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水鏡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暑熱被壓制下來,有了一些絲微的涼意。上午的書課過後,雨勢有漸大的趨勢,於是下午的御課便延後了。仲祁看看窗外,發現這會兒雨竟然停了,外面依然陰雲籠罩。屋裡黑壓壓的,仲祁一個人也懶得掌燈。這陰暗的天氣,讓人平添一些傷懷之情。看著伯將和姬搏虎的幔帳和榻,直到現在也還是無人收拾。物是人非,讓仲祁也不由得有些唏噓,真有些「風雨凄凄,雞鳴喈喈」的意味了。
仲祁出神了半晌,心裡躊躇不定。
還是……應該去給她道個歉吧……
仲祁又看看窗外,終於下定了決心,將榻側的布包往身上一背,大步走出門去。
仲祁所居的下舍和女學生居住的中舍,中間隔了一片辟池,仲祁只能沿著外側的廊道,繞老大一個圈子過去。這條路仲祁走了很多遍,去明堂宮上課要走,去館外的校場訓練要走,那次夜裡去闖女學生的寢舍也要走,只是這次走來,心緒和之前的無數次都不一樣。
剛走到東側的御亭,這雨又下起來了,好在不是很大,只是如牛毛般的細雨。雨點落在衣服上,只留下一點小小的印記,便倏忽不見了。仲祁也懶得回去取蓑衣,就在這雨中慢悠悠地踱步。
一陣微風吹過,雨滴散成一片霧,在天地之間搖曳。雨絲在辟池水面上打出一圈圈漣漪,池壁上的螭首在歡快地吐水。明堂宮殿頂的琉璃瓦,被雨水沖刷了一夜,此刻熠熠生輝。背後的璧山彷彿被雨水穿上了一層紗衣,在雨霧中朦朦朧朧看不分明。
此刻天地清明。偌大的辟雍館分外安靜,辟池外的廣場、前院、中院、兩側的廊道,都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仲祁一個人在沙沙的細雨聲中慢慢前行。
即使走得再慢,也還是到了。或許是臨近秋假人們都慵懶了,也或許是因為要避雨,平日里在女學生寢舍門口值守的衛士此時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看著眼前的丁字型大小門牌,上次來到這裡,還是在夜裡翻窗而入。想到那晚的月光,仲祁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仲祁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敲了敲房門。
房門打開,開門的是鴉漓,她看到敲門的是仲祁,不由一愣,問道:「咦,怎麼是你呀?」
仲祁行了一禮,道:「請問兮子在嗎?我是特地來道歉的。」
鴉漓搖搖頭:「兮子不在,她們國家今年有二十年一次的大祭,她為了準備,已經告假提前回去了。」
聽聞兮子不在,仲祁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卻又感到一些失落。他又行一禮,對鴉漓說:「兮子不在的話,可否請你幫我給她轉達幾句話?」
鴉漓忽然想到沁國和陶國是鄰水而居,奇道:「對了,你們國家不是也和兮子她們一起大祭嗎?你怎麼沒有回去?你有話可以自己對她說啊。」
仲祁輕輕搖搖頭,說:「恐怕也再見不著……」
仲祁在雨霧中穿行了許久,頭髮和衣服上都是散落的雨滴,他這一搖頭,頭髮上的水珠四處飛濺,看得鴉漓不由得想笑,忙道:「那你有話進屋裡來說吧,外面還下著雨吶。」
仲祁趕緊搖手道:「不了不了,於禮不合。」
鴉漓哈哈一笑:「什麼禮不禮的,你又不是第一次來,你看你都被淋成什麼樣了。」也不待仲祁答話,一把抓住仲祁的胳膊扯進了門。
仲祁還待再說,人已經被扯進了屋裡。仲祁趕緊脫掉鞋子,小心地擺在門外的台階上。鴉漓笑著看仲祁擺放完鞋子,將房門掩上,轉身向屋裡走去,道:「進來坐吧。」
鴉漓赤著腳,穿了一身妖族居家的服飾,在周人看來,就是幾根布條在身上胡亂纏著。鴉漓這一轉身,露出好大一片白花花的後背,晃得仲祁頭暈目眩。仲祁連忙轉過頭去,心裡默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裝作打量起屋內的陳設。
這是仲祁第二次進入這間寢室,上一次是在夜間,來去匆匆,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什麼,今天倒是可以得見了。只見這間屋子與自己的寢室差不多大小,顏色卻比自己那裡豐富了許多,屋內各處掛滿五顏六色的裝飾,還插著許多不知名的花草。屋內不知焚了什麼香,一股香氣似有若無,鑽入鼻子讓人覺得莫名的舒服。
鴉漓在榻上隨意的一靠,見仲祁還站在那裡左顧右盼,便裝出正經的語氣道:「仲祁公子,請你過來坐罷。」
仲祁道:「如此,失禮了。」走到席上,正襟危坐。
「失禮失禮……」鴉漓又笑起來:「你們周人整天禮啊禮的,我來這裡學了一年多了,也還是學不會你們的禮。」
仲祁正色道:「人,不可無禮。」
鴉漓忽然想起什麼,湊近仲祁道:「我聽說,你是兮子未來的丈夫,是不是這樣?」
仲祁沒料到鴉漓會問出這個問題,一時有些發懵,只好說:「是……是啊……」
