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關山月 第47章 猶在眼前
沈芷兮將似醉非醉的顧沅送回棠梨院,便回宮去見了沈衡。
她自然不能直接告訴他顧沅和方從哲要做什麼,只是隨便問了他一句:「阿衡,姐姐問你一句,若是有個你很是信任的人,他背叛了你,和你最恨的人暗通款曲,你會怎麼做?」
沈芷兮輕描淡寫一句話,讓沈衡有些疑惑不解:「皇姐,你為什麼會想起來這個?」
她摸摸小皇帝的發冠,輕聲笑笑:「也沒別的,就是最近遇上些煩心事。」
沈衡義憤填膺道:「是不是我那個姓顧的便宜姐夫惹皇姐你生氣了?我明天就叫人偷偷打他一頓!」
沈芷兮覺得有些好笑,哪門子的姐夫,還便宜?
眼見她一番試探卻試出了反效果,沈芷兮趕緊往回找補:「跟阿沅沒關係,你別給他添麻煩。還有阿衡,你說說你身為天子,成天喊打喊殺的成何體統?」
沈衡嘀咕了一句:「體統是什麼?能當飯吃嗎……」
沈芷兮想了想,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但他帝王的身份就註定了他不可能去過那种放盪不羈的生活。
朝臣需要皇帝,需要一個垂範千古的明君典範。
而非沈衡這種自我意識過於強烈的皇帝。
她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生在皇家,似乎也是他的一種悲哀。
天寧寺檐下的風鈴叮叮咚咚地響,唐修瑾跪在佛龕前,雙手合十虔誠祈願。
片刻后,他得到了這一簽的結果。
委而去之則大吉,反之則大凶,禍及家人。
他收斂衣裳緩緩起身,心中已有定數。
天命不許崔顯純活。
那他也沒有必要再去保一個將死之人。
過不多時,謝鎮的信也來了。
唐修瑾接過信箋,片刻后輕笑一聲。
老師也不想保他。
寧封子皺了皺眉,「謝鎮怎麼說?」
唐修瑾將信交給他,「告訴白露,可以動手了。」
翌日晨,麟德殿。
便是昨夜經過沈芷兮一番提點的沈衡也沒料到,背叛他的人居然是崔顯純。
這個老狐狸似乎聽到了風聲,告了假沒來上朝。
方從哲參崔顯純的摺子一拿出來,都察院的那些言官震驚了。
別人不知道,他們都是崔顯純手底下的人,崔顯純和方從哲有什麼恩怨可是一清二楚。
而今方從哲出手對付崔顯純,必定是奔著要他命去的。
朝中方一燝的同年見方從哲孤身為父親請命無不動容,站出來痛斥崔顯純老賊誤國誤民,是本朝第一罪人。
沈衡一開始聽著還挺過癮,但是回過頭一想,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方從哲參他的奏疏中寫了什麼,這幫人只顧著對罵去了!
他順手拿起硯台朝御案上狠狠砸去,一臉慍怒道:「都閉嘴,把摺子給朕呈上來!」
靳信誠惶誠恐地將摺子遞上,沈衡一把奪過來。
看了幾頁,他發現有些不對勁。
怎麼都是貪污不法一類的小事?
他還留著崔顯純撈錢呢,這時候國庫空虛,清算他也不是時候。
這幫書生,操之過急!
他剛想發作,便看到了那條「通倭」的罪名。
三年前台州海戰,大昭之所以慘敗,居然是他按兵不動,想坐收漁翁之利!
如果是方一燝平定東南,他至多有協助之功,什麼都撈不著。
所以他選擇坐視定遠艦沉沒,台州城失陷,方一燝殉國!
而且他還私自和倭寇簽了條約,將一些沿海港口租借給東瀛鬼子!
通敵賣國,真是狗膽包天!
沈衡氣得把剛才順手拿來的硯台都砸了:「著錦衣衛陸璟給朕抓去,不要讓他跑了!」
站在一旁的沈芷兮皺了皺眉,大昭江山都是你的,他能跑到東瀛去?
崔顯純確實沒想跑到東瀛,但他也不甘心這麼輸了。
在得到錦衣衛奉旨抄家的消息之前,他便給尚在奔喪路上的楚世子沈峻去信一封。
信的末尾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走之後,天下大亂,你一切當心。
錦衣衛當然沒查出來崔顯純送信的事,陸璟帶人清點了崔家府庫中的錢財,將崔顯純及其家人看押起來。
陸璟垂眸打量著這個昨日還是二品大員的罪臣,許久后俯下身去,對崔顯純淡聲道:「德璟,你畢竟在朝中為官多年,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你爹於我有恩,我可以答應你的一個要求。」
一旁的陸燃急道:「叔父,不可!你現在答應了他的要求,日後必定會受制於人!」
陸璟瞪了他一眼:「你閉嘴。長輩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
崔顯純沒有理會陸燃,而是直截了當對陸璟說:「我要見長公主,我要知道是誰殺了我。」
陸燃輕嗤一聲:「瘋子。」
陸璟踢了他一腳:「就你話多,趕緊找人去。」
崔顯純的事暫且告一段落,朝會上又熱鬧了起來,彈劾的,罵戰的,層出不窮。
沈衡最後實在讓他們吵吵煩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讓沈芷兮主持朝會去了。
首要問題自然是楚王薨逝的消息。
楚藩爵位世襲罔替,沈峻回荊州繼承王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朝廷也賜了喪儀整套,甚至連楚王陵都在一年前完工了。
接著便是為楚王擬定一個謚號,趕在沈峻之前送到楚地。
沈芷兮沒想到,禮部的人連這個都能跟都察院吵上。
不是冤家不聚頭。
先是禮部侍郎孫游詢問沈衡,禮部為楚王擬定謚號時是參考先前薨逝的秦王,還是自成一體?
