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關山月 第46章 君子風骨
微雨軒二樓雅間。
沈芷兮還不知道楚王薨了的消息,她來到信中約定好的雅間,過不多時,她便聽見外面的叩門聲。
她理了理思緒,斂聲道:「進來。」
一位手持拂塵仙風道骨的年輕道人緩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劍侍模樣的女子,單看眉眼與李不言倒是有幾分相像。
「想來殿下應該未曾與閣主打過交道。」陶成蹊微笑著介紹道,「小女子名喚陶成蹊,而這位便是璇璣閣閣主,蘇九陌。」
蘇九陌躬身一揖,「貧道見過殿下。」
沈芷兮點頭道:「本宮已經猜到你們的身份了,不知你們將本宮約在此處,所為何事?」
「自然為的是一樁……陳年舊事。」蘇九陌笑了笑,與陶成蹊一同落座。
沈芷兮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聽陶成蹊將那些塵封已久的舊事娓娓道來。
三年前。
貞元二十七年的台州衛,人心惶惶。
無論是陸上的台州城,還是海上的定遠艦。
東瀛艦隊已經將定遠艦圍在海中,確保連傳信的木鳶都飛不出去后,派出使者企圖勸降。
諷刺的是,這個勸降的使者出身四世三公的簪纓世家,清河崔家。
他是崔顯純的親侄子,朝中勛貴,世代受朝廷俸祿供養。
如今卻妄想投靠倭寇,轟開大昭的國門。
定遠艦的管帶,正是大昭立國以來第一位女將軍,顧長安的夫人林玉姝。
林玉姝見那幫洋人還敢派這狗賊來勸降,當即要抽刀砍了他,卻被手下死死攔住,說兩國相爭不斬來使。
她想突圍出去,卻被敵方的炮火猛烈轟擊,根本無法突圍。
林玉姝用木鳶送出最後一封急報,命手下開著定遠艦撞向了敵方軍艦織田信長號。
同歸於盡。
固守台州城的閩浙總督方一燝接到這封絕筆,已經是兩日以後。
也正是因為這兩天貽誤戰機,導致昭軍失去了最後的反擊機會。
方一燝仰天長嘆。
此計不成,便是上天不許他活。
唯有一死,以報蒼生。
三日後,坐鎮南京的兵部侍郎崔顯純接到了台州陷落,閩浙總督方一燝殉國的消息。
舉國皆驚。
當時病入膏肓的貞元帝聞訊亦是大驚,急忙調兵遣將,楊宜臨危受命指揮戰事,這才勉強將這場仗打贏。
「殿下可還記得此事?」陶成蹊試探著問。
沈芷兮皺了皺眉,「怎會不記得?接著說便是。」
陶成蹊神色有些激動:「若是沒有崔顯純的錯誤指揮,我們也不會輸給倭寇,定遠艦也不會深埋海底,三萬浙東軍更不會葬身沙場,他是罪魁禍首!」
蘇九陌擺了擺手,示意她冷靜一下,隨後又轉向沈芷兮,拱手道:「殿下,既然我們有共同的對手,那為何不聯手呢?」
沈芷兮將茶盞中的明前茶飲盡,雙眸緊盯著蘇九陌,斂聲道:「璇璣閣先前可是將京城攪了個天翻地覆,要讓本宮相信你們,還不夠。」
「殿下想要什麼?」蘇九陌揮了揮手中拂塵,笑意不減。
沈芷兮直截了當道:「天下第一閣,就拿出這個人盡皆知的事來誆騙本宮,似乎太沒有誠意了,閣主你說呢?」
蘇九陌瞭然,原來是籌碼還沒加夠,「殿下當真謹慎得很。」
「跟你們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不小心謹慎些,只怕會著了你們的道。」沈芷兮回敬道。
「既然如此,貧道便再送殿下一個不為人知的事情。」蘇九陌將早已寫好的信遞給沈芷兮。
這一次用的是容易辨認的簪花小楷,沈芷兮暗自舒了口氣。
總算不是那稀奇古怪的鬼畫符了。
她大略掃了一眼信中內容,便明白了。
在貞元二十七年的台州海戰中,崔顯純曾瞞著朝廷私自與倭寇頭子議和,甚至授意侄子賣國求榮。
但閩浙總督方一燝得知此事後怒斥崔顯純,並率本部浙東軍主動出擊,結果他沒想到定遠艦居然撞沉了織田信長號,更沒想到倭寇趁著海防空虛在台州沿海登陸。
方一燝被倭寇打了埋伏,再加上崔顯純隱瞞消息不發兵援救浙東軍,致使浙東軍全軍覆沒。
沈衡什麼秉性沈芷兮這個當姐姐的最是清楚不過,他恐懼的無非是眾叛親離。
而今崔顯純居然通倭,沈衡的反應可想而知。
僅憑這一個罪名,便足以扳倒崔顯純。
而後三人又洽談了相關事宜,一番觥籌交錯后,沈芷兮就告辭了。
臨走時,她笑了笑,似是洞察蘇九陌心中所想,「燕都城在下雨,不用送了,舅父。」
蘇九陌凝眸望著長公主殿下清冷孤絕的背影,自言自語,悄不可聞:「阿姐,你應該也不想讓柒兒看見我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吧?那我便在暗處護著她,做她的影子,如何?」
陶成蹊怔怔望向他,不知該怎麼安慰。
