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兄弟相聚情誼長 月明時…
八月十六前半晌,日上三竿,趙儉騎著小紅馬,荷兒坐著小轎進了腳店。
見了袁大叔夫婦便要跪下磕頭。
袁大嬸慌忙讓關鎖拿了墊子放跟前,「穿這麼金貴的衣裳,院里全是土。」
「你丈人咋沒一起來?我哥兒倆坐會兒。」袁大叔問。
趙儉嘿嘿笑著,「怕人多放不下,改日我單獨送過來,與大叔好好獃一天。」
袁大嬸端詳著荷兒,「多俊的媳婦,一年比一年水靈,這是咋長得哩。」
荷兒紅了臉,去抓薑桂枝衣袖,薑桂枝玩笑著,「趙儉養媳婦養得好。」
趙儉呲牙笑著,一臉的得意。
袁大叔:「說你們今日來,他們幾個早早起來操辦酒食,早點兒開席,多吃會兒、多坐會兒。」
趙儉道:「大叔莫急,我來時已叫了食盒,想來快到了。」
席間,袁大嬸道:「進福,給我倒盅酒。」
薑桂枝和袁玉環攔著,「娘歲數大了,小的們自己喝盡興便可。」
袁大嬸道:「趁著今日人全,我把該說的話說說。」
袁大叔嗔道:「大過節的,昨日便啰嗦個沒完。你讓孩兒們高高興興吃喝不行?」
王進福拿了個小酒盅兒倒滿,「娘想說便說吧,我們哪裡會不高興。」
袁大嬸端著酒盅,聲音有點兒哆嗦,「你們哥兒仨緣分厚,我們老兩口兒在時親如一家,我們不在了,也莫要疏遠。」
趙儉道:「大嬸放心,這些年我們誰也沒離開過誰,以後也不會散。」
袁大嬸又對女人們道:「你們仨,玉環是我親生;桂枝又當閨女又當兒媳;荷兒我當侄兒媳婦看。男人們養家不易,掙多了多花,掙少了少花,莫要跟別人家比這比那,慫恿男人外面做傷天理的事。看著他們按捺不住了,就勸勸,平平安安過到頭就是圓滿,多少人家過著過著就散了。你們三家喝一盅。」
薑桂枝眼淚撲簌簌流著。袁大叔數落老伴兒,「你閉嘴吧。孩兒們高高興興地來,你讓她哭干甚。聽我說兩句,十六年前,進福帶著桂枝進了這腳店門,從那時到如今,你們誰也沒虧待過我老兩口兒,就是明天閉眼,我也是笑著走。」
袁大叔自己端酒盅咂了一口,「我這一輩沒啥出息,就是一條,做人做事照著自己的本心,牽涉到別人了將心比心,堯帝爺自會眷顧。說禍到臨頭堯帝爺不管你,就認命,別怨天怨地的。就如我那大、小兒,沒罵過一句人,沒傷過一隻家雀,早早染疫歿了,他倆與誰說理去。」
袁大嬸:「你還不讓我說,你又提這糟心事,一群後輩圍著你還不知足?」
袁大叔生氣起來,沖袁大嬸,「我哪裡不知足了?」
王正陽打岔,「爺爺、奶奶,以前過年都給我銀瓜子,今年過年給我甚?」
二老咧著嘴笑了,袁大叔:「陽兒大了,今年銀瓜子兒換銀元寶。」
趙儉想起鮑雲豹的事,「別看陽兒離弱冠還有幾年,他能做的事,大人未必做得了。」
