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和尚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到南京的,但這一次應該要是印象最最深刻的一次吧!這南京城的地理位置真是龍蟠虎踞,也只有洪武這樣馬上取得天下的皇帝才有這種氣魄,不理方形城池的傳統建築思路,反而善用地勢,建立首都。道衍站在金川門外排隊,想象那天得以國師的身分風光進城。心又想這一趟得見上來自各國的使節,不知馬和安排的如何了?

這個局是從五年前便開始布下的網,藉由嘲鮮來的使節到京覲見的隊伍,燕王府的探子來來去去南京是順順利利。人扮成嘲鮮使節的從人,順利與他國使節送往迎來,還是挺正確的,這回得開啟迎佛行動了吧!道衍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想起洪武二十五年時還曾讓嘲鮮來使刻意經過燕王府,演了一齣戲給洪武皇帝跟南京朝中大臣看。

十一月丙午,安叔老還自燕,燕王答書曰:『致意署高麗國事與國人、陪臣等:邇以禮物來,安敢易納!古人云,臣子無外交之理,卻之必艱人意,故物留.....』(注一)。

跟著把這些文書理了理,專文呈上洪武皇帝,但這番恭順藩王所做的俏眼不知朝中大臣有人看得懂否?但不論如何,隔了一年藍玉案爆發,曾出擊北元,一路打到捕魚兒海(今貝加爾湖)立下赫赫戰功的藍玉本人遭凌遲處死,族誅三族,牽連所及,有關連的軍中將校被定位為逆黨,殺了一大批驍勇善戰的軍人,整個死了近兩萬人。熟知武事的燕王對失去這些頗有戰力的大明兒郎自然是心疼不已,可這時節只能說是唇亡齒更寒,自顧不暇。對道衍事先多方闡述的不爭之爭,可真格是先知卓見,佩服的差點就要五體投地了。

對自己開國皇帝的老子,燕王是不敢太有想法的,現任朝中大臣想來也沒特別的理由去攏絡,畢竟國初在老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的元老重臣都已經被梳理的差不多了,這時新進的一波大臣原本都在觀望老皇帝真的會傳位給皇太孫嗎?後來翰林學士劉三吾這個老學究公然的反抗了老皇帝一度想傳位燕王的想法,這劉老先生是朝中大臣的死硬派,心中在意的多半是死後能否得到一個象樣的謚號,所以拚了老命也要扮一下以忠言相諫洪武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武夫,道衍多次透過關係想要請他至少兩不相幫,都未能成功。還好這老先生今年主持殿試時好死不死只取了南方的考生,道衍策動了北方的考生髮起抗議,成功的激怒了皇帝,順利讓這老先生成為代罪羔羊,早早被發配邊疆。這幾次的大事件也讓整個燕王陣營了解到朝中的將領,就算有機會掌兵,也都會跟這些藩王保持距離,免得不知不覺就介入了皇家之爭,到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藍玉就是一個不長眼的血淋淋例子。其他的大臣則不要壞事就可以了,甭指望能有何貢獻!

眼下環繞在太孫旁邊的都是沒有實際行政經驗的儒者,想到這邊,道衍又滿心笑開來,這年頭居然還有人在提井田制度。方孝儒,你真得是個腐儒,也多虧了你才讓燕王算是下定了決心,啟動了「迎佛行動「。

轉念一想,劉伯溫啊劉伯溫,你走得早吶!你應該是一看就懂的。但我跟你說呀!你用三十年下的那盤棋就只下在大明內部未免太小家子氣了,格局有限吶!看看蒙古人吧!他們是用馬蹄用刀子踩出砍出一個萬國來朝的氣象,未免血腥味過重,我漢民族自然是修文德以來之,只是這文德避免不了銅臭味重些即是!道衍和尚撫須大笑,對自己頗感滿意!

走入金川門后,道衍便覺得身後便有人靠了過來,來人經過身旁時低聲說道:『聚寶門外,重譯樓。』說罷便快步離去,沒入人群中。

道衍知道這地方說得是洪武二十七年工部依上命所新建在外郭內的十座酒樓,其中的來賓及重譯二樓接待的便是來自他國的外夷,其他依等級不同,來的賓客有朝中文武大臣常出沒的醉仙樓,或是一班市民商賈也去得了的樂民樓,端得是天下太平,與民同樂!

雖說和尚本就該行腳天下,但金川門在北,聚寶門卻是在南。這段路只好將之作為修行的一部分,但自己這個和尚未來要算是大隱隱於「朝「的吧?看樣子洪武皇帝的身體應該撐不過這兩年了?心中邊盤算天下這個大棋盤的各個棋步,道衍加快腳步想抄一條近路,剛拐進去條小巷,當面一個大布袋罩頭蓋下來,跟著頭上一痛,便不省人事了。

道衍再醒過來時是被一桶水潑醒的,頭上的布袋早已解開,抬起雙手摸了摸頭上腫的一包,慢慢回過神來,旁邊一個冷酷的聲音傳來,醒了嗎?醒了就跪好。道衍看向發話的人,頓時背上冷汗直竄,眼前大馬金刀坐的人可不就是錦衣衛指揮使宋忠嗎?

