼前的霧氣被撞開,出現了一雙碩大的眼睛,跟著,是一個巨大的頭顱。
凶獸,終於出現了。
即使早就做好了準備,仲祁還是被眼前的凶獸嚇了一跳。這是怎樣一頭巨大的怪獸啊!霧氣中體長看不清楚,光是從頭到地面就高達三丈有餘,諸懷在它面前簡直就是一隻溫順的小牛。
凶獸在霧氣中現身,兩隻赤紅的瞳孔盯著眼前的兩個小人兒,猛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仲祁被凶獸的吼聲一激,驀然清醒過來。
「你快走!」仲祁急切地推著兮子:「這裡交給我!」
「一起走啊!這樣的凶獸,你還真的想和它打啊,真的會死的!」兮子牢牢抓住仲祁不放。
還沒等兩人拉扯開,凶獸又是一聲咆哮。
「算了,來不及了!」仲祁轉過身面對凶獸,對兮子說:「你就躲在我身後,不要離開我三步之內。我要發動法陣了!」
仲祁從懷中抽出畫好的符文,夾在食中二指之間,口中念到:「紫微之數,赤日之炎,金烏之血,以吾身引——啟!」言罷咬破左手食指,把血在符文上一抹,將符文往地上一按。
只聽嘭嘭幾聲,以封石為中心,立起一圈高大的竹竿。這些竹竿高達六丈有餘,頂端幾乎已經和封石平齊,俱是一般的長短粗細。
仲祁翻轉手勢,又喝一聲:「覆!」不知從哪裡飛出一匹寬大的絲綢,繞著這圈竹竿,以竹竿為骨架,圍成了一個寬大的帳幔。絲綢是鮮艷的紅色,紅得如火如血,比這丹林里的紅葉還要紅。林中的山風一吹,整個帳幔如同紅色的海洋波濤起伏。連身在帳幔中的兮子都不由被眼前的紅色驚得一滯,心中暗想:「仲祁這傢伙什麼時候做了這麼大的布置!這麼多的絲綢啊——這得,這能做多少衣裳了!」
被圍在陣中的凶獸似乎是對紅色十分懼怕,環視四周顯得驚慌不已。仲祁心中一喜,暗道法陣果然有效,又取出一張符文,喝一聲「疾!」,手中符文無風自燃。仲祁將燒著的符文向地下一丟,符文落處,十幾條火線以符文為中心向竹竿躥去,彷彿火蛇般沿著竹竿盤延而上,在竹竿頂端燃燒起來。
圍在周圍的竹竿一共有一十八支,每支竹竿有一十八節。這火也奇怪,不是從竹竿的底部往上燒,而是在竹竿的頂上往下燒,每次只燒一節。讓這火一燒,所有竹竿的第一節都爆了開來,十八支竹竿一起發出了巨大的「噼啪」聲。火從第一節燒下去,一時間「噼啪」聲大做,震得陣中人耳中嗡嗡直響。
再看陣中的凶獸,已然趴在地上,兩隻前爪捂在耳上簌簌發抖。
「成了!」仲祁心道:「那麼就只差最後一步。」
仲祁解開頭上髮髻,披散頭髮,在周圍的爆竹聲中,大聲念道:「凶獸熒孛,為天下禍。乞降天火,消弭時災。紫微為數,金烏為引。以吾身獻,以吾血祭……」說著高舉左手,右手翻出一隻匕首,便要往手腕上割去。
驀地手腕一緊,持刀的手被牢牢攥住,仲祁轉頭一看,看到了面具后那雙憤怒的眼睛。
「你個混蛋,你真想拿自己血祭啊?」
「只差最後一步了,我要引下赤炎之火,焚滅凶獸!」
「可是你會死啊!」
「也不一定會死……」仲祁躲開兮子的眼神,「我查過典籍,紫微星君用這個陣焚滅年獸時,他並沒有死。」
「紫薇星君是泮宮百年一遇的天才,你才多少道行,能和他比嗎?」
「我可以的,你忘了——」仲祁重新盯住兮子的眼睛:「我是天子巫祭,我體內流著巫祭之血!」
「我體內也流著巫祭之血!」兮子大聲喝道,一把握住了刀刃:「那就讓我和你一起獻祭身上的血,看看這個法陣能不能要了我們的命!」