荷兒眼色制止趙儉說下去,那天夜裡的事一直沒對二老說過。
但莫耀祖與趙儉都喝得有些多,兩個自顧自說下去。莫耀祖:「二哥,那廝後來咋樣了?」
趙儉嘿嘿樂著,「在咱跟前慫到底了,少了一隻耳朵,又跟楊爺說不清楚,慢慢不待見他了。見到我連頭都不敢抬,近來沒見他到衙門,不知這廝何處謀生去了。」
王進福怕二老聽出些苗頭打問,打斷他倆,三人喝酒。
老兩口兒年紀大了,兩盅便都上了頭,去躺著歇了,剩下的幾人盡興吃喝。
太陽西斜,趙儉與荷兒告辭回城,王進福、薑桂芝回城南衛,莫耀祖則住在腳店。
王正陽回高老爺宅的路上,心裡洋溢著滿足,因為與大人喝了幾盅酒,身上有些熱。
大師兄說過,若喝了酒,便要覓一安靜無人處醒酒,切勿與人交手和施展輕功。
老陳原先一直想與王正陽多說會兒話,而王正陽一有空兒便想多練會兒功架,怕與他說話收不住,天天說到半夜。老陳也看出王正陽天一黑就避著他,便不再往跟前湊。
但他若有活兒,王正陽還是二話不說,很是儘力。二人倒也相安和樂。
王正陽回來與老爺報了聲,又和老陳打了招呼,便自己回了雜貨屋。
窗外月光如水,王正陽靜靜地練吐納和功架,丹田為竅,陰陽之氣似五彩旋渦,出而旋轉凝聚,歸而散淡飄逸,一時天地人渾然一體,妙不可言。
不知不覺,月上中天,此時耳朵、眼睛愈發敏銳。南房雖背著月光,王正陽卻看得見屋內每一個細微處,聽得見隔壁老陳翻身和喘息的聲音。
聽見老陳捏手捏腳地穿衣、下炕,小心翼翼地開了門,到自己的窗前,耳朵貼著聽了片刻,又自棚下輕手輕腳,搬了個東西到牆那邊去了。
內宅南牆與東牆處有個拐角,挖了個地窖。冬天儲些白菜之類,上面蓋幾捆乾草防寒,老陳取菜有時喊王正陽在上面給他接一下。
夏秋時地窖里是空的,上面只蓋塊木板。
王正陽聽著老陳像是搬了梯子,覺得蹊蹺。悄悄開門從門縫兒望過去,見老陳將木梯搬到拐角處,院里這邊的人恰都看不到。
「他要翻牆」,王正陽想著。
凝神聽,老陳上了牆,又將木梯提上去,放到那邊,而那邊是三太太的跨院兒。
聽著老陳從那邊下去,王正陽輕輕出來,西邊大通鋪那邊鼾聲此起彼伏。
一躍上了內牆,沿東廂房頂隱到耳房的暗影里,見那個木梯放在內牆根兒的背月光處。
月兒正明,看得見東跨院花圃里盛開的花兒。
甬路旁的兩棵海裳滿樹嘟嚕著果兒,微風拂過,一陣樹葉的悉悉窣窣聲。
只見老陳正輕手輕腳邁上台階,他高大健壯的身形居然能悄無聲息。
王正陽記得三太太和孩子是住東屋。
老陳到窗前,窗欞上輕扣了幾下,很快,門無聲地打開,老陳一閃身進去,關上門。
王正陽想起在東關街上,撞見那個賣瓜子的女人露著白花花的胸脯和那個男人的樣子。
一時心裡有些亂,男女大人們如何是這個樣子。
又想,老陳這是在做冒犯高老爺的事情,自己要不要告訴高老爺,或者把他的梯子拿走?