他似乎……也不需要人安慰。
蘇九陌自嘲地笑了笑,低聲道:「阿姐,她很像你。」
窗外,雨打海棠,綠肥紅瘦,一派蕭索。
掌燈時分,顧沅在一石居約了方從哲。
「殿下上次正在氣頭上,那些話你別太往心裡去。」顧沅替他和自己各斟了一盞酒。
方從哲搖了搖頭,「殿下沒說錯,我為的是一己私利,想為我爹討個公道,但那些落榜的舉子畢竟是無辜的。這是我和崔顯純的恩怨,牽連那麼多無辜之人,對我對他們都不是好事。」
顧沅將盞中清酒一飲而盡,緩聲道:「中涵兄,還記得你我做的那筆買賣嗎?」
「我做你的線人,你幫我除掉崔顯純。」方從哲不解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現在就有一筆買賣,可以將崔顯純置於死地,你做不做?」顧沅有意賣了個關子。
方從哲點頭道:「我同他有世仇,自是會答應這筆生意,不過你要靠什麼扳倒他?」
顧沅微笑著說出了那個致命的罪名:「通倭。」
方從哲眉頭微皺,「有實證嗎?」
「你只管上疏參他,只要皇上下旨抄家,他通倭的罪證自然便會重見天日。」顧沅笑笑。
方從哲還是有些不放心,「這事能成嗎?」
顧沅淡笑,「打蛇打七寸,你一旦拿捏住了他們的命門,便沒有做不成的事,沈瑛不就死在唐修瑾手裡了嗎?」
方從哲想想也是,「我立刻回去寫奏疏,明日一早由我上疏參他,臨熙兄不要出面。」
顧沅皺了皺眉,「我若是不出面,明日早朝你只怕不容易應對。」
方從哲笑笑,「能不能應對是我的事,與你們無關,我不想因我的私事再拉著那麼多人往火坑裡跳。」
「可我們已經在火坑裡了。」顧沅鎮定自若地看著他,斂聲道,「我現在要做的,是把你們拽出去,一個都不少。」
方從哲喃喃自語:「你倒是重情重義……」
顧沅低聲笑道:「有人說過我重情重義,也有人說過我薄情寡恩。中涵兄,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方從哲搖頭苦笑:「但你一直把我當兄弟,不是嗎?」
顧沅凝眸望著他,緩聲道:「咱們倆的交情摻雜了太多利益,或許……以後可以改變一下我們的相處方式。」
方從哲笑了笑,這便是交了個真心朋友的感覺嗎?
似乎還不錯。
以往他都是一個人踽踽獨行,直到他遇見了顧沅。
顧沅以真心待他,他便可以為顧沅除去一切障礙。
「臨熙兄,答應我一件事,安置好我那些落榜的同窗。」
兩人離開的時候,雨小了些。
顧沅走到半路上,忽然一乘宮裡的馬車在他身側停下,一雙纖細柔軟的素手挑開車簾,輕聲喚他:「阿沅!」
顧沅低聲笑了笑。
他知道,這麼大陣仗,必定是她來了。
馬車裡,沈芷兮慵懶地靠在一身風霜的少年身上,勾了他一縷烏髮放在手心把玩,「方從哲這回又問你要了什麼價碼?」
「安置好那些落榜的舉子。」顧沅笑了笑,「這還用得著他囑咐嗎?」
沈芷兮順著他的話音點了點頭,「對啊,你跟他本就不熟,他今兒個緣何如此反常?」
顧沅一把捉住沈芷兮把玩他發梢的柔荑,語調中帶了幾分恃寵而驕:「殿下,欲知後事如何,先答應我一個要求。」
沈芷兮淺淺一笑,「你覺得還有什麼要求是本宮一個公主無法滿足的?你且說吧。」
顧沅湊近她耳邊,輕聲道:「我想親你,可以嗎?」
沈芷兮一下子懵了。
「就親一下,你還要徵求本宮的意見?」她發現顧沅這人當真是矜持過頭了。
平日里看起來混不吝,骨子裡卻是個端方持正的君子。
思及此處,沈芷兮不禁唇角微勾,「親就是了,誰攔著你了?」
他仿若一個虔誠的信徒一般俯下身去,在少女唇邊留下了獨屬於他的印記。
那是他心中最高貴的神祇,他必須認真對待她的每一次。
直到一旁擱置的宣德爐落地,顧沅才回過神來,他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對了,答應小殿下的事情還沒說呢。
他清了清嗓子,緩聲道:「方從哲能對我坦誠相待,我其實很意外,但仔細想想,除去那天我把他找來,你數落了他一通以外,我對他倒還不錯。」
沈芷兮無語望天:「你的意思是,我數落他還錯了?」
顧沅連忙辯解道:「我不是,我沒有,他活該。」
沈芷兮輕聲笑了笑,「剛還把人家當兄弟呢,這就反悔了?」
顧沅微笑不語。
「其實你說得不錯,他把我們所有人都拉進了一個不一定能出來的火坑,的確不是很仗義。」沈芷兮淺笑道,「不過好在我們將局面扳回來了,要不然我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顧沅垂眸望向懷中的少女:「明日早朝就看方從哲會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