仲祁大驚,他沒料到兮子竟然會和想和自己一道血祭,想要抽回匕首,又怕划傷了兮子的手,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做些什麼。
兩人正爭執著,兮子眼角餘光瞥過凶獸,驚出一身冷汗。只見那凶獸已然不是伏在地上發抖,而是下巴枕在兩隻前爪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兩人,碩大的眼睛里露齣戲謔的神色,竟似是饒有興緻地在看兩人這出活劇。
仲祁是轉過頭在看著兮子,看不到腦後的凶獸,卻能看到兮子的眼神望向自己後面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仲祁急速轉過頭去,還沒看清,只覺得眼前一股勁風,手中一股大力傳來,再也把持不住,匕首脫手而出,打著旋飛到帳幔之外去了。
仲祁回過神來,眼前是一個比他匕首還大的爪鉤。凶獸似乎是炫耀般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粗大的爪子,四個爪刃在周圍火光映射下發出寒光。
仲祁一動不敢動,死死盯住眼前鋒利的爪刃,手中暗扣兩張符咒,只待這凶獸發動攻擊,便要張開禁制擋上一擋。
卻見凶獸身子往低一伏,竟然在背後張開一對寬大的肉翅,接著一躥而起,張開翅膀飛上天去。
凶獸在天上飛翔,雙翅撲扇,生出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吹得人睜不開眼。仲祁張開禁制,護住自己和兮子。禁制在狂風中發出淡藍色的光芒,仲祁躲在禁制後面終於可以睜開眼睛看清周遭的局面。
只見那凶獸飛在天上,每扇一下翅膀便有一陣狂風發出,整個帳幔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竹子上燃著的金烏之火早已被吹熄,原本排列整齊的竹竿被吹得東倒西歪。燒了一半的紅綢被狂風撕成了無數碎片,飛舞在空中仿若一隻只紅色的蝴蝶。仲祁待要再看,他張開的兩道禁制已然抵受不住狂風的侵襲,閃過兩道光芒之後便消散了。
仲祁不敢相信,他準備了一年,布置了十幾天的紫微赤炎陣,就這麼破了。
凶獸落下地來,收起雙翅,繞著兩人轉了幾圈,昂然而立,向下斜睨著兩人,似乎是在嘲笑眼前渺小人類的不自量力。
「這,這不對啊……」仲祁喃喃道:「它怎麼會不怕紅色和爆竹呢?按照典籍記載……」
「笨蛋!」兮子又急又氣,「熒孛又不是年獸,誰告訴你用對付年獸的手段可以制住它的?而且……」兮子仰頭看著面前的凶獸:「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嗎?從一開始,它就在戲耍我們啊!」
「我失敗了!」仲祁把兮子護在身後:「我來拖住它,你快逃!」
仲祁取出一張符咒,竟然不是尋常用的符文,而是巫人才會用的綠蘿,以指做筆,在綠蘿上飛快地畫了一個符紋,擲向地面。那綠蘿甫一沾地,便沒入其中。
兮子只聽腳下一陣隆隆作響,須臾之間無數巨大的樹木根莖衝破地上的青石,將眼前的凶獸縛住。竟然是當初巫繼用來制服諸懷的地縛之術!
