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叫賣
蘇衍起了個大早,挎上竹籃,扛起小鏟子嘿咻嘿咻地趕去竹林。路上碰見左卿,他手上綁著一條不知從哪條破衣服上撕下來的破布帶子,掛在脖子上還打了個奇形怪狀的結,全天下也只有蘇溟才能創作這樣的傑作,便忍不住多看兩眼。
就因為這多看的兩眼,左卿本意擦肩過去,此時又停了下來,看著竹籃和鏟子一臉疑惑:「你是要去做什麼?」
蘇衍拎起籃子歡喜道:「摘甜瓜啊!然後拿集市上去販賣,我種的瓜可甜了,這鎮上我要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左卿抬頭環顧四周,有些茫然,「此處明明是酒館,你不開門做生意卻去集市賣瓜?說來也奇怪,昨日遇見你的時候你在採藥……你究竟是做什麼行當的?」
蘇衍不禁悲從中來,要是靠師父那間破酒館,還不得喝西北風去。
「可是遇到困難了?」
蘇衍哀嘆一聲:「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面前的人似乎並沒有想繼續關心的打算,敷衍的回應了句就徑直走了。蘇衍氣不打一出來,心道:這人莫名其妙!
蘇衍年方十九,正是各家閨女們早已生子的年紀,偏偏她空守閨房,無人問津!以至於街坊鄰居拿著當笑柄。蘇衍卻不在乎,仍舊天天出去溜達,高興了和街坊漢子們上山採藥,不高興了就擺攤做生意,專門盯著嚼舌根的婆娘搶生意,為此在鎮子上出了名,街里街坊都對她避之不及。
出門被耽擱了些時候,等她去搶攤的時候,哪還有她的一席之地,只剩最偏僻的一個犄角旮旯沒人看上眼。鋪開攤布,從籃子里挑幾個品相最好的擺上,然後從懷裡掏出蒲扇,對著旁邊的同行抬了抬手道:「承讓承讓哈!」
那婆娘卻怪裡怪氣的說:「喲!這不是蘇家的閨女,怎麼你師父捨得你出來賣?這可不是舒服活兒,你師父也太不憐香惜玉,還不如早早嫁出去,也省的出來拋頭露面了不是?」
「是啊是啊!」對面的小老頭接過話茬:「你也一把年紀了,再不找個好人家可就黃了!」
你一言我一語,聽得蘇衍頭昏腦脹,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你們今早吃了什麼了?一個兩個的嘴這麼臭?」
那婆娘冷哼道:「我們也是關心你,你看看你自己,穿成這副德行跑到大街上來叫賣,哪家公子願意正眼瞧你?除了李家那個半痴半傻的獨苗當你是個寶!」
唉!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想安安靜靜的賣個瓜都不行啊!剛想發作,一個影子突然擋住陽光,一動未動。她以為是客人,高高興興地想招呼,沒曾想卻是左卿。
只見他如冰雕似的立在攤前,目不轉睛的盯著一地的瓜說著:「你師父托我知會你一聲,回去的時候撿些柴火,再去把當鋪的租金收了。」
明明艷陽高照,但是左卿站在此處,卻又覺得如臨寒冬。蘇衍抱怨:「你說話能不能帶點人氣兒?」
左卿沒有回答,仍是固執的站在他面前,似乎在等她的回復。蘇衍搖了搖頭,嘆人世間怎會有如此怪人,好歹自己收留了他,怎的還這副愛答不理的模樣,跟誰欠他五百銀似的,真是稀罕!自顧自抱怨起來:「砍柴砍柴,拿我當下人啊?以為自己是貴族還是當官的?整天使喚我,你也是,他說什麼你就來傳話,你們才認識多久?」蘇衍看了看他,心中突生一計,連忙將他拉過去:「既然你這麼聽我師父的話,那我是他徒弟,你也該聽我的話,是不是?」
左卿嘴角微微上揚,心中瞭然:「幫你賣瓜?」
「呀!」蘇衍一臉震驚道:「你怎知道?」
他皺著眉沒說話。蘇衍以為他放不下面子,不免失望,正打算放棄,左卿卻點了點頭,涼涼的聲音傳來:「可以。」
驚訝之餘欣喜萬分,蘇衍恭恭敬敬做了個揖,對他道:「先生真是能屈能伸,將來必然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這裡就交給你啦。」說著打算要折回去。迎面突然過來兩個人影,一個瘦骨嶙峋如枯柴,一個矮胖肥膩似豬精,直奔這邊而來。蘇衍定睛瞧去,好巧不巧冤家路窄的,居然是那冤家死對頭李惴,還有他那一天不擠兌人就吃不下睡不好的親爹李鬼!
蘇衍直呼倒霉,忙卷了瓜逃命,也不管左卿有沒有跟上,她可不想大清早就倒霉運,惹不起還躲不起么!
李鬼雖然有意擠兌她兩句,卻委實跟不上速度,而他那兒子卻奔如閃電迅雷出擊,轉眼就攔斷了她的去路,而此時,李鬼也氣喘吁吁跟了上來。
蘇衍抱緊懷裡的瓜,給左卿使了個眼神,左卿會意,擋在她身前。
果然是謙謙君子!
