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王涼
青樓院內樹影搖晃,襯著樓閣上那戶窗內的中年男人身形有些單薄。
僕人稟報後退去,他仍站在窗前,望著一院子空蕩蕩,愣了很久。自從蘇衍離開后,他就命令手下開始遣散眾人,變賣家當。短短一日一夜,已經快搬空了。
「查完後山查斷雲軒,查完斷雲軒又查暗市,她這是在引火自焚,她不知道那些人都是非富即貴么?墨斐恐怕早就發現了,對付她是遲早的事!」他一拳砸在窗上,他不理解蘇衍為何還是改不了性子,這裡不是蒯烽鎮,他們更不是李鬼,在蒯烽鎮可以為了正義出頭,但是在若水,出頭必死。
他看向書窗下案邊坐著的老者,眼中泛起了泛淚光,他重重嘆了口氣:「王爺,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或許,這就是她堅持到今日的原因吧。」歌政嘴邊掛著閑淡的笑,對他道:「其實你們都一樣,為了心中那個執念可以堅持幾年,甚至一輩子,你何嘗不是為了我的一句話,守護了阿衍近十年?」
「是啊,已經十年了…」蘇溟自嘲的搖了搖頭笑:「王爺,你何時告訴她真相,我和她隱姓埋名這麼些年,再如此下去,就真的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身份?或許永遠以蘇衍的身份活下去,還能無憂無慮些,若水這座修羅場,他不想自己的女兒進來。
十年前,扶桑殿失火,若不是他,世上恐怕再無歌毓和衛臻。可是就算他想盡辦法提前布局,還是沒能完全救下他們母子,最後一個瘋,一個失蹤,至今沒能團聚。
當初妹妹若不是為了歌家答應陛下,她就不會是毓后,更不會落到今日下場。結果,其實早就明朗了。
他緩緩垂下頭,一股滾燙的熱流湧上心頭,他終於沒忍住,落下了淚。
「玄家滅門,只有左卿活了下來,可是他一直沒有放棄復仇,哪怕只剩下他了!可是歌家呢,那些人好像已經忘了毓后和太子,沒人提過他們,也沒人懷疑過他們的死因,只有我,也只有我了……」
「王爺,左卿做的那件事,最終的結果同我們的是一樣的,我們只要拼盡全力幫他,一定能替毓后報仇!」蘇溟一洗方才的頹廢,眼神堅定道:「我相信左卿,更相信王爺,終有一日,我們都能重見陽光!」蘇溟看向院子里那個身形單薄,靠著亭柱發獃的女孩,悵然起來:「這女孩也是可憐,親眼看著姐姐被擄走卻無能為力,若非阿衍出手,怕是這輩子都沒希望再與她姐姐重逢。」
夜深沉,四周寂靜,唯獨鬧市青樓內傳出一陣陣竹笛聲,彷彿黑夜一束光,海上孤舟。
王炎兄弟做夢都想在刑部闖出點名堂,讓鄉里鄰居對他們刮目相看,是以對這次蘇先生分配的任務萬分上心,馬不停蹄地就去刑部稟報,然後轉頭就去了那南街柳巷之地。
青樓夜間開放,迎接眾賓,花錢瀟洒,一夜春宵。王炎兄弟一表人材,穿著卻仍是去鬧市的那一套,不出意外的被守衛攔在了門外。
楊璉懊惱:「來得急,忘換衣服了!」
「來都來了,總不能再回去吧。」
「要不亮出身份?」
「萬不得已不可驚動百姓,隨機應變吧,」說著,王炎擺上笑顏,對守衛行禮道:「兩位大哥,今次來得及,先許我進去,我讓我這位兄弟回趟家,立即送銀子來。」
守衛滿臉不耐煩:「有錢進,沒錢滾,雲來閣從不賒賬!」
王炎好言道:「大哥可能誤會了,我並非要賒賬,只是……」
「雲來閣是何等地方,你們兩個乞丐也想進去?痴人說夢,趕緊滾,別髒了這塊寶地!」
「你嘴巴放乾淨點,什麼乞丐?」楊璉擼起袖子,上前理論,「一個破青樓,全天下最髒的地方,也好意思嫌棄乞丐?你們不配!」
那守衛面色鐵青:「你再說一遍。」
楊璉抬起下巴,嘴角上揚,滿臉得意:「破青樓,臟!」
當楊璉被打飛出去,並同時高喊快進去的時候,王炎瞅準時機從守衛側面鑽進青樓,如游龍之形,旁人見狀,不禁感嘆一句:好身姿!