「你快走!」仲祁以手支地,用自己的精神力加強對法術的控制。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巨響,無數斷裂的樹木根莖漫天飛舞,凶獸抖了抖身子,甩掉身上的木屑殘枝,仰起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露出了兩隻長長的獠牙。
「完了!」仲祁一屁股坐倒在地,頹然道:「這下逃不了了。」
「還沒完吶!」兮子解下身上縛著的夔鼓,扔到仲祁懷裡:「別忘了我們是幹什麼的!」
看到懷裡的夔鼓,仲祁眼睛一亮。對啊,我們是天子的巫祭,這裡正是我們的祭所。
仲祁翻身而起,將夔鼓系在身上。兮子緩緩取下面具,拔出頭上的玉笄,一頭長發披散下來。二人相對而立,習練了十幾年的祭舞,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場景,沒想到是在這樣一個緊迫的情境下開始了。
「咚~」仲祁敲響了第一個鼓點,二人向天與地大禮參拜。
「咚~」第二個鼓點響起,二人膜拜周遭的山川與神靈。
「咚~」第三個鼓點,二人向對方雙雙行禮。
「咚~」第四個鼓點,仲祁擺開了祭舞的起勢,兮子手從臉上抹過,面容變成了另一張臉,稜角分明,目含威嚴——仲祁認得這是兮子的父親沁伯的臉。整個祭舞,沁國巫祭會在陶國巫祭的鼓聲中,每八個鼓點更換一張面容,當二十八副面容更換完畢,就是整個封祭之舞的終結,凶獸熒孛會被封石重新封印。
「咚~咚~咚~咚~」二人在鼓聲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過去的十幾年,無數次枯燥的習練,就是為了此時的展現。仲祁初時還在擔心,從來沒有合練過的兩人是否能步伐一致,可是仲祁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兩個人就好像已經在一起習練過千百次般,每一次舉手投足,無不配合得恰到好處。以往自己單獨習練時,覺得彆扭的部分,此時在對方的配合下,竟然變得十分自然。兮子的手伸過來,仲祁就已經知道自己的手在哪裡等待;仲祁的腳踏出去,兮子的腿就已經和他一起完成了一個飛旋。
兩個人像一對飛舞的蝴蝶,圍繞著彼此聚攏,成形,捻轉,迴繞,時而返回,暫歇,再聯結。周圍的丹林彷彿也被他們帶動,隨著鼓點一起起舞。
漸漸地,仲祁眼中再也看不到別的景物,耳中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他甚至都感受不到自己。他眼中所見只有對面的舞伴,耳中所聽只有鼓聲的韻律,全身心的感受都只有在跳動的這支舞蹈。他的精氣神已經全然融入了舞蹈當中,物我兩忘。
兩人時而盤桓旋轉,時而耳鬢廝磨。仲祁的眼中,是兮子一張一張變幻的面孔。那些臉有他認識的——有沁伯,有沁國夫人,有桔蘇,有鴉漓……也有他不認識的,在他面前一一閃過。
隨著舞蹈漸漸進入尾聲,兮子手在臉前一晃,化出了最後一張面孔,這張面孔有著一幅寬大的額頭,一雙不大的眼睛,不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有著想要努力裝出少年老成樣子里透出的青澀,有著看似彬彬有禮後面藏著的笨拙——這是仲祁的臉。
仲祁呆住了,看著對面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什麼時候被兮子學了去,而且竟然還如此相像,不止眉目面容,就連表情神態都惟妙惟肖——兮子她……是認真的看過我的啊!