若這樣,老陳和三太太定會大禍臨頭,可這兩人又都不算壞人,三太太待自己也挺和氣,老陳與自己還算親近。王正陽要看看他們做什麼。
輕輕躍下房,地上的人影很清楚,王正陽怕月亮把自己的影兒照到窗戶,伏著身,貼在東屋窗下,裡面靜悄悄,只有孩子在睡,又潛到西屋窗下。
裡面喘著粗氣的聲音和低低的說話聲:「如何這時才來,我睜大眼睛等了半夜……。」
「我得等他們都睡了,才敢悄悄過來……。」
「都隔多長時日了,你就不能多來幾回么……。」
「奶奶呀,我怕來勤了被人看見,成了你我的永別,如此還能多親近你幾回……。你這身子都瘦了,是兒子吃奶掏空的吧。扭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模樣兒……。」
「外面月亮這麼大,你看得見……。」
一陣奇怪的響聲,聽得王正陽心怦怦跳著,屋裡說的話他似懂非懂。
師兄沒教過這種情形下該如何辦,想起娘總說的,不傷天害理,不戕害生靈。
心道:走吧,回去練功去。等見到爹他們,問問遇這種事該怎麼辦。潛到南牆下,直接從拐角那裡躍了過去。
回到小雜貨屋繼續練功架,很快便忘了這事,沒等老陳回來,王正陽已入睡。
第二日早起,王正陽到伙房吃飯時,瞄了老陳一眼,見他除了眼窩有點兒發青,一如往常,嘻嘻哈哈往夥計們碗里盛湯。
心道:半夜偷偷去睡高老爺的三太太,倒挺會裝。
張奶娘喊王正陽過去。
高老爺三口兒正圍著炕桌吃飯。
桌上一碗紅燒肥肉片兒、一盤白菜燉豆腐,高老爺跟前的小酒盅彌散著濃濃的酒味兒,炕上一小盆白米飯。
他女兒春花端著飯碗,帶著笑意看了王正陽一眼,又低頭扒拉飯,王正陽覺得她那酒窩兒很好看。
大太太筷子夾著菜,翻了女兒一眼,眼皮耷拉著,眼角的餘光冷冷地斜了王正陽一下。
王正陽心道:你們拉的屎還不是和我一樣臭,怎的見我連個笑模樣兒都沒有過。
高老爺呡了口酒,筷子夾了塊豆腐,粗著嗓子,「今日你隨我去洪洞縣,穿體面些,把東廂房裡的褡褳放車上。」
王正陽說:「那我先去掃院。」
高老爺嗆道:「掃什麼掃,麻利備車,吃完飯就走。」
高老爺的車走在平陽城街上也挺顯眼。車身漆著清漆,車輪鉚著銅錢大的鐵釘,車幫、車轅、輪輻都包著鐵葉子,藍布鑲紅邊的車篷。
油亮體壯的烏騅馬,碗大的馬蹄踏在石板路上又脆又響。
高老爺把車簾掀到一邊,「出北關抄近道走。」
從平陽城到洪洞的官道平坦寬闊。
官道之東,穀子還未收割,一片片垂著黃澄澄的谷穗兒,被艷陽照得點點閃亮;官道之西,菜長得正旺,稻子已開始收割,微風裡瀰漫著稻香。
高老爺問:「你家種過地沒有?」
王正陽答道:「我爹是軍戶,一直在城南衛,後來到衙門當差。」
「那你娘家也沒地?」他追問。
王正陽:「不知道,我娘是河南那邊來的。」
「那大概是逃荒過來的」,他接道。
又問:「你姑家做何營生?」
王正陽答道:「我姑夫在東外城做棉花、棉紗生意。」
高老爺:「那我們算半個同行。你姑夫有多少家鋪面?」
王正陽:「就一個店鋪,聽說還給官家做鐵務經略。」
高老爺:「哦,這兩年鐵倒是給平陽府掙回了不少。你姑夫住哪裡,院兒有多大,家裡雇了幾個夥計?」
王正陽:「有時住南城門外,有時住東外城。院兒比老爺的小一些,有個燒火、掃地的相幫。」
高老爺眯著眼,隨意地四周看著,「如此說日子也過得可以。」
「那你爹就一個妹,沒別人了?」他接著問。
王正陽想說還有趙儉叔與荷兒姑,但一想,跟他說這些做什麼,便道:「還有爺爺、奶奶。」
高老爺:「那也湊合,你家就你一個獨苗吧?」
王正陽:「是。」
高老爺:「那你姑幾個娃?」
王正陽:「一個,也是個小兒。」
高老爺:「也算勉強,人丁有點兒不旺。」
王正陽心道:你三太太跟別人睡,還不知算不算你的哩。
便問:「高老爺,你說馬跟馬配,驢跟驢配,下的駒兒是不是公馬、公驢的?」
高老爺臉上的褶兒擠成一堆,露著大黃板兒牙笑了一陣,「那是自然,跟誰配就是誰的。你看那貓,母貓跟狸貓配下的就是狸貓,跟黃貓配下的就是黃貓,跟黑貓配下的就是黑貓;要是都跟配,那小貓啥樣的都有。兒像爹天經地義,要不像就壞了。」
高老爺笑罷,「你這小後生,咋想起問這話了,看你個兒不小,人事還不懂哩。」
王正陽又問:「那為啥我爹長得又粗又壯,我倒是個細長個兒,還不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