楊璉一屁股坐在地上,剛爬起,又見守衛撲身而來,慌忙躲開,然後反身壓上,兩人頓時扭打在一起。
王炎聽聞門外打鬥聲,咬了咬牙,轉身又沖了回去。
門外已經一片狼藉,守衛掐著楊璉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打橫抱著,眼看就要扔向路邊那臭水溝里,千鈞一髮之際,王炎飛身過去一把接住,二人就地一滾,穩穩停在一邊。
楊璉起身拍了拍屁股,笑的張揚活潑:「哥,你看,他被我打成了個豬頭!」說著指著守衛的臉,笑得捧腹。
王炎一把拍在弟弟腦袋上,忍不住罵道:「你傻不傻,不怕被打死啊?」
楊璉絲毫不在意自己滿臉傷痕,咧開嘴角呵呵笑道:「他可不敢打死我,打死人是要背人命的,背了人命是要進大獄的!」
「你忘了我倆現在衣著破爛,形如乞丐?」
「喲,這大半夜的不睡覺,怎麼還打起來了,可別嚇壞我的客人!」
守衛一聽這聲音,急忙轉身跪下:「徐娘,此二人鬧事,是否報官?」
「不必了,退下吧。」
眾人散去,青樓門前迅速恢復如常。徐娘盯著兩個衣衫襤褸,樣貌卻是俊朗清秀的少年,忍不住發笑:「這年頭,小夥子不幹正經夥計,怎麼還要起飯來了?」
楊璉急忙解釋:「我們不是乞丐,我們是來查案的!」說著要亮令牌,王炎卻按住了他的手。
「人多眼雜,不可亂說!」王炎罵了一句,轉頭對徐娘說:「有些事情我兄弟二人想冒昧請教徐娘,不知徐娘可否給予解惑?」
「解惑?我看是鬧事吧?」
「都是誤會,我這位弟弟性子急,才讓守衛大哥以為是來鬧事的,其實…其實我們是來找一個人。」
「找人?」徐娘大為光火,「找人找到青樓?還打傷了我的守衛,你們不是鬧事的是什麼?我剛才是看在你們年紀小不想壞了你們的臉面,這才讓大家散去,沒想到啊,小小年紀,說謊話臉都不紅,看來我還是得報官,讓你們好好反省!」
「徐娘您誤會了!」王炎急的滿頭大汗,「實話說吧,我二人乃刑部所派,暗中調查一件案子,其中涉及到一個可疑之人,此人或許進出過雲來閣,是以,我二人深夜暗訪,沒想到鬧了誤會。」說著,還是亮出了令牌。
「喲,還真是刑部的令牌!可萬萬不能讓人看見,否則又要生出事端來了!」徐娘慌忙替他收好東西,重新放回他的袖子里。
「這下信了吧?」楊璉高高抬著下巴,得意地說。
徐娘連連點頭:「二位深藏不露,那話咋說來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她突然好奇起來,過去將他二人引入巷子暗處,問道:「是何案件,竟要你們暗訪?」
「案子不便相告,但請徐娘回憶回憶,可否聽過或者見過一個叫『王涼』的男子,像個書生,年齡應該已經過了而立,小小的眼睛,嘴唇很薄。」
徐娘卻覺得奇怪:「何謂『像個書生』?」
「此人住在鬧市清河坊,以書信謀生,應該參加過科舉。」
「王涼?此名未曾聽聞,你說的模樣,我也未曾見過。雲來閣一天接待上百上千人,我可記不住一張普普通通的臉。」
倒也是,雲來閣進進出出無數人,她怎麼可能去記得住一個每月僅來幾次的人。王炎頓時泄了氣,正要告別,徐娘卻說道:「何不去大京賭坊問問,那可是全京都最熱鬧的賭坊。」
王炎頓時茅塞頓開,連忙向徐娘拱手作揖。
大京賭坊就在離雲來閣不遠處的轉角,面向三岔口,位置倒是挺好。屋檐下兩個貼著賭字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著,門前兩頭石獅子已經被人摸的增光瓦亮。楊璉正好奇著,路過的男人瞧見,便停下腳步說:「進去賭錢的人都會摸摸它,說不定就能有好運,能贏錢!你們兩要不也摸摸?」
楊璉嗤之以鼻:「封建迷信要不得,鬼才信!」
那男人笑了笑,轉身離去。
「哥,你信嗎?」
王炎斜嘴一笑:「有時候吧,你還真得信一信,你看我們剛到刑部報道,正愁著如何立功,就出現了蘇先生,這不是老天爺在幫我們?」
「哦!對,這點還真對!」
王炎看了眼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的弟弟,寵溺的按了按他的頭髮。