「真是這樣啊。之前只聽說周人大多早婚,原來連婚事都可以早早定了,真是有趣。」鴉漓想了一想,又道:「不過,也好無趣!」
仲祁道:「這個,按禮制……」
「可是,都沒有見過的兩個人,在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這樣被人決定了以後和誰一起過一輩子……」鴉漓自語道:「想想也蠻可怕的哦。」
「也不是……很可怕吧……」
「兮子你倆之前見過沒有?」
「見過一次……」
「兮子的臉是從來不給男人看的,那你看過沒有?」
「看過……」仲祁想到幼年的那次邂逅,心裡沒來由打了個寒顫:「……沒看過。」
鴉漓莫名興奮起來:「那你想不想看?」
「這……」
「我有辦法讓你看!」鴉漓道:「我和兮子約好了,秋假的時候每隔幾日要習練我族的水鏡之術,今天正好就是要習練的日子。」
仲祁聽得一頭霧水:「水鏡之術……那是什麼?」
「哎呀,這是我們妖族特有的水術,可以讓人遠隔千里也能見面說話——這個法術可不是什麼人都會的,我媽媽怕想念我才教給了我,我又教給了兮子,這樣我們放了秋假不在一起也可以說話。」鴉漓道:「一會兒我和兮子用水鏡之術說話,你躲在旁邊,兮子看不到你,你就可以偷偷看到她啦!」
仲祁忙道:「這可不行,於禮不合……」
「不合不合,你這禮什麼時候合過?」鴉漓打斷仲祁:「口不對心,我就不相信你不想看!你要是真不願意看,那就在旁邊閉上眼睛好啦,又沒人逼你!」
鴉漓做事真是利索爽快,起身正坐到仲祁身旁,閉上眼睛低頭默念咒語,接著雙手作勢,在空中虛畫了一個圓形。只見鴉漓雙手劃過,空氣被劃出了一個紋路,形成了一個圓形的邊界,鴉漓肩頭的一個『源』紋亮起藍色的光芒,那圓形裡面出現了水一樣的波紋,反射著柔和的光,真的和一面鏡子相似。
「這……」
仲祁還待再說,鴉漓轉頭瞪了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鴉漓嬌嗔的神情中還帶著一股威嚴,仲祁後面的話頓時就說不出去了。
鴉漓轉過頭去,聚精會神地在那片鏡面上撫摸,嘴裡喃喃自語。過不多時,只見那片鏡面慢慢變得透明,裡面漸漸的顯現出一個人影來。仲祁凝神看去,赫然竟是兮子!
「呀呀!真的成功啦!!」鴉漓高興地大叫,沖著鏡面揮手喊道:「兮子兮子,你能看見我嗎?」
這是仲祁第一次看到兮子本來的面容。鏡子里的女孩有一張清秀俏麗的臉龐,明亮而靈動的眼睛,小巧而挺翹的鼻子,偶爾會閉上一隻眼睛皺起鼻子做一個俏皮可愛的小鬼臉,然後自己呵呵呵的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這和無數次夢魘中的那張臉不一樣,這才是兮子真正的樣子。
仲祁看著鏡子里的女孩,心頭忽然一緊,像被一隻手抓住了使勁往下墜。
真好……仲祁心裡這樣想。忽然眼睛里有一股霧氣瀰漫開來。
鴉漓的水鏡術並不能支持很久,兩個人說了十幾句話,法術就結束了。鴉漓看著呆在一邊的仲祁,故作驚訝的說:「呀,仲祁公子還是看了呀,不是說於禮不合的么?」說著掩嘴而笑。
仲祁誠懇的向鴉漓行了一禮道:「多謝你了。」
「怎麼樣,她長得好看吧?」
「嗯。很好看吶。」
「哈哈!」鴉漓高興起來:「知道你自己多有福氣了吧!那你要怎麼感謝我?」
仲祁一怔,伸手摸遍了全身,只有一個魚紋玉璜還算比較貴重,這是出自謁戾山的玉,是自己當年到辟雍館就學離家時,母親親手給佩戴上的。當下解下玉璜,雙手呈上,以作謝禮。
「你這是……要贈玉給我?」鴉漓看著仲祁手裡的玉璜,想起昨天的禮課剛剛教過周人的民俗,年輕男女之間贈玉大多是表達愛意互許終身的意思,不自覺的心重重跳了兩下,饒是洒脫如鴉漓,也不禁臉上發起熱來。
仲祁看到鴉漓羞赧的神情,這才會意過來,連忙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布包,趕忙解下來遞給鴉漓:「喏,這個本來就是帶給你們的,這下就當謝禮給你吧。」
鴉漓接過布包打開一看,裡面是滿滿的一包朱果,不由得喜出望外:「朱果!這是你摘的啊?」說著拿出一個一口咬下,滿嘴的甜香,不由叫道:「好吃!」
鴉漓遞給仲祁一個朱果,道:「你也吃啊。」忽然又想起仲祁的來意,於是邊吃邊問道:「你說要我幫你給兮子傳話,你要留什麼話啊?」
仲祁鄭重地說:「請你幫我和兮子說,她可以不必再為婚約的事情煩惱了,我已經找到了解除婚約的辦法,我會在大祭之前完成這件事的。」
「啊?」鴉漓瞪大了眼睛:「你要和兮子解除婚約啊?為什麼,是你不喜歡她嗎?」
「不……也不是……」
「那是什麼原因?難道是因為……於禮不合?」
「不,這個和禮沒有什麼關係……這是……為了她好……」
「你為了她好……所以要解除婚約……可是如果是為了她好,也是應該她來解除啊……」鴉漓一臉疑惑:「你們周人,做事情真的好奇怪哦!」
「唉唉,這個……我和你說不清楚……」
仲祁看鴉漓大有要刨根問底的架勢,趕忙行了一禮告辭,穿上鞋子匆匆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