沈衡哪聽得懂這些,他還沒發話,都察院那群言官便一擁而上,說孫游是明知故問,連自家衙門的事都不熟悉,還談何為國為民辦事?
孫游反問道:「諸位御史主管監察,敢問你們中有哪一個人能將律法倒背如流?或者說,我換個問法,諸位中有哪一個人知道京城的米價又漲了幾錢?」
孫游不說還好,他這一反駁,言官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了,因為此時朝堂上但凡是個人都能聽出來孫游的話外之音。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一時間,朝堂之上烏煙瘴氣。
沈衡大抵是不耐煩了,令靳信宣布退朝,此事明日再議。
一直旁觀看戲的沈芷兮和顧沅是最後走出麟德殿的,兩人剛要離開,陸燃便急匆匆趕來。
顧沅皺了皺眉,「出什麼事了?」
陸燃嘆了口氣:「是這麼個事,叔父奉命去抄崔顯純的家,但崔顯純說要見殿下,我平時跟你們關係好,叔父就把我打發到這兒來了。」
整日三言兩語不離插科打諢的顧沅這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他剛要起身與沈芷兮一同去崔府,靳信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顧大人,有緊急軍報!」
——
崔府,奉旨抄家的錦衣衛都督陸璟負手而立,一語不發。
見沈芷兮來了,陸璟才帶著她進去。
崔顯純受封平南侯,眼下這座侯府已經搬空,只在正廳留了兩個太師椅和一個案幾。
陸璟對他可謂是給足了面子。
凝眸望向著眼前的情景,沈芷兮沒來由憶起了一句不太應景的詩。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昔年崔顯純以萬人屍骸為自己鋪路,而今這得位不正的平南侯,他亦是做不成了。
沈芷兮想當著他的面質問他一句,他當初踐踏在累累白骨之上時,可有想過今日?
進了早已搬空的正廳,崔顯純竟是難得從面如死灰的臉上擠出了一絲苦笑:「罪臣崔顯純,叩問殿下安好。」
沈芷兮打心眼裡就不想跟這個偽君子打交道,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
兩人隔著一個案幾,很近,又似乎很遠。
沈芷兮記得父皇說過,年少時的崔顯純也曾躊躇滿志,無愧他這個名字。
但他僅剩的一點風骨,早就已經被這個可怖的世道磋磨殆盡。
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軀殼。
沈芷兮並不覺得他值得同情,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要是他這樣十惡不赦的人也值得同情,那朝廷的律法是做什麼用的?
朝廷的刀出了鞘,總得見血才好。
但一個人的沉淪,或許是他自己的問題,那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一千個人開始在名利的大染缸里迷失自我呢?
那難道不是這個世道可悲嗎?
崔顯純一個人自顧自笑了起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是殿下殺我,是這個世道殺我。」
沈芷兮搖了搖頭:「你錯了,世道固然可悲,最終親手殺死以前那個崔顯純的,還是你自己。你可以選擇不走這條路,但是你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害死那麼多將士,致使三萬忠魂血灑疆場,你卻說是世道的錯?那三萬將士戰死台州,定遠艦沉沒海底,又是誰的錯?」
崔顯純冷聲笑了笑,「是啊,都是我殺的,已經來不及了。殿下想不想知道,我手上還背著其他的人命案子?比如殿下的生母孝賢皇后,是怎麼死的?」
沈芷兮厲聲道:「崔顯純,你給本宮閉嘴!還輪不到你來妄議本宮的家事!給我滾,滾出去!錦衣衛何在?」
她有些恍惚,扶著椅背艱難地站起身來。
血,滿地的血。
她似乎真的透過十餘年的光陰,真真切切看到那一夜的情形。
猶在眼前。
崔顯純仰天大笑,似是有些許釋然:「我死後,煩請把我的頭顱掛在燕都的城樓上,我要親眼看著天下大亂!」
話音剛落,錦衣衛就衝進正廳,將崔顯純帶走了。
沈芷兮頹然跌坐在地,臉色變得煞白,纖細的指尖不住顫動。
母后……
柒兒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