剛進賭坊,迎面而來就是一片灰濛濛,帶著嗆鼻的味道。等適應了環境,才發現烏泱泱的全是人頭。好不容易找到了個管事的,剛要問話,突然身後被人推了一把,楊璉一個沒站穩,撲在了賭桌上。幾十雙眼睛瞪著他,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
王炎急忙將弟弟拉了起來,滿口道歉。賭客們卻不買賬,有人罵道:「好好的一副牌,還沒看清點數,哪兒掉下來的雜種,壞了爺的好事!」
王炎急忙道歉:「是在下冒犯了,諸位海涵!」
「海涵個屁,這副牌我可是能贏的,這小鬼壞了我的牌,你說怎麼賠?」
楊璉實在忍不下去,一拍桌子,怒道:「不就一副牌,重新來過不就好了,吼什麼!」
那人怒氣衝天,爬上賭桌,抓起骨牌就要揍他。楊璉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臉色一白,幸好掌柜及時出面圓場,才算平息了一場風波。
那掌柜端詳著楊璉,譏諷道:「小夥子火氣蠻大,可惜也只剩火氣大了。」說罷叫來手下,打算將他二人轟出去。王炎先一步將他攔住,偷偷給他看刑部令牌,並說:「我二人不是來鬧事的,是想打聽一個人。」
掌柜一看是刑部,戰戰兢兢地問道:「誰?」
「王涼。」
掌柜眸子一震,急忙將他拉到無人處,才道:
「二位大人,此人犯了何事?」
王炎只是說:「刑部所查之人,必有原因,只是不便告知,還請見諒。」
「哦,不便相告啊……那也成,只是我說了有什麼好處?此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我說了什麼給賭坊引來禍端,可就得不償失了!」
「掌柜,你應該知道,刑部辦案,所有人必須配合,若知情不告,可是會落下一個欺瞞包庇的罪名的!」
掌柜眼神一震,沒想到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屁孩竟然這般強硬。無奈的笑了笑,才說:「此人是我們這兒的常客,只是並非天天來,他有規律,每月月底來,每次都帶了很多銀兩,可是我卻知道,此人住在鬧市,怎麼看都不會像是個有錢人。我怕此人背了命債,到時候再牽累我這賭坊可不划算,便派人暗中跟蹤,這不跟不知道,一跟嚇一跳,你猜派去的那人看見了什麼?」
「什麼?」
「他去了官宅,談府!」
楊璉高興的拍了拍王炎的大腿:「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們趕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蘇先生!」
王炎卻說:「這有何用,不過是知道了王涼去過談府罷了,得有證據!」
掌柜急忙說道:「證據還不容易,王涼每月月底來,這不快到月底了,二位再等五日,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王炎看了看掌柜,不禁腹誹:若水開了不下十家賭坊,一直都是合法經營,未曾聽過官府對他們有任何打壓,可是此人如此慌張,看來這賭坊內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王炎冷冷一笑道:「既然掌柜願意配合,在下一定會在長孫大人面前替你多美言幾句,以後賭坊周圍,一定太平。」
在掌柜滿口感恩聲中,王炎兄弟二人離開了此地。楊璉忍不住問哥哥:「你說的那些話可是當真?」
「你也信?」
「我當然不信,你我不過是刑部新人,哪有這麼大的面子去跟長孫大人說話!」
王炎微笑道:「你我初來乍到,能有幸參與此案,也不知走了多大的運氣,所以小心謹慎的同時,更要膽大心細,說不定還真的能和長孫大人說上話呢。」
楊璉聽得一頭霧水:「那你方才說的話,究竟是何意思?」
王炎停下腳步,將弟弟攬在懷裡說:「暗市是刑部派給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是分內之事,可是如果我們再多辦一件案子,是不是就能獲得刑部認可,名聲不久打響了!」
「對啊!」楊璉拍手稱讚,「哥你的意思是說,那個賭坊……」
「總歸有貓膩,且盯著他,早晚會讓他露出馬腳!」