「咚!」隨著最後一聲鼓點的落下,整個封祭之舞結束。二人收住身形,相對而立。兮子恢復了自己本來的面容,清麗的臉頰上浮起兩朵紅暈,額頭上布滿了細小的汗珠,胸膛隨著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這是仲祁平生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兮子的臉,以往這張面孔都是出現在自己的夢魘中,以一個可怕的樣子,伴隨著自己之前的人生。現在這張臉近在眼前,明明這只是第二次見到,卻像是自己一直期盼的,在那無數次夢魘中,在驚慌恐懼後面,隱隱含著的希望和美好。仲祁心中歡喜,又透著一股不安,他怕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此幻滅消散……他又有一些急切,他想牢牢抓住眼前的美好,用盡自己全部的氣力守護,不讓她溜走。
這是兮子平生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仲祁的臉,儘管之前已經無數次偷偷地觀察,觀察他的容貌,揣摩他的神情,留意他的舉止。幼年的那次遭遇,他看著自己時那被嚇壞了的面容,一直以來都沉甸甸的壓在兮子的心頭。她想擺脫,可揮之不去,她開始討厭這個面容,討厭這個人,更可怕的是,她發現她其實是在討厭自己。可是隨著之後對他的觀察,這份厭惡莫名其妙的溜走了,被另一種矛盾的不安代替——想要看他,可是自己又討厭想要看他,這真是不可理喻!隨著舞蹈的終結,這種不安也消失了。兮子心中歡喜,她不討厭他了,也不討厭自己了,之前的歉疚、惶惑和憤怒統統都沒有了,她只覺得心中歡喜。
二人四目相對,此時無言。
身邊一聲咆哮,二人轉頭看去,只見那凶獸安然無恙,緩步向二人走來。
「還是……不行嗎?」仲祁又看向兮子,眼裡充滿歉意。
「那就……這樣吧。——沒什麼遺憾的了。」兮子微笑說,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
「抱歉!我連累你了。」仲祁誠懇地說。
「抱歉……我嚇著你了!」兮子皺皺鼻子,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
仲祁一怔,隨即釋然,和兮子一起開懷大笑起來。
凶獸已然走到近前,高大的影子將兩人籠罩住。
「謝謝。」仲祁對兮子說。兮子認真的點點頭。
二人閉上眼睛,額頭輕觸,四手相合。
仲祁只感覺到凶獸的大嘴湊近了,粗重的呼吸已經噴到了自己臉上,只待閉目就死。忽然一條又濕又熱的東西爬過了自己的臉,似乎上面有細小的倒刺,剌得臉上隱隱發疼。仲祁茫然睜開眼睛,只見一條粗大的舌頭也把兮子給舔了個滿頭滿臉。
二人正不知所措,卻聽遠處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靈奔!你這個上千歲的老傢伙,欺負我們家兩個小娃兒,有意思嗎?」
眼前的凶獸咂了幾下嘴,竟然口吐人言:「陶老鬼、沁老鬼,你們說話不虧心嗎?我老人家在這裡好好歇著,你們家兩個小鬼上來就對我又打又殺,你們倒是問問他倆,我可曾動過他們一根手指頭?」說著用粗大的爪子按了按仲祁和兮子的頭:「不過,你們有陶氏和沁源氏的祭舞啊,可是好久沒有跳得這麼好看的嘍!」
「這麼說,它是靈奔,不是熒孛?」仲祁轉頭看向封石另一邊的異獸,它已經變成了只有狸貓大小,正卧在兮子懷裡任由沁伯揉捏。
「誰告訴你它是熒孛?」陶伯把一葉菸葉扔進嘴裡,邊嚼邊說:「上古之時,神界大戰。昊闔刺東皇太一於玄土殿,殺而啖之,得混沌之力。所斬太一之臂化為二神,墜於凡界,得免。諸神懼昊闔之力,皆臣服,奉之為正神。——這是正史的記載。」
「正史沒有記載的是,東皇太一神斷臂之血,受混沌之力所染,又滲入了正神隕滅之時的怨念,左臂之血化為凶獸,是為年獸;右臂之血化為凶星,是為熒孛。」
「熒孛不是凶獸,是凶星啊?」仲祁睜大眼睛。
「那是自然。」陶伯道:「昊闔很喜歡年獸和熒孛,將它們做為自己的御獸。伏羲神封印昊闔后,連帶著年獸和熒孛都一起封印住,直到共工氏怒觸不周山,天地傾陷,它們掙脫封印,隱匿在凡界。後來黃帝與蚩尤爭奪天下,生靈塗炭,年獸和熒孛趁機為禍人間。黃帝一時沒有力量消滅它們,只能先將它們驅離。」