只聽得宋忠說:『和尚,我知道你是誰,你應該也知道我是誰。老子問一句你答一句,免受皮肉罪!說,你來南京做甚麼?』

道衍在地上坐起身來,口中微宣佛號,心想老子還真是小看了皇太孫手下這班人,強道:『和尚雲遊天下,只為渡眾生來!』宋忠失笑道:『你當真是皮癢了。』後面站著的一個錦衣衛手中鞭子一揮一收,啪的一聲道衍背上的僧袍破開一道痕迹,宋忠看道衍臉上的表情連動都不動,嘖嘖贊道:『大和尚好本事!這麼快就定下心來?道門的護體神功都給你練到這境界,不過你這是假和尚吧?不好好參禪念經,偷習道門武功,妖言惑眾,引誘藩王犯有不臣之心,我這砍了你腦袋,上奏皇上,順便把燕王綁來京師,一併治罪,和尚看如何呀?』

道衍嘆氣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上聖明,你未必能隻手遮天!』宋忠大笑道:『和尚,你還是擔心你自個兒的事唄!今晚要見誰?談啥事情?你乖乖說了,我看燕王面子,放你一馬如何?』道衍看對方東拉西扯,顯然尚不知自己所圖,登時心下大定。便立起身來,一拍後腦勺,對宋忠說道:『指揮使欲對皇太孫表忠,和尚這項上人頭便是投名狀,還請指揮使來取!』宋忠獰笑:『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語畢出手,一道刀光劃過空中,直奔道衍,道衍適才已經暗自觀察過,自己所在的這棟宅子里前前後後至少十幾名錦衣衛的將校,道衍一個後空翻便撞破木窗落到院子中去,還沒站好身,至少四種兵器破空的聲音傳來,從前後左右招呼過來,道衍避開其中兩樣攻擊,迦裟充氣鼓起彈開了另外兩件兵器,落在七八個人的包圍圈裡,宋忠一聲長嘯,刀光躡蹤而至,道衍連避數招,宋忠跟上一記側撐腿踢中胸口,和尚滾落地上,尚未起身脖子已經架上了兩柄刀劍。宋忠說道:『嘿嘿,和尚拳腳功夫果然不行,我再來試試這綉春刀能否砍得進和尚的護體氣功!』

『住手!』旁邊走進來一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宋忠一看,忙迎上去說道:『黃大人如何有空過來!』來人卻是黃子澄,皇太孫跟前的兩大紅人之一,這人架式頗大,慢慢踱了進來,發話道:『聽說燕王跟前第一智囊到了京師,不由得想來一睹風采!』說罷望向道衍,和尚揉了揉胸口說道:『承蒙齒及,剛挨了揍的山野和尚道衍見過黃大人!』

這是兩人第一次碰面,原本道衍一路是智珠在握,意氣風發的走入南京城,不料狀況急轉直下,平白挨了一記悶棍,自己馬上成為階下囚,這時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對手,黃子澄雙目平視說道:『天下僧道,不事生產,實為百姓中之蠹蟲,理應去於大患未成之際,大師以為如何?』道衍徐徐回道:『百姓愚昧,可沒法理解儒門的長篇大論,反之佛門勸人向善,循規蹈矩,防止邪教蠢動,安定天下人心,無過有功。』黃子澄點頭接道:『若能守好君臣之道,自去爪牙,也就無定要除之而後快的需要了,大師您說是嗎?』道衍一宣佛號道:『北平王府的達官貴人皆是誠心禮佛,與天下無爭,這次前來實是欲托西洋友人迎來佛像,日日參拜以便積福,還望大人玉成則個!』黃子澄與宋忠對望一眼,后道:『迎佛像多所花費,不過誠心向佛,天下安定,本官自是樂見其成的!』道衍喜道:『如此先謝過大人了!』

宋忠望著和尚慢慢走出去之後,說道:『黃大人,這和尚信得過嗎?』黃子澄道:『以一隅欲抗天下之兵固然不智,我看道衍是個聰明人,迎佛諸事傷財,可弱化燕王府實力,且聽其言觀其行吧!』宋忠心想自己這大樹抱是抱了,可不知賭得對否。他摸了摸鼻子,不再搭話。

道衍背後冷汗盡出,前胸又挨了宋忠一腳,著實不輕。走出這宅子后,他終於忍俊不住,吐出口血來。但這番做作希望為燕王賺得些時間來,道衍揉了揉胸口,盡挑些巷弄拐彎,直到確定甩掉跟蹤的人後,快步趕往重譯樓去。

注一:原文局部引用並修改自「嘲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一書,中華書局出版,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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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參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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