李惴一直是蘇衍的跟屁蟲,即使再怎麼被嫌棄,兩家再怎麼反目他都樂此不疲的跟著她,卻一直未能起到緩和效果。而如今突然冒出一個倜儻少年來英雄救美,心口突然翻江倒海起來,眼睛立刻紅得跟兔子眼似的,瞪著左卿恨不得上去撕了他。而李鬼還沒等喘口氣,彈出他那根戴滿了金大戒的中指,噼里啪啦開始飛唾沫星子:「丫頭,幹什麼見我就跑?昨兒聽說你師父得了一件好東西,怎麼,怕我明搶啊?嘿!你當我李鬼是啥人,我李鬼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定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才見著我就跑是不?」他的聲音很啞,好似被踩著脖子的公鴨。
蘇衍看著眼前這倆父子,心裡好像被什麼屎糞一下子堵住了,感覺想吐。卻還是得恭恭敬敬地作揖,問候一句:「李叔。」
李鬼捏著山羊鬍饒有興緻地盯著她,此時氣也喘過來了,說話底氣十足,「你家的館子是不是快要倒閉了你才出來擺攤子,你們過得這麼艱苦何必呢?乾脆點把館子賣給我,下半輩子有你們胡吃海喝的好日子,何必這麼想不開呢!」
李惴喜笑顏地附和:「好啊好啊,以後就可以和阿衍在一起了!」
蘇衍狠狠地翻了個白眼,轉眼又擺上一臉笑容,「李叔說哪裡話,我家的館子生意一直不錯,賣館子那是他死了都不可能的事兒!再說了,這麼多人都在擺攤,我也來試試運氣,多掙點錢又不犯天理,難不成來擺攤的都是窮困潦倒的?」她故意將最後一句話大聲說,在街上頓時炸開了鍋,那幾個婆娘怒紅了臉,看著李鬼的眼睛幾乎要吃人。幾個壯漢乾脆抄起了傢伙作勢要打過來,李鬼嚇得趕緊認錯,下一刻已經拉著半痴不傻的兒子落荒而逃。
蘇衍遙望那迅速消失的影子大為感慨,活了這麼多年今天可是頭回出氣,真夠暢快的!二話不說,生意也不做了領了左卿尋了家館子飽足一頓。
都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左卿雖然性情冷漠,不過怎麼說也只是個凡夫俗子,還是懂點人情世故。一頓飯下來,他的嘴總算是鬆了些,知道了那日山谷巧遇的前因後果,原來他本是一路北去容國,沒想到半路與僕人失散,倒是陰差陽錯救了蘇衍。
蘇衍拿筷子閑敲酒碗,悠哉悠哉道:「真是有緣,既然有緣,不如咱們…」她還想繼續說,看到左卿毫無變化的臉色後生生又咽了回去。沒想到這一句引來左卿的興緻,拎起酒壺倒了一碗,舉起酒杯敬她:「在下與姑娘雖是萍水相逢,卻也算是生死之交,便以酒為盟,結為朋友。」言罷,仰頭將杯中酒緩緩飲盡,繼續說,「在下容國人氏,京中任了個朝廷差事,日後姑娘若是有機會到若水,必定盛情款待。」
蘇衍愣愣地看著一邊捏著袖角擦拭嘴邊的水漬,一邊朝自己微微含笑,這般美如卷的畫面看得她心臟直打鼓,等回過神才覺害臊,忙舉起酒盞敬回去,對他道:「容國我可熟了,以後一定會去,那你可得多多關照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左卿點頭答應,然後換了壺茶潤喉,卻被蘇衍制止。她端起茶壺,打開蓋子聞了聞,又看了看,說:「茶葉沒有光澤,並非新采,炒時候火候也不夠,而且存放的時候受了潮,江南這種地方存東西最麻煩,稍有不慎容易霉壞,這茶葉明顯是霉變后處理過的。」最後總結:「店家真黑心。」
左卿的眼中浮現一抹亮色:「那什麼茶葉才算上品?」
蘇衍拍了拍桌子,興奮道:「這你就問對人了!我除了喝酒打架,泡茶算是我人生第二大興趣!這茶吧,一般都在五月之前採摘,採茶的方法也十分講究,炒茶時火候要掌控適當,且需要不斷翻炒,然後去火五寸,最後后以上等柔紙包裹,存放於乾燥處,茶之精華便不會散去。然後是煮茶和飲茶,這兩點就是達官貴人的專權了,一般權貴吧都喜歡用山泉水來煮茶,因為山泉之水細膩純凈,泡茶當然屬最佳之選。當然有些人喜歡儲存舊年的雪水,待開春時用以煮茶,味道也十分獨特…」
左卿將茶杯置在桌上,低聲道:「那個…我大概知道過程了。」
蘇衍有些意猶未盡地嘖嘖兩聲。
「你這番說談,倒是有教書先生的模樣,看你學問不錯,可惜了。」
「可惜?我這技術也就吹吹,真動起真格,還不被前輩們挑刺挑成漁網。」
左卿促狹的笑了笑。
蘇衍越說越有興緻,盤起腿,豪爽道:「我還是喝酒打架最好,茶道的學問還是達官貴人們玩玩吧。」說著又飲了半壺酒,順勢硬拽著左卿也陪自己喝,行酒令,猜謎划拳,一樣沒落。最後喝得半醉,又是跳又是笑,至暮色四合,街燈高掛,靠在他肩上才稍稍消停。
自打以後,左卿便再也不敢和她喝酒,不過這都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