「這塊封石——」陶伯拍了拍身下坐著的巨石,接著說:「是當年女媧補天遺下的,藉助它的力量,黃帝的祭祀——也就是我們的先祖,將凶星熒孛驅離凡界。熒孛受到驅逐,會積蓄力量,每隔二十年重臨一次,屆時就需要祭祀封石,將熒孛重新驅離。」
「——這,也就是我們有陶氏和他們沁源氏祭祀職責的由來。」
仲祁看向兮子,她正和靈奔圍著沁伯嘻嘻哈哈地撲嬉玩耍。
「那靈奔是……」
「靈奔啊,它是當年黃帝的御獸,身形大小可隨心意變化。為了驅逐熒孛,黃帝封它做了此封石的鎮獸。」
「原來是這樣……」仲祁有些悵然地說:「這些,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們啊?」
「你還說!」陶伯抬手給了仲祁一個爆栗:「這些本來都是明日你正式接任祭祀之職時要原原本本傳授於你的,誰想到你小子這麼心急,得了卷破筆記就胡思亂想,要來以身血祭拯救蒼生!——還把人家沁家的丫頭也給拐帶來了,你小子挺有本事啊你!」
仲祁捂住頭,心下有些委屈,忽然想起凶星熒孛就要來了,忙說:「那我們還是要準備應對熒孛啊!」
「你這才想起來啊?」陶伯白了仲祁一眼說:「不過用不著你們來對付了。」
「當年黃帝只是忙於戰事,才沒有餘力消滅凶獸和凶星,只是驅離它們。可是它們又不是消滅不了。年獸被紫微星君所滅,後來熒孛也被消滅了。」
「那我們還每二十年一次大祭封石?」
「熒孛雖然消滅了,可這封石還是神物,當然要祭。而且,千百年來,這都是我們兩個氏族的職責,已經烙印進了我們的血脈,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成為了我們兩個家族不可分離的傳統。」陶伯正色道:「你記住,我們為黃帝祭,為周天子祭,為這天下之主祭——我們也為自己祭,為家族祭,為這天下蒼生祭!」
仲祁正襟危坐,也正色道:「是。兒子記住了。」
另一邊傳來靈奔舒服的呼嚕聲,和兮子銀鈴般的笑聲。仲祁偷眼瞧了一下那邊,小聲問:「父親,既然已經不需要驅離凶星了,我們兩個家族還有必要世代結為姻親嗎?」
「說你傻你還不相信!」陶伯也看了一眼沁伯和兮子,壓低聲音說:「這和什麼凶星什麼大祭都沒有關係,這是你爹娘給你的福蔭——你看沁家那麼標緻的美人兒,要不是我們先替你說好了,就以你小子的德性,你能找到這麼好看的媳婦嗎?」
仲祁一時語塞,想起了和自己一樣被定了姻親的長兄:「可惜兄長沒有這麼好的福氣,他若是還活著,這會兒已經娶了桔蘇了吧……對了,父親,兄長不是為了消滅熒孛而死的嗎?」
「伯暘啊……」提到故去的長子,陶伯也有些黯然:「你大哥和你一樣,都是個自己主意很大的孩子!他是在昆崙山的泮宮學習時,身染肺疾去世的。」
父子二人有些神傷,相顧無語。忽然靈奔一躥一跳地跑過來,一下跳入仲祁的懷裡,呼嚕著在仲祁身上蹭來蹭去。兮子追過來,興奮地對仲祁說:「仲祁,早知道這裡有靈奔這麼好玩的傢伙,我們應該早點來這裡玩的!」
靈奔難得見到這麼多人,高興地在四人之間躥來蹦去撒潑打滾,氣氛變得歡快起來。
此時已至黃昏,夕陽掛在丹林之上,發出暖洋洋的光線,將四人一獸的影子拉長了投在寬大的封石頂上。一陣風吹過,滿山的紅葉嘩啦啦的翻飛,像被夕陽點燃了無數火焰跳躍在丹林上。山下的沁水被陽光一照,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沁水上傳來了人群喧鬧的聲音,那是兩國的人們在為即將到來的大祭忙碌地準備。
仲祁忽然省起,一個翻身跪伏於地,以頭觸地道:「沁伯大人,父親大人,仲祁年少無知,行事荒誕乖張,徒累家中長者擔心,還牽連了兮子妹妹——還請沁伯大人和父親大人責罰!」
「責罰?當然要責罰!」陶伯指著下面被地縛之術翻得亂七八糟的青石地面:「你知道鋪好這些石頭要費多少事嗎?我看你整個秋假都不用干別的,就在這兒鋪地吧!還有……」陶伯眼裡閃過一絲寒芒,「你那個什麼法陣——究竟燒